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不迟女士

6、倾听者

　　是程鉴的电话。
　　钟许玖朝冯兰不好意思地笑笑，示意她继续。她不关心也不好奇别人的生活，想看故事的话，小说里、电视新闻里的更有可读性，只是冯兰这时需要一个倾听者——她大概是冯兰仅有的选择。
　　“为了挣钱，我爸上建筑工地打工，掉下来摔死了，结果工地说是他自己没做好安全措施，象征性地给了两百块钱，两百块，”冯兰用力地拍了拍桌子，咬着嘴唇颤抖，“人命能有多便宜？连买个棺材都不够。”
　　钟许玖给她递纸巾，难怪总觉得冯兰身上有一种沉抑感。
　　“你还记得我哥吗？”
　　“陪你来报到的那个？”
　　“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我们家就我一个女儿，不应该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吗，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可偏偏我是我们家地位最低的一个，我是赔钱货，成绩好没用，干不好农活就是个废物，谁都能打我骂我。”冯兰絮絮地说。
　　钟许玖想起了苏扬，的确有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
　　“陪我来报到的是我二哥，他当然不是担心我，只是想借此机会来看看北京的大学，看一下读过书的大学生。”冯兰摇摇脑袋，无奈笑笑：“可我就是读过书的大学生，他倒是拿正眼瞧我一下啊。”
　　钟许玖只记得冯兰哥哥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看起来是一个脾气很好，踏实憨厚的人，不像是会打骂妹妹的样子。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应该是在宿舍吧。
　　“那个时候我们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也没洗澡，浑身上下都臭烘烘的，本来在外面我还不觉得，一进门，看到你们三个，我就突然闻到了我和我哥身上的泡面和汗混合发出的又酸又臭的味道，就像馊了一样。那个时候我可真想活埋了自己。我哥的也很不自在，我们俩都在小心翼翼地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只敢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钟许玖想起来了，冯兰是最后一个到宿舍的，她那时正和另外两个室友聊天，都是开朗话多的人，才半天功夫，她和她们就已经很熟了。
　　“你很热情地迎了上来，就像什么也没闻到，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冯兰吧，就等你了，然后把我往屋里拖，一一指给我看，这是我的床、那是我的柜子、桌子大家一起用、澡堂六点开门、楼下就能充卡……你问我哥是谁，看他笑的那样子，我发誓那是我哥最乐意承认他是我哥的时候。”
　　冯兰的表情恨恨的。
　　“你还记得你怎么给我解围的吗？”
　　“嗯。”钟许玖以为她永远不会和冯兰说起这件事。
　　冯兰进来后，另外两个室友缩缩鼻子，问屋里怎么有股味道，钟许玖拍拍脑袋，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然后笑眯眯地从包里拿出了个煮鸡蛋，说是早上剩的，不想浪费就带回来了，结果忘了吃，就馊了。她跟她们道歉，把鸡蛋扔进垃圾桶里，又把窗户打开，再拿出花露水一顿乱喷，宿舍里什么味道都有了，冯兰也明显自在了很多，她就接着跟冯兰介绍自己逛学校的经验。

　　“我至今都还没有去过那家日料店。”
　　“什么？”钟许玖不知道冯兰的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
　　“那天她们不是提议去东门的日料店吃晚饭嘛，我不敢去，因为我没钱也没吃过日料，怕闹笑话。”
　　钟许玖记得那天她也没去，是跟冯兰一起去食堂吃的饭。
　　“当然不会告诉她们我是因为穷所以不去，我绞尽脑汁想借口，你却轻轻淡淡地回，日料太贵了，你没钱，要去吃实惠的食堂。”
　　“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你能把‘我没钱’说得那么底气十足，那么理所当然。”
　　“因为是事实。”钟许玖觉得冯兰的重点很奇怪。
　　“可偏偏我不敢承认这个事实。”冯兰笑得阴沉沉的，不知道是在怪自己还是怪钟许玖。

　　“这个暑假我回去，我哥又问起你了。”
　　钟许玖看她——冯兰的话题总换得猝不及防。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然后冯兰不屑地“切”了一声。
　　钟许玖大概听出了冯兰话里的意思，有些尴尬，再怎么回想，她也只记得她带冯兰和她哥哥一起去食堂吃了顿饭，主要是在跟冯兰说话——她问冯兰一些“家在哪”“怎么来的”之类的寒暄问题，冯兰回答，后来她见冯兰冷淡的样子似乎是不想跟她说话，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先走了，至于冯兰哥哥，她似乎只跟他打了个招呼。
　　“大城市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长得又白净又漂亮。”冯兰模仿她哥哥的语气，吊儿郎当又有些猥琐，“你漂亮，关他什么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是这个想法！”
　　钟许玖想不到冯兰这样瞧不起她哥。
　　“你说，为什么人人都喜欢你呢？”冯兰问她。
　　“人人都喜欢我？”什么叫“人人”，她哥一个而已，而且喜欢的不过是一副皮囊。
　　冯兰愤愤，“是啊，人人都喜欢你，都爱跟你打招呼，跟你开玩笑。”楼下宿管阿姨、清洁阿姨、同学、上课的老师、辅导员……还有程鉴……只要她认识的，钟许玖都能轻松地跟他们打成一片，可钟许玖偏偏又能懒懒地独自窝在教室角落里仿佛跟整个世界无关——凭什么钟许玖能这么游刃有余，她不服，她觉得不公平。
　　钟许玖察觉出她的语气不善，打了个哈哈，“我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人人喜欢。”
　　“是啊，我就不喜欢你。”冯兰答道。
　　钟许玖洗耳恭听——本来以为是互不打扰的室友，也觉得自己行为没什么不当，她想知道冯兰的不满来自何处。

　　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程鉴。

　　“接电话吧。”冯兰戛然而止，“忘了吧，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收拾衣服去洗澡了。
　　莫名其妙。

　　钟许玖在原地愣了两秒。
　　“喂。”
　　“钟许玖吗？”
　　“嗯。”
　　“你在宿舍吗？”
　　“嗯，”钟许玖回头看了一眼门上宿舍编号，“不过要出门了。”现在宿舍里的氛围太诡异——怎么可能当什么也没发生。
　　“出去有事吗？”
　　“没，就随便走走。”
　　“正好我也没事儿，一起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