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榕树》陈加皮

10、不同

　　许是不忍老城墙里的房子破落，这两年来，台风只是象征性地扫过尾巴，摇晃落树叶，没舍得掀翻一片瓦。

　　两年里除去暴雨，陈你家的瓦房很少漏水，也不用担心半夜里被雨水打湿蚊帐。

　　时间就这样过着，因着年老，罗素芬渐渐对家务活放手。陈进稷除去地里的轻活，体力活皆由工作在几十里外的陈书民时不时回来帮忙，他得以有空暇的时间去当地的鳌鱼寺写祭文。

　　虽说是寺庙，可也许了不低的工钱，还给帮忙的人发猪肉，改善了一家的伙食。

　　陈他上了普通中学的重点班，学校就离南青镇上的大姑家不远，他骑着大姑家一辆闲置的自行车，每周回来一次。

　　而陈我依然那么瘦，在比以前有余却也不算富裕的这年，他已经喝上订的鲜牛奶。

　　因为陈书民工作离家近了，孩子也都长大，邓文华少操‘了许多心，笑容也多起来。不过繁琐的家务让她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也因此多次和丈夫无缘无故地吵起来。

　　许多人和事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陈你仍旧乐观得像个没有伤疤的傻子，无畏地坚持着许久以前的“含羞草”信念。

　　六年级的女孩有的已经来了初潮，她还像个不懂生理结构的稚子，对于自己开始发育的胸部感到自卑，成日里感含胸驼背地不敢穿单衣服。

　　大夏天套着旧衬衫的陈你，让邓文华多注意了两眼。她随口提的一个口头约定，让半大的小姑娘记了许久，常常在夜里笑着做梦。

　　一个没有日头炙烤的阴天，邓文华恍然想起说过的话，拉上总也缩起肩膀的陈你，拍了拍她的背，“挺起腰杆，像个什么样子！”

　　远远的三轮车鸣喇叭了，一元钱一个人的车马费，她们颠簸了半小时到集镇。

　　陈你望着异于村子宁静的热闹，目接不暇地转着眼珠子。上次趁圩还是去年岁末，妈妈带着他们三兄妹出来买过年的衣裳。

　　邓文华转脚进了一家，货堆得只有一条小缝下脚的商店，陈你不太好意思进去，因为里头挂了整面墙的胸衣。

　　她就站在门口支起的摆袜子的木板旁，躲着外面路人无意的眼神，低头踢着脚尖故作无事。

　　小店狭长，没有窗户，阴暗得要亮电灯。里头邓文华对周转在几个妇女间的老板问：“宽松一点的短打底有吗？”

　　老板拔高声调应：“诶！马上来！”

　　“哎呦！是你啊！好久没来了，新出来聚拢的文胸，纯棉布海绵超软，要不要看看？”

　　不等顾客开口，老板熟练地从架子上摘下一款文胸，摆弄着面料手感，嘴不过脑地张口就是一堆专业术语。

　　邓文华听得连连点头，逐渐放下手中捞着的打底背心，专心地研究这件新款胸衣。

　　“里面还能放磁珠袋？”

　　老板一听，有戏了！也干脆不搭理别的顾客，专心服务邓文华。

　　“对啊！想放就放，不习惯也可以不放，起按‘摩作用的，我试过很舒服！这个号你穿正好，还有两个色，最后了，补货都补不到，要不要来？”

　　“这个多少钱？”

　　“嗐！老顾客肯定给你最实惠！你也可以先拿回去穿，以后再给也行......”

　　凉鞋鞋头都快被陈你踢变型了，邓文华才拎着两个袋子走出来。一个黑塑料袋甩过来，她接住的同时也看到另一个有红色花的胶印袋。

　　最后又买了两条棉底裤才走出这家店，陈你抓着自己的两个黑塑料袋，默默跟在身后。

　　接着到了一家女装店，邓文华指着陈你，让店主拿些简单的T恤休闲裤。

　　以前买衣服她很少带孩子试，大概尺寸买回来，不合适再换。不过陈你正在长身体，街上很多服装店都不会进太大码的童装，就只能到成人店铺。

　　店主打量了眼微胖的小姑娘，迅速挑出两套简单样式的宽松衣服。

　　陈你在妈妈的示意下接过衣服，到一个墙角拉上窗帘试衣服。外面两个大人侃侃而谈起来，毫无意外又是那些话。

　　“那是你女儿啊？你这么年轻，看起来像两姐妹一样......”

　　邓文华结婚早，又会打扮，对这些夸赞听得多了，不过谁会嫌赞美少呢。

　　“结婚早而已，我已经30多了。”

　　店主笑呵呵地道：“妈妈这么漂亮，女儿该是减肥了，这么大姑凉也晓得美丑了......”

　　南边饮食清淡的地方，人大多长得面黄精瘦。而十二岁的小姑娘只是稍微的白肉些，怎么就成了他们眼中的胖呢。

　　后来陈你想，人群居以类分，他们不会承认生长的特异性，只是一昧地求同。因为她不同别的孩子那样面黄肌瘦，所以她就是胖，就是不好的。

　　穿好衣服，她不适应地扯了扯贴在胸口有些起伏的布料，长长叹声气，不敢走出去，直接喊着短袖小了。

　　两道笑声萦回了一会，窗帘缝才塞进来一件更大的白T恤。

　　这次逛街匆匆忙忙，连汤铺的汤粉饺子都没能吃到，她们就赶着回家了。

　　才过午后，陈你坐在三轮车外侧，摇晃着空荡荡的肚子，低眼瞧着快速溜过去的石子路。

　　又是夏天，拂过脸上的热风夹带汽油的臭味，都没能惊动发呆的她。

　　到家后新衣服随手一放，陈你跑去厨房吃了两碗白粥配萝卜干。不管是什么食物，只要填饱空空的肚子，身上的难受就会少些。

　　邓文华斜眼盯了会狼吞虎咽的女儿，皱眉摇摇头，回房试穿新买的连衣裙去了。

　　——

　　一个周五放学回家，陈你前后背着抱着书包经过院坝，厨房旁的小柴房里钻出个人，抱住几截圆木问她，“阿弟呢？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彼时陈我已经是个上三年级的大孩子，哪里还需要她特意看管，“和陈伯良他们去后山抓山了吧。”

　　邓文华松手滚开圆木，提起一截竖起，又进柴房摸找久不使用的斧子。

　　他们总是这样，和她说话有头无尾。陈你也不在意邓文华不搭理自己，伸出脖子看到门槛，跨进大厅准备写作业。

　　劈柴的力道掌握不熟悉，抡了好几下斧子邓文华也没能劈开木头，只留了几个牙印似的缺口。斧子一摔，她气极地叉腰顺了好一会气。

　　在娘家时她是幺女，受爹妈宠兄长爱，最多也就洗个衣服添个柴，哪里干过这些重活。丈夫还有一段时间才回来，柴火不够用了也等不到那时候。

　　邓文华干脆抱了整根木头塞进灶膛，等了一会慢慢也能烧起来，不过火苗闷着，大锅里饭迟迟没滚开。

　　喂完猪食的罗素芬回来，一眼发觉映在黢黑墙壁上的红光淡到没有，低腰一看，火气直冒地抽出粗木头，添上干燥的枯竹竿。

　　一碰上来掀锅看饭好没好的邓文华，嘴噼里啪啦地开始说教，“又不是个小孩子，做工没一点精细，说好听点念你不懂，这要是在外头不被婆家指责偷懒啊......”

　　陈书民敬重父母，邓文华也不会当面驳嘴，板着脸听完家婆的责难，心里也怨男人没有多背些细柴回家。

　　谁都知道细柴好引火，就是不经烧，可是男人忙着在外地讨生活，没有那么多时间回家管这些事。

　　也就只有家里养牛的人，成天都要去山上放牛，家里才有成堆的靓柴火。

　　陈我抓到一只大山，珍宝似地盖在掌心中，嚷嚷着让奶奶给他找一个塑料瓶，还要吃煎得焦焦的荷包蛋。

　　罗素芬应着走了，小儿子的出现解救了邓文华，她捞好干饭，粥就留在锅里再滚一下。

　　陈伯良和陈志远也一起去了后山，不过没什么收获，他们边打闹边经过陈你家。

　　那个矍铄又守旧的老人今天不在，他们更放肆地挥动拳脚，比划从武打电影里学来的招式。

　　“陈你！明天跟我去山上捡柴，这么大姑娘也要减减肥了......”

　　已经走过陈老师家门口，两个男生闻言相视一笑，立即想到那首打油诗。

　　陈伯良挤个眼尾，先开口，“肥婆肥到死。”

　　“有钱无买米！”

　　“哈哈！......”

　　天性顽劣的男孩子不察词句里的恶意，捂嘴闷笑跑开，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