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姻缘司》传闻中的向小园

6、第六章 梦里人

　　然而她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是徒劳。
　　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形成的轨迹，并不会因为她的举动而变化一丝一毫。
　　这出舞台剧，主角只有两人。
　　惠安继续捧着将军的脸，这人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刚刚被刺了一刀，她以为将军是被震惊到还没有回神，于是好心好意的提醒道：
　　“长空，我要杀你。”
　　“你不躲吗？”
　　然而对方不但没有流露恐惧或者厌恶这一类惠安之前预设的情绪，反而是笑了，是她以前最喜欢看到的那种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笑的时候。
　　惠安会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
　　可是就是这样的笑容，成功的欺骗了她，骗的她什么也不剩下，连亲人都保不住。
　　“为什么不直接刺我的心脏。”
　　将军执着的地方和惠安刚刚问的问题毫无关联。
　　惠安被他那深情的眼神看的恼怒又恶心。握着刀的手更加紧了。
　　他戳中了自己刚刚的迟疑，为什么会迟疑呢？为什么故意刺偏了。惠安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卑微又无处遁形。他这种洞察一切的目光，是她最为憎恨的。
　　因为洞察她所有的心思，所以觉得自己在他手掌心中无法逃脱了。所以现在也不惧怕她的攻击。
　　因为笃定了，她不会忍心伤害他么。
　　惠安想到这儿觉得茅塞顿开，似笑非笑的看了将军一眼。
　　可惜她早已经不是那个蠢笨的公主了。
　　她抽出插在将军后背的刀，从正面，双手握着，直刺进他的心脏。
　　这一次，丝毫也没有偏差。
　　“可惜这次你赌错了，我是真的想要杀你。”
　　惠安凶狠地说着话，眼睛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然而将军却还没有展露出她期待的害怕，惊恐的表情。
　　他的神色在告诉惠安，这一切我都料到了。人死前会展露出许多不一样的表情，有的人惊讶，有的会憎恨，更多人会害怕。
　　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像将军一样，展露出安宁平静的笑容。
　　乘着还有意识的时候，将军伸手替惠安将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在耳朵后边，因为虚弱声音都在颤抖，但仍然饱含着温柔：
　　“我早就想，死在你手里了。”
　　他说完，意识就涣散了，惠安因为发愣松开了拉着他的手。
　　于是他便从马上重重的摔落下来，地上的黄沙扬起，又落下在将军的身上。
　　正好，跌落在老妇人面前。

　　老妇人在40年间有想象过无数次，将军死去的场景。梦中也不断的出现可怖的画面，最开始噩耗传来的时候，她整夜里睡不好，闭眼就会出现一片鲜血淋漓。
　　然而如今看到真相，虽然的确是鲜血淋漓。
　　她的夫君，在临死之前，脸上却是挂着满足又幸福的笑容的。
　　像是终于从地狱轮回中得到了解脱。

　　其实在看到女子是将军老熟人的时候，向夷光就大概猜到将军的死多半和这人脱离不了关系。她出现的时间点实在奇怪，而且自从她出现，敌方甚至都放心的鸣金收兵了。
　　可见这人，才是真正的拥有巨大杀伤力的武器。
　　唯一没有料到的，可能就是将军竟然是自愿被杀的，她之前还以为不过是被旧情人乘机暗杀了而已。
　　这下子，有点难办了。
　　她看着跪在沙地上，一直盯着将军看也不动弹的老妇人，觉得头疼。
　　饶是自己看到真相，都觉得心中酸涩。这位可是苦苦追寻将军40年，到阴间也不放弃的正宫夫人。
　　她甚至在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跟自己说两人一定是两情相悦的。
　　要是她崩溃了不愿意离开幻境，还真是个麻烦事情。毕竟这段记忆是依附于老妇人而生的，她如果不使用粉玉许愿出去，自己和那小子都要被困着。

　　接下来的事情倒解释了，为什么将军的尸骨最后也没有寻到。因为惠安公主的随从随后到场，身穿着的是敌国的侍卫官服。在确认将军的确没有气息以后，由公主吩咐，裹起尸体便要带上马背离开。
　　向夷光看到这事，大叫道：
　　“不好。”
　　连忙跑上前，她怕老妇人也跟着跑走了，到时候找不到人的踪影就麻烦了。
　　然而老人并没有因为尸体被带走而移动，她还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也不曾移动过。只不过刚刚看着的是尸体，现在看着的却只是带血的黄沙。
　　夷光虽然处理过不少痴男怨女的姻缘纠纷，然而她并不擅长于安慰她人，虽然心中有对于老妇人的同情，但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人类的悲哀之情痛苦之情是无法共通的，旁人能感受到痛苦，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所以她不会做别人悲剧的看客，也不会自以为是的从自己立场介入去安慰对方。
　　因为向夷光知道，对于悲剧发生后的人来说，他们的痛苦是无法被他人安慰的。
　　所以她也站在一旁静静等了一会儿以后，就又离开了，回到刚刚和宋千鹤站一起的地方，等着老妇人自己想个明白。而宋千鹤却完全被发生的一切给刺激到了。
　　他无法消化这么丰富的内容。
　　这个冒出来的女的，怎么就突然刺杀了将军？
　　将军武功那么厉害，就这样轻松地被杀死了？
　　显然宋千鹤完全没有跟上脚步，他的思维还停留着纠结第一个问题，压根就没有看明白这里面的情感纠纷。
　　向夷光走回去正好直视着一头雾水的宋千鹤，面上神情纠结又丰富，仿佛在他内心正有一群小人打群架一样，像个精神分裂的人。
　　他全部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了，就是瞎子都看得出他的疑惑，向夷光当然也看明白了。要是平常时候她自然不会理会这人，然而这会儿她也无聊，索性是要在这儿等着老妇人找不着事情做，不如大发慈悲的告诉他其中的经过。
　　“看不懂？”
　　向夷光问他，探过头去靠近宋千鹤。
　　宋千鹤看着夷光兔子一样圆溜溜又水汪汪的眼睛，总算是从思考的旋涡里面把自己拔出来了些，他回答着，很是委屈的样子：
　　“怎么也解释不通啊？”
　　“将军这以一敌百的武功，居然这么轻易的被女人给刺杀了。”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向夷光嗔怪的看着宋千鹤。
　　“因为将军压根就没想过要反抗，自然就会被杀死啊。”
　　“为什么不反抗？”
　　宋千鹤神色凝重，盯着向夷光的脸，等待她的回答。他刚刚看到将军的超凡武功，对他很是敬佩，然而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死法不是一个英雄该有的死法，他很难接受将军这样的结局。
　　向夷光看他严肃认真的模样，倒是放弃了再戏弄他，自己找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招呼他来也坐着。因为这个故事很长，得慢慢说。
　　“自然是有原因的。”
　　“那位女子的身份，你可知道。”
　　“我听见，将军好像叫她什么公主的。”
　　向夷光点点头，肯定他的听闻。
　　“是的，是公主，不过是前朝的公主，封号叫做惠安。”
　　宋千鹤有些吃惊于那女子的真实身份。
　　“可是，前朝公主怎么会和本朝将军是旧相识。”
　　“惠安虽然是公主，但得到前朝帝后的溺爱，很是活泼，小时候就拜入竹隐居士的门下，虽然只是挂名，但是平素得到空闲常常来山上找师兄们玩乐。”
　　“护国将军李长空，是竹隐居士门下大弟子，也是惠安的大师兄。”
　　“然而前朝帝后虽然是一对好父母，却不是好的执政者。天和末年，王朝民生怨怼，又正值天灾又是旱年又有虫灾，加上惠安他父皇一意孤行强行要修筑避暑行宫。终于是官逼民反，各地起义军都揭竿而起。”
　　“安王爷，也就是现在的皇帝最得民心，在封地就有勤政爱民的好名声，安王和先帝同时招募大将军，但李长空选择了安王爷。”
　　“也是因为他天才般的军事天赋，最后成功攻入了皇宫中，颠覆了王朝。帝后于金銮殿中自焚身亡，小公主也不知所踪。”
　　宋千鹤听完这段往事，好像有些明白为何这人会想要杀将军了，却还不懂将军不反抗的原因。不过，这些事情小兔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往事的？”
　　向夷光眨一眨眼睛，解释道：
　　“不是我知道，这些事情是刚刚看到了惠安公主以后，老妇人想起来的。”
　　“你能读她的心？”
　　向夷光摇摇头，粉色的双马尾晃荡着，扫过宋千鹤的脸颊。
　　“没有这么厉害，不过是她之前跟粉玉许愿以后，跟它达成了契约。”
　　“我是粉玉的主人，所以能够共享她的记忆。”
　　“不过她现在魂体很不稳定，好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所以才会间断的记忆起一些事情。”

　　宋千鹤了解了其中的缘由，但他其实还是没有看明白为什么将军会自愿被杀死。
　　愧疚？不应该啊。将军为天下人消灭了昏君，做的是大好的事情，怎么会愧疚。
　　然而他虽然想不通，却也不愿意再问向夷光了，毕竟她刚刚神情中已经很明显的对他又鄙夷又瞧不起了。再追问的话，他都能想象出她的神情和回复了，肯定会嘲讽他。
　　“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于是自己转过身去背对着向夷光，摆弄着手指，发呆思考这些事情。
　　向夷光知道他大概率还是没有明白的，看看老妇人依旧没动静，便继续开口：
　　“至于将军为何自愿被杀。”
　　说完便看见旁边的少年背都挺直了，虽然没有转过头来，但是显然在竖着耳朵听。
　　向夷光竟然觉得他别扭的挺可爱的，继续解释道：
　　“绝对不是愧疚这么简单。”
　　“李长空跟惠安铁定有一段情，这情还不浅。不过年少时候男人总会为了大义抛却感情，失去以后又觉得后悔罢了。愈发觉得深爱对方。”
　　“他以为惠安死了，或许这些年，他早就想过要追随惠安而去了。”
　　“所以惠安递过来的，就算是毒药，李长空也会笑着喝。”
　　宋千鹤好像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好像又更加的迷惑了。他将目光放到远处，那里有个苍老的妇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与黄沙弥漫的天空格外相称。
　　宋千鹤对于情这一个字，实在是涉猎太少，但经验匮乏如他，也看出了其中最大的问题。
　　“听起来，李长空和惠安倒是一对有情人。”
　　他伸出手，指着前方那个像雕塑一样的人。
　　“那她又算是什么呢？”

　　向夷光也跟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变得沉重。
　　她自己，大概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