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零落非卿音》若溯

20、喝酒误事

　　同样是那天晚上，云飞扬倚躺在花园的石板路上，手边横七竖八十几个空酒埕，酒浆流了一地。本来就是不善饮酒的人，大醉一场后更加吐了满身污秽。
　　沈香茗路过的时候，正瞧见他四仰八叉的在睡觉。
　　“云公子？”香茗推了推他，可惜这家伙已经烂醉如泥，一动不动的仰躺着，一只手抓着酒埕，一只手捏的紧紧，不知为何骨关节上伤痕累累。
　　顺着他已经干涸的血迹看去，旁边假山上正有一片同样的血印。看样子他是用拳头生生狠砸才成这样。
　　“云公子，地上凉，醒醒。”——果然是醉的狠了，这么摇都摇不醒。
　　再看四下无人，沈香茗架起云飞扬就往自己的临时闺阁走去。哎呦，看起来没有几两肉，喝醉了还挺沉，“啪”的一声，云飞扬直接摔到酒埕里。
　　束发用的玉冠歪了，后面两条发带跟着长发一起披散在地上，有一半还浸在污浊的酒水里。脸色有着不正常的红晕，眉头皱着很不舒服，但就是这般，他也只是轻哼了一声。左手还是那个酒埕，右手却紧紧抓着胸前，沈香茗探究的打开看，竟然是一个手帕。
　　不是什么繁复的样式，唯一的花样就是边角上绣了一串不知名的花草。
　　“吟儿……”仿佛梦见什么，他忽然开始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跟我要秘方……”
　　沈香茗一惊，矮下身子想听仔细些，他却又没了声音。想了想，保险起见只赶着话头往下顺：“什么……秘方？”
　　他却开始呜呜的哭起来，眼睛闭着，泪水却顺着脸颊流到地上，和酒水混到一处：“你为什么不跟我要秘方……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香茗坐下来，贴在他耳边，轻道：“你有什么……”
　　“我有……”云飞扬紧紧的攥着手帕，像是觉得自己果真身无长物，更加迷茫的蹙着眉头，喃喃着：“爹……我有什么……”
　　“你问你爹呀？”
　　“嗯……爹。”声音越说越小，沈香茗不得不整个头贴到耳边，又听了几句。想来是极重要的几句，她立刻就激动地跳起来，向四周大声喊着：“来人啊——云少爷喝醉了！”
　　这么喊了几嗓子，立刻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家丁和丫鬟。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把云飞扬抬进了屋。沈香茗退到门边，和刚进门的丫头正好撞了一个侧边。
　　就这么一撞的功夫，两个纸条就换了个各。
　　待自己回了屋，纸上是林煜枫熟悉的笔迹：“若有不测，密道汇合。”

　　……
　　话说第二天。
　　日上三竿。
　　西门楚迷迷瞪瞪的才醒来。
　　他卧在软软的被垫上，艰难的睁开双眼，全身宛如散了架，微微一动便是摧心蚀骨。
　　这是哪儿，天黑了么？
　　头动不了，想着大概能借腿力侧过身去，却发现脚边好似木头的围栏，再一触，四周竟然都是阻隔。难道终究被抓住了？！
　　这么一想，竟惊出浑身冷汗。
　　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奏琴，断断续续的音节里无甚感情，不像是练习，也不像是琴艺不佳。似乎......只是种心不在焉。
　　这个人一遍一遍的奏同一首曲子，却并不唱词，像是永不会厌倦一般，拖拖拉拉的，却偏生出缱绻绕梁的意态来。
　　西门楚艰难的又侧了侧身，木板上有条不大的缝，能看到外面一个水蓝色的背影，发上一串绿琉璃在阳光照耀下光芒四射，身形却看不出，她的衣裳太过宽大，像是披上了御寒的大氅，竟还是缀上狐裘皮草的那种。
　　是零落？
　　西门楚俊朗的眉眼皱起来，她的手真的很像零落，苍白修长，这么远依然能看到淡青的脉络随着关节起伏。

　　“哟，今日来得巧。”门外进来一个女子，背着光亮，看不清容貌，声音却无比熟悉：“恰能一听苏小姐抚琴。”她的声音妩媚柔和，却便生出一股不怀好意的意味来。
　　这个人...？西门楚脑中灵光一闪，那日屋中女子，好似叫——香茗？
　　“古小姐。”萧零落的声调不咸不淡，手上并未停下，依然还是拖拖拉拉的曲调，慵懒随意。
　　沈香茗冷笑一声，看似不经意，却已一双美目将房内大小能藏人的地方扫视个通透，“苏小姐轻减了，整日闷在房内伤寒怎生会见好？”她不动声色的踱到床铺前上下打量，又转回来：“可听说外面的传闻？”
　　萧零落不搭她话头，琴音起伏，还是那首曲子，半丝情绪也无。

　　“外面都说莫云殿在追捕西门楚，可是......他却跑进云府来了。”沈香茗含笑瞧着萧零落，像瞧到人的心眼里去，幽冷的目光中冰凉透骨：“还听说莫云殿的萧姑娘不同凡响，有万般变化，说不准此刻在何处，也许…...呵呵！”她的眉眼间皆是意味深长，像是不仅仅如此而已，却又像是还有些什么，不说你也会明白。
　　西门楚心中一紧，这个叫香茗的，是何来意？
　　“古小姐真是见多识广，知道这些个江湖传闻。”萧零落抬眼与她对视，知她只是胡言乱语瞎编排，目光寂凉：“我只喜好屋内看些杂书，不过今日倒是阅了一本，颇有感慨。古人说鸟尽弓藏，莫在无底牌时随便对人付出，确实道理深刻。”
　　沈香茗冷哼一声：“我倒听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她斜眼余光已将衣柜的把手扫了多遍，想到房内只有此处藏人最方便，缓步靠近越发大胆：“有个道理，最适合苏小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最好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萧零落余光已经瞧见她的意图，声音却依然不紧不慢，缓如流水：“再错下去，谁也救不得你。”
　　“哟——”沈香茗步到衣柜前，纤细的手指状似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衣柜上的琉璃装饰，弄得西门楚的呼吸窒了又窒。“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某些人拿着别人送的东西，却又不替人办事儿，不办事儿还罢了，还要阻拦旁人来办，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太无耻了。”说罢好似是觉得极好笑，捂嘴“咯咯”的笑起来，环佩随之叮当作响。
　　萧零落未回头望她一眼，手上的曲子又是一个循环，却多了抹悲悯的叹息：“你进了这个云府，小命便捏在了我手里，林煜......”
　　“不必提这些。”沈香茗截断话头：“那日我要害你之时，你便可发作置我死地，可你却生生放过，必是有所顾忌，此刻还拿出来威胁，不觉得可笑么？”
　　琴音徒高，发出激烈争鸣，萧零落低声一笑，满是自嘲意味：“你自己会不会太可笑？这世上有什么值得我来威胁，又有什么可以威胁我？”曲风又是一变，竟换了首《行军曲》，“你今日来，不过一是想迫我交出西门楚，二是想督促早日骗得秘方。”她抬眼望她，目光中寂灭一片：“你拿什么来迫我，拿什么来督促？你就是发现他在这里，你拿什么本事带他走？！”
　　傻女子，你从进这个大门起，便是个弃子。你的最后一点价值，就是在揭破莫云殿有人混进雷火门的确凿消息后，被我推出去保我的万全。
　　“你——”沈香茗气急败坏，瞧那衣柜越瞧越是觉得所猜不错，冷笑一声就要拉开，西门楚屏气隐声，正欲破门来个鱼死网破，萧零落却立刻转身，快如鬼魅般在沈香茗的背后突然一掌。
　　沈香茗立时飞出，撞在妆台上，落了一地的破瓷片，半晌没能动弹一下。
　　“沈香茗，此刻你若死了，万般道理由得我讲。”
　　水蓝色大氅下的玉人脸色苍白，却依然气定神闲的坐回原位，两指一动，手下的琴弦宛如生了灵魂，飞出思念凄凉的羽翼: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著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

　　还是那绕了多遍的曲子，此刻却缠绵出了飘零的孤单，有种游子默默无人诉的悲愁。一种，不属于萧零落的悲愁。
　　“香茗......”她的声音单薄潦倒，悲悯而无奈：“在你眼里，林煜枫值得你为他很多事情。可是对于我他并不值得。而且，不是你为他做了什么，他就一定回报你…...”

　　“你知道什么！”沈香茗撑起身子，嘴角破了，眼神犀利不屑：“像你这种冷心冷肺的东西，怎么能懂得感情？！”她艰难的爬起来，扯痛了背部伤口：“嘶——啊——你拿着‘沥血’，却偏偏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可知他为夺此剑伤重艰难？你住在水榭半点不曾欢喜，可知花了他多少人力物力？你可以不必血雨腥风，只于此弹琴奏曲，岂知是他的偏心安排？！”
　　为何你不懂得珍惜。
　　你已经拥有这世上最美的容貌、诡谲的武功，还有了他的爱情！
　　萧零落你何其有幸！你为什么不珍惜.....

　　沈香茗的眼角流下泪来，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所有的辛酸苦难，在心里化作渗血的哀伤，声音戚戚：“你怎么不珍惜…...”

　　“春衫著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萧零落喃喃的曲调，缱绻迤逦，嘴角竟泛起了笑容：“香茗，话不是这么讲的。”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容貌是血脉继承，为此我孤身江湖十几载，算得偿还。武功是保命立身的根本，当年我星点学起，四处躲避，其间苦难你如何知晓？爱情…...呵。爱情是最奢侈的东西。”她抬眼瞧她，目中光华温润，像说着旁人的事情：“可与萧零落共渡一生的男人，不是只有情就可以。”
　　林煜枫，他没有的，太多了。
　　“你还要金山银山不成？！”
　　沈香茗笑含讥笑，目光不屑。

　　萧零落笑了，那是种阅尽千山沧桑，回首山河的笑容。无奈与释然也罢，了悟与自嘲也好。世间万般已过，萧零落要的东西，自她是萧零落那天起，便要不起了。
　　只余声音淡淡：
　　“去和林煜枫说，想借林振天打通江南水道的事我承下来了。不要再追捕西门楚。”

　　西门楚在衣柜里听到这话，恨不能打开门直接冲出来，要死要活来个痛快。又想到萧零落这么做自有她的目的，只得继续忍着听门外细细碎碎又是几句对话。直等到沈香茗出了门口，又停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猛地推开柜门。大声质问：“为什么救我？！”
　　萧零落捂着心口忍着巨大的疼痛，却只施施然给他一个背影，答非所问：“帮我个忙，等你伤好些，就带着云飞扬去洛阳找任师父。过了冬再出来。”
　　“我问为什么？！”
　　“西门。”她叹了一口气，好像有点儿支持不住，萎顿的趴在桌上：“师父他老了，膝下又无子。你要是死了他怎么受得了。”呵，萧零落在心里绝望的一笑——最重要的是，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无论有多难，我也不能让师父承受两个徒弟双双亡故的噩耗。
　　“什么？”西门楚脑袋有点懵，话都说不利索：“不对，你师父是……你就是我师妹苏吟？这不可能！”一激动就扯到了伤处，疼的龇牙咧嘴。
　　萧零落却在他不断的抽气声里低低的笑起来，绝望又孤寂——任师父是不是很惨？教出两个对面不相识的徒弟，还都伤的像死狗一样……哈哈，真可笑。
　　“你真是我师妹？！”西门楚还是懵的，“没有骗我？没有把她藏起来或者杀了？！”
　　“唉——”
　　萧零落叹口气，爱信不信吧。“你快点养好伤，起码能走路。雷火门不安全了。”她从桌子上抬起头，又全身仰在椅子上，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道：“昨夜沈香茗探到了消息，云霄那个老头应该……”
　　话还没说完，门口飘进一个锦衣大少，身法极其诡异，笑眯眯一句：“死了！”
　　正是从杭州连夜赶来的雷音音。
　　“呐、呐、呐！”他瞧见闭目养神的萧零落眉头紧锁，脸色刷白，连忙凑到面前一把搂住：“怎么一离开我你就病成这样了。”哎呦，还有一个，冲衣柜里面那个眨眨眼：“小锄头，你还没死？”
　　噗——
　　西门楚让他吓得的岔了气，咳嗽个不停。——果然功夫不济了，来人到了五步之内自己还都不知道。
　　“音音。”萧零落咬着嘴角，还是那么冷漠的眉眼，“低下来点，我给你摸摸脉。”
　　“你们认识？！”西门楚今天被刺激得够呛。
　　“那当然，”音音乖顺的低下头，把萧零落的手放在自己的颈动脉上，面上还是笑嘻嘻的，一点也不以为意。
　　噗——
　　西门楚再一次被吓得岔了气。什么？！武功这么高的少年难道是个白痴？颈动脉竟然也伸给人摸？别说是伸给萧零落，就是给个花拳绣腿这么近也杀了你几百次了。
　　偏生这两个人觉得理所当然的很，反显得他才是精神出了个问题。
　　这么信任，这么以命相托？
　　他眼红了。

　　音音这样玲珑剔透的人立刻就知道他想什么，伸出舌头扮个鬼脸，故意要刺激刺激他：“嘿，小阿落是我的意中人，你瞪什么眼。”想想觉得这话太没气势，又补了一句，“你眼珠子瞪出来也没戏。”
　　噗——
　　可怜的西门楚又咳嗽个不停，肺都要咳出血来了。
　　萧零落眉头皱起来：“谁教你说这种话。”又在颈上换了只手，像是确认一般，又摸了一遍。
　　“小意子说的，在心里觉得特别的人就是意中人。”音音笑眯眯的，好像极为得意：“虽然本少爷面如冠玉瞧着比你年轻，其实早就成年了。可以有意中人了。”
　　好吧好吧，萧零落一定是个从善如流的人。虽然他中了血咒无情无爱无悲无喜，又大言不惭说自己有意中人，好吧好吧，你说有那就有吧。
　　“唔，你的血咒有点奇怪。”她眉头皱起来：“你的主上应该不是血咒想要诅咒的人，只是当年那代圣女用力过度波及到了。”拍拍音音的肩膀，神色恍惚了一下：“不是很牢固，可以解。”她用全身的血下的咒，我也可以用我的挽回来。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可没有人注意到，萧零落咬着的唇都要滴出血来，她那看似轻轻的一拍，却带着一生只有一次的决绝。
　　“我就知道小阿落最好了！”雷音音紧紧的抱住萧零落，头在她怀里蹭了又蹭。引得西门楚醋意大发，恨不能爬起来锤死这混蛋。
　　“好了。”
　　萧零落闭上眼睛顺了顺气，神情平静而疲乏，像刚忍过一次绝望的折磨。云霄已经死了，不用问肯定是雷音音下的手。雷火门不安全了。
　　那么云飞扬。无论我愿不愿，我终究要对不住你了。
　　这两个月，你真的给我带来过快乐。可惜我是萧零落，萧零落不配有你这样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