《估客行》石微子

89、番外·十

　　之后，虽然等不到身体完全恢复的时机，但已足以让我挣脱天师道的阵法。我假装昏迷，继续操控着那个天师弟子的身体，将师兄骗到无相观，把天师设下的禁制打开。那时他即刻为我诊断，定不会料想到我用傀儡术让自己入了离魂境，趁着他还疑惑的这段时间，我用傀儡之体去往长生殿，午后时分，天师都会到紫微观上静修，这也是我最好的机会。

　　很快我便在长生殿内找到了石儿，但我知道，无论是私闯长生殿或是打开无相观禁制，都会很快惊动到天师。我将石儿藏在山门的隐秘处，然后返魂于自己的身体里，出掌重伤了师兄，逃离出无相观。

　　然而，还没逃离出天师道便半途被伏下的道阵拦截，地上太极图案闪现，飞升的光芒像一个罩笼般挡住了我的前进。这是两仪清光阵，用于禁锢入阵之人的行动。在天师道修习多年，破解此阵的方法早已了如指掌，但追兵着实来得太快，脚下太极急转，两仪化虚阵，打断了我的咒法。

　　“早知你会逃走，所以天师道各个方向都设下了法阵，一旦无相观的禁制消除，这里的法阵就会启动。你的伤还未痊愈，就不必白费力气了。”师公从身后走出，还有师父以及十数名弟子四散将此阵包围于中。

　　“我不过是想离开，天师何必处处为难。”我不想转头看他们

　　“为难？我早就放过你离去，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天师府，难道天师道是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的地方么？”

　　“无意冒犯，我本不想牵连天师道任何一个人，只是不得不这么做……”

　　“对你沈云珏，留你到今天我已是仁至义尽，而你既想要攫取利益，却不肯迷途知返，利用我道念你旧情，苟且而活。你觉得世人还要容忍到什么时候？”

　　“我不会为自己的过错辩解，但天师莫说的冠冕堂皇，可人心莫测，外表温和如旭日，不知里头是否布满冰冷的刺。天师敢说比我干净多少？”

　　“放肆，你一个正道叛徒也配与天师相比！”

　　“无论如何，我今天都要离开！”

　　“那你便试试！”

　　一道凌冽寒气从脚下大阵冲上心扉，他们加固了法阵，如此可让我气息凝固，无法运行法术。我知道这阵法短时间是不会完全生效，只能抓紧时机破阵。

　　剑指捏诀，三才固元阵。

　　淡黄的阵法从体间晕开，如一道清风般吹散了周围凝结的空气。压抑的内息瞬间流动全身，收放自如，继而转手化为一道剑气，在艮位画出破阵符咒。倾刻，两仪阵平衡崩溃，一道劲风涌开，推到了一众弟子。迅速地再往剑气中注入雷法，剑指上穹，又化作十数道光芒，旋转凝聚成星，强聚一起的气息瞬间炸裂开迅猛的电光，宛如长蛇般朝着人群间窜走。所到之处，凡有执剑的弟子，电光立即从剑身传遍人体，体格或修为稍弱者，便立即陷入麻痹以致昏厥。

　　作为天师，师公与师父向来不用刀剑作武器，我这一式对他们并未起什么作用，但是限制众弟子的行动，便大大降低了各种阵法的威力。师父显然明白我的意图，他看着我的眼神又好像回到了从前，他亲自指导我修习法术的时候，那种欣慰。可也仅仅是对过去的一丝残念，下一刻便挥着拂尘化作漫天风雨向我扑来。

　　对于两代天师的合力夹击，还未过十回招，便再无力招架住那一击，将我拍飞得天旋地转，只觉胸口一闷，腥血便涌了上来。还未坠落地面时，忽然一股力量将我扯住，拉回到起点。

　　模糊中，我看到一个天师道弟子抱着一个婴孩走到师公旁，虽然没看得清楚但我知道，那一定是石儿。他们果然还是找到了，想必会以此来要挟我束手就擒吧。

　　“沈云珏，如今你二人的性命都捏在我手上，我还是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将离火坛的秘籍交出，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我不禁苦笑，到如今叫我怎么相信这种话？谎话明白了，说得再逼真，也只会越发可笑。就算我遂了他的愿，结果都还是一样，从我踏出天师道那一刻起，这就是他心里我唯一的结局，只不过我死之前，他要得偿所失。

　　我冷冷道出一句：“如果我不答应呢？”

　　他竟一时无语，也许他没想到我要如此决绝，之后才一字一顿说：“那便由他开始！”师公指向石儿。

　　那时，我真的害怕，那一指下去，石儿便真的没了。可细想，他死了也许是一种解脱吧，至少不再忍受痛苦折磨。而我，也无需再挣扎，就让一切化为尘埃吧。可就在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虽然身体非常虚弱，但我确信那不是想象，也不是幻觉。

　　有人，在传音入内。

　　“八门千阵。”

　　天师道法第八层，八门千阵。天师道法是亲授弟子必然修习的，也是鉴定是否成为天师和长老继承者的准则。只有完成第八层修炼者才能成为长老人选，而继天师位者则要跨过第十层的门槛。

　　在离开天师道前，我便已进入了第八层的修炼，尽管这些时日没有一门心思花在修炼上，但使用八门千阵最基本的阵法还是足以的。尽管这就像是强弩之末，再没有任何威胁，只是相信传音的这个人没有杀意，便作最后的希望来赌一次。

　　就在运开法力的一瞬，一股力量蔓延了我的身躯，我知道那不是来自我的体内，却又和我无比接近，可我周围确没有任何一人。就在这样的疑惑中，藏在怀中的天师道令牌凭空飞出，散开着无比明亮而闪耀的光芒。

　　那个束缚着身体的力量忽然消失，使我跌落到地板上，我想，他们已然察觉到某种始料未及的状况。我不再多想，那光芒已经闪烁得让我不觉闭上双眼，就好像让我等待这瞬间的审判。

　　光芒渐渐淡下来，我感受到无比强大的灵力在我身前迸出，那种力量已然超越我本身的能力，而我惊讶的是承载着如此灵力的竟不是一个活物，让人匪夷所思。要将这么强悍的法力封在一件死物上，或许还能因某些特殊的条件无止境地触发，这本身便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的能力，我想，这就是祖师留下的力量吧。

　　无形的气浪冲向前方，将一切吹得翻飞，就连伫立道旁的石像也被折去了几块。只有两位天师用自己的力量维持着方寸之内的安稳。我瞧见了那位抱着石儿的弟子，尽管被护在天师的身后，却依然承受不住灵力的震荡，已然被扑晕倒地。我趁着光芒还未彻底消散，而他们的注意力也转移到法术的冲击力下，一跃没入最近的树丛中，绕道去他们的身后将石儿夺过来。

　　尽管那令牌所释放的法力已达天师道法十层，依旧是困不住两代天师的合力，而且很快就会被化解。我只能用最短的时间，尽快带走石儿，就在我抱起昏厥在襁褓里的孩儿，师父也已马上察觉，所幸他仍被法术拖住一点时间，让我有机会启动早在先前埋下的传送符阵，直到龙虎山下。

　　危机并没有摆脱，我知道，他们很快便会召集众弟子向我追击，如今我已经没有反击，甚至抵抗的能力，只要他们找到我，便是他们刀俎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这样的命运仿佛是必然的，只有彻底到了终结，故事才会停止。

　　在金陵近郊的一处断崖，终于又相见了，无路可逃。我将石儿的襁褓缠在自己身上，这一次无论生死，始终都要在一起。

　　我背向悬崖，面对一众天师道门人，他们手握长剑戒备着，尽管他们知道我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我心里并没有太多恐惧，或许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提心吊胆，平静道：“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天师道，离火坛，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师公答道：“没有关系？你用来抵抗的不是天师道法？你护着的难道不是离火坛的孽子？你以为一句没有关系，就是真的脱身了？”

　　我没有回答，无论如何辩驳，也不可能改变他们的想法。

　　“到了这个地步，你仍然不愿意交出离火坛的秘籍，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你拼死也要袒护？”

　　我噗嗤笑了一下，还有一丝不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就是不愿意，也不相信我把它交给你们之后，我还能安然活着，我连放手一搏的意愿都没有。”

　　“所以你宁愿死也不回头？”

　　“这个时候还谈什么回头？为何还不敞开来说呢？我们想要念及旧情，可那都已经没有了，坦诚，信任，都没有了，有的只是相互的猜疑和利用。你们不会救我，而我也不会再为天师道效忠，我们之间的情义早已断了。你们不必想着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但是要杀我，便动手吧。”

　　“好，那便成全你。”

　　话音刚落，凌厉的光芒便朝我刺来，我集中起一切的精力，紧盯着那锋芒席卷而来的距离。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强行接下，所以，只能等待它触碰我的一瞬，纵身跃下悬崖。当然，这一跃，是为生，不为死。

　　早在我为石儿采摘灵芝之时，便到过此地，那时就已经在这里设下最后的退路。悬崖下方就是湍急的河水，若坠入河中不一定能找到尸体，而最重要的是，山体间竟有一个开凿过的洞穴，刚发现那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也许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最后一点眷顾吧。

　　趁着此间水汽弥漫可掩盖我的身形，我拼命地握着那段悬在峭壁的粗绳索，尽量减缓下坠的速度，双手如烈火灼烧般撕裂，甚至感到有血丝从手腕顺着手臂流下。在接近洞口时，便松开手扑进那漆黑中。

　　我顾不上身体的伤痛，躲在黑暗的一角，不敢作声，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只怕他们会看破我的计谋。直到夜深时，外面静的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我才敢渐渐松懈紧绷的躯体。微凉的月光下看着石儿的无辜的脸庞，眼睛骨碌碌地张望着，他一直是清醒着的，而乖巧得没有发出过一声啼哭。

　　我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在最艰苦的修炼中我也没有掉过一滴泪，流泪于我而言是最无用的一件事，然而此时我却压抑不住啜泣的声音，眼泪就这么止不住地流着，浸湿了一片衣襟。那不是悲伤，在我内心深处更多的是解脱，是释放。尽管，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