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零落非卿音》若溯

9、雨林求生

　　花坛盆景，藤萝翠竹。
　　西门楚离开莫云殿后又去任师父那里落了脚。任师父是个奇人，五行八卦抚琴弄萧，刀枪棍戟，样样精通。却偏偏只一心与师娘隐居，并未于江湖中纵横才情。西门楚私以为，可惜了“任逍遥”这个名字。
　　师父是奇怪的，明明才富五车，却只肯教他些乐理。没有一儿半女，却又好像并不挂心后继无人，笑得达观知命，为人也很豁达。
　　二人在湖心亭中摆了棋，晓风轻送，静听蝉鸣。
　　任逍遥当先一子下去，吟吟笑道：“去华山见着你师妹没有？”
　　西门楚声音有些愤愤：“客栈遇见萧零落，她诓说是师妹在路上，我从半夜站到天明也未见人，待我回去寻找，华山上下满是人群奔跑冲撞，哪里还能找到。”
　　任逍遥笑了笑，“她诓你？”说罢又落下一子，表情有些奇怪：“萧零落是个怎样人？”
　　“嗯？”西门楚想了一下措词，顿了顿又道：“骄傲的人吧。”放眼望满盘棋，落子道：“她从来都是大袖木屐，好像对飞檐使力的不方便丝毫不以为意。可是我想......这也许是一种骄傲吧，一种‘即使如此你也莫奈我何’的傲气。”说到这儿，他目光中含起一抹温柔，却又眨眼变成了迷茫神色——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真是个特别的说法。”任逍遥微笑道：“还以为你会说些‘仇恨’，‘嗜血’的评论。”
　　“不尽然吧，我本就不是个拘于武林正义的人，况且江湖中的是是非非，谁又说的清。”西门楚叹口气，剑眉一挑道：“不知道小师妹回来报过平安没有。”
　　“她......很忙。”任逍遥抬眼望他，目中虽不露光华，却大有温润之意，“若有一日能看到你二人能同奏一曲，我也算是老怀安慰了。”
　　西门楚讶然，想了想又落下一子——不知道师父这话究竟几层意思？小师妹和他，莫不是？连忙自嘲一笑将话题岔了出去：“师娘最近身体可好？”
　　师父一展眉，知他不愿多谈，淡道：“比前些日子强些。”拿起棋盒，凝神看“战局”，表情又有些似笑非笑：“倒是你，最近惹了什么人，来了好几拨追杀，若不是庄门口设了九宫阵，此刻你还能坐在这里气定神闲？”
　　西门楚轻斥一声，“那些小鬼——”那些小鬼也配来缠他？
　　任逍遥笑了，“想当年我也是你这么个性子，谁也不放在眼里。”他像想起什么，眸子顿时黯了“——如果还是当年，还一直那么骄傲也好，可是…...没有如果。”
　　这个世界，你只能回头看，却永不可能回头走。
　　有些事情经历时只觉得太平常，待回首，却发现惊心动魄。有些地方不能提，一提就像扯动了心肝脾肺，生生撕裂的疼。
　　而有些人你也不可以想，一想就要泪流满面。

　　“赢了！”西门楚放肆大笑，“终是赢了一局！”
　　任逍遥一愣，望住满庭芳华，眉目舒展开来，也是一笑。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西门楚总归还要出去。
　　而这时距离音音被扔下马车也已有两日，此刻正是大雨倾盆。
　　东郊林中，西门楚正潜伏在树冠之上。树下有五十七名黑衣人，跟他到这了此处，突然没了目标，竟然也不慌乱，只按兵不动，悄无声息的寻找。
　　这些人武功纷杂，优劣不齐，却配合得天衣无缝，西门楚抓着枝干，面容凝重——此刻必须冷静等待，待入了夜，僵持也不下之后必有转机。
　　“好紧张呀——”旁边树叶里，有一个声音充满赞叹的呵呵一笑，“放轻松。”
　　西门楚一惊——树上竟然还有人！
　　白和金交织的锦衣，一寸见宽却极长的紫色头发，有着长睫毛大眼睛的娃娃脸，正是笑嘻嘻的雷音音。西门楚稳住心神，只睥睨一眼道：“哪条道上的？”
　　“嘘…..”音音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咬耳朵道：“看热闹，顺便……”突然，他像游蛇一般窜远，大声的拖着音节喊起来“捣——乱——的——！”
　　一瞬间，西门楚足下枝干猛然爆裂，两记剑光顺树而上无声的袭向他的双腿，随即背后刀光一闪，又上来一人踏住枝条奇袭而来，西门楚心下恼怒，双脚借力踏住二人肩头，回身抽出软剑便俯冲而去。
　　他的剑出手极为洒脱，如高山流水直泻而下，毫无半分仓促之意，滂沱大雨中，宛如泼墨一般。杀人到他这一步，便更像是一门优雅的艺术。
　　“呀——”音音神奇的打着伞，蹲在树上，笑嘻嘻地歪着头数着，“十一，...十四...”
　　空中越溅越多的血红汇成小溪，在大雨里跳出腥红的参差舞步，疯狂的弥漫在整个绿林之中，触目惊心。
　　西门楚肋下一道伤口刺的深重，血水流在青衫上宛如黑色的柏油，脚下踉跄着，一套流云剑，使的倒是像醉云剑。众人瞧他不支，欺身而上。生死存亡之际万无再缓的道理，西门楚迅如离弦之箭，就势低头从刃下穿出，反手似浮云流水般随意就是一旋一刺，颌边一腔温热，竟是溅到了衣领里。
　　很叫人嫌恶的味道。
　　“二八，二九......”音音津津有味的数着，故意瞧不见西门楚投来的嗜血光芒。
　　“小子”，其中一个黑衣人身中一剑，咬牙退了几步，恨声道：“你最好束手就擒。”
　　“做梦！”西门楚冷笑一声，剑随心动，薄刃如丝线般缠断对方双腕，血溅三尺，“痛快！今晚不死不休！”
　　雨势慢慢的转弱，聚在西门楚身边的黑衣人也越来越少，忽然侧面剑光一闪，他下意识低头躲过，却不想迎面射来一枚银针，再欲跃起时已是强弩之末。
　　可，怎么只是麻药？
　　西门楚捂住肩头，瞪大眼睛——这一针竟然只是麻药？宛如抱定必死决心跃于檐下，却见檐下三尺竟是坚土。
　　突然他恍然大悟——这是要活捉！
　　狂肆大笑，右手剑如流水不闪不避步步向前，左手抽出洞箫钩住一人颈项，扭住一转便当场骨裂血溅，隐听身后掌风冷森，他猛转身，将左手人一把推于掌下，右手跟进就是一刃。
　　“哇——”音音跳到树上，大叫道：“五十三！”
　　雨逐渐淅沥，此时此刻，剩下的四人竟还能组成剑阵，剑光如雪，人影闪动，一时间僵持不下。突然，一人袖角一摆，冲天浓烟直冲西门楚面门而来，刹那眼前一昏，不能视物！再也躲不过了么？那便同归于尽吧，我西门楚绝不做人阶下之囚！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滴血的“天蚕魄”等待刺穿每一个心脏！
　　可就在此刻，雷音音纵身掠起，一手抓住西门楚后领，窜身宛如暗夜鹰隼。变故来的突然，烟雾散去，四个杀手面面相觑——人已不见了。
　　而雨就在这时，停了。
　　......

　　“喂，”音音用肘捣了捣西门楚，“可以睁眼了。”
　　“嗯？”迷迷糊糊间腥味竟换成了淡淡的糕点香气，还没弄清楚情况，这一睁眼不得了，什么地方如此之高？比对四周景物，赫然是座高山悬顶！
　　“拿着！”音音扔给他一个酒埕，自己又神奇的掏出一个，笑眯眯道：“你叫什么名字？”
　　西门楚大战一场死里逃生，看到此物豪情顿生，早忘了是谁一嗓子喊得自己这么狼狈，随意道：“小姓西门，单名一个楚字。”
　　音音张大嘴巴，很惊讶的样子，还没等西门楚得意自己的“家喻户晓”，他又慢吞吞的，神奇的掏出一包花生米，喃喃道：“你的名字有十个字啊…...”
　　西门楚愣了。
　　“本少爷很怕麻烦！”音音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眯眯道：“以后就叫你小锄头好了。”
　　这是什么和什么？西门楚头大——小锄头？
　　“告诉本少爷，刚才差点见阎王的时候想什么呢？”音音把纸包放在崖壁上，示意西门楚“吃”。
　　见阎王？还想什么？西门楚脸色难看至极，一仰脖，酒都是苦的，“你这是想埋汰我？”不对！“刚才若不是你捣乱…...”
　　“喂！”音音打断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西门楚跳起来，“这叫什么救命恩人！说不定你和那帮人就是一伙的！”
　　“呐、呐、呐，”音音斜视他一眼，饱含“你就是个笨蛋”的深刻含义，“人是小蜜蜂派的，你是本少爷救的。”放了几粒花生米下肚，也站起来笑眯眯道：“快告诉本少爷，要死的时候想什么呢？”
　　想什么？
　　西门楚默然了，他想起那个夜晚，有个女子貌如月神，剑若狂花，庭院深深之中，琴剑相和，知音一曲。
　　可，怎么会想起萧零落？原本不是只当略微喜欢，猎艳而已？
　　“是不是，会想起最重要的东西....”月光背面，雷音音坐在崖壁的最前端，声音喃喃的，眼中似琉璃。
　　“最重要么？”西门楚一饮而尽——，“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受那么重伤.....”“叭”他将酒杯随手扔出去，摔在地上，粉碎。“笑话！我西门楚到处留情，怎么会有真栽了的一天！”
　　“是女人啊...”音音喃喃的，抬起头冲西门楚笑，就像空气里开满了大朵大朵的花，刚才那个寂灭的少年似乎从来不曾存在——“本少爷很忙的。”说话又恶劣的跳起来拍了拍西门楚中了麻药的肩，笑嘻嘻道：“别去莫云殿了。”
　　说罢，他已如离弦之箭，踏月而出——这步轻功竟是江湖早已失传的“无痕”。
　　西门楚站在那里，有些错愕——他怎知我要去？
　　月明星稀，寒凉似水。
　　他负手站在崖上，遥遥看去，如铜浇铁铸的神像一般，良久未动一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