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你看到了什么? ...

  •   迪迪只在阿兹塔尔救济院待了九个月。

      他是注定要离开的孩子,塞缪尔一早就知道的。所以那天下午,当联合小学的教师朝他挥了挥手,放他小半天假回去和迪迪告别时,他其实早已在心里有了预期。

      塞缪尔走出联合小学大门时,门禁处的计时器显示还不到可以刷公益电车卡的时间。拿不出足够搭乘电车的钽币,他只能步行。

      从联合小学到阿兹塔尔救济院大概有五公里的距离。如果不搭乘电车,顺着雅格里科公路回去,就只有走学校东南侧的小路,穿过和格兰杰垃圾场融为一体的落拓建筑群,才能达成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

      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周围都是破败不堪的砖屋,它们是在垃圾场里出生,无人问津的建筑。孕育它们的母亲——格兰杰垃圾场未能消化的残留堆积在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里,粘稠的胶状渗出液将剥落的墙皮熏染得黧黑,散发出难闻的臭气。在这片可怜、残破、无人在意的旧住宅区内,尘灰像是细菌一样密集,使得空气都格外呛鼻。

      红发的小男孩儿背着旧书,穿着有些过短的工装裤,跑过了整整五公里。

      头顶的太阳很热。湿漉漉的汗水使负重的睫毛垂覆,把前方穿着一身新买的白衣服,正站在救济院门口等他的迪迪也映衬得有些模糊。他弯下腰,用手心撑着膝盖喘气儿,不知为何联想到自己一路跑来灰扑扑的样子,忽然转身又躲回了能够遮蔽身形的砖墙后面去。

      他在回来的路上跑得飞快。有很多话,很多交代,很多委屈都已经在肚子里起了个头,等不及要在迪迪面前倒出来。
      可是真等他跑回来,见到被精心打扮过,一身白外套簇新的迪迪——见到那个站在迪迪身边,不断抬起手腕通过个人终端查看时间的年轻男人时,他又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怯怯地躲在砖墙后,只露出两只眼睛时不时地偷窥一瞬。俨然已经忘记和了不起的大人们讲话时,该用怎样的姿态,怎样的敬语。

      “塞缪尔!”所剩不多的时间就在这样的僵持中过去,久等不到他的迪迪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脸颊边,扩成喇叭状,大声叫他的名字。
      “你跑到哪里了?”迪迪的声带震颤,显然为这呼喊用尽了全力。

      “我在这里,迪迪。”塞缪尔躲在砖墙后面,用细弱到无法被任何人听见的声音回答。迪迪每叫一次他就回答一次,紧抠在石头上的手指泛白紧绷,几乎要破皮的程度,可他就是无法将双腿挪出去一步。

      这绝不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分别。

      最后迪迪被勾住衣领子,拽向了停在救济院正门的电车里。他还想继续等,继续呼唤他兄弟的名字,可拽他的人冷冷地叫他的名字,用上位者的口吻警示他:“想想你应该做的事,安德烈·弗雷斯特。”

      迪迪安静了。

      他垂下头,不再坚持。甚至不再回头看阿兹塔尔救济院一眼,就这么直愣愣地上了对方的电车。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塞缪尔视野里的两盏车尾灯便在烟尘里迅速疾驰而去,并成一个远方模糊的蓝点。

      那位穿着深色外套和长裤,金发闪耀,看起来很像是贵族的来客带着迪迪离开了。
      直到这时候,恢复了行动力的塞缪尔才敢从砖墙后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满脸的尘灰被不均匀地抹开,变成显而易见的泥印,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瘦小的脏兮兮花猫。

      站在大门后面,目送完另一个孩子的安妮莎小姐怅然地搓了搓裙子,一低头就看见了垂着头,浑身散发着低落情绪的红发小男孩。

      误以为塞缪尔错过告别时间的安妮莎小姐蹲下身,想要伸手抚摸一下他的脑袋。在即将接触到的那一瞬间,她原本要落在他脑袋上的手突然落到了几码外的空气里——面前的孩子在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下意识疾退了几步,猛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要一起来做晚饭吗?我的甜心。”她故意无视了他的小动作,歪着头柔声问,“我可以给你一块面团儿,还可以帮你把它们烤成黑糖饼干。”

      她看见塞缪尔抬起头望过来,红铜色的睫毛只是扑闪了一下,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没有迟到。”他抱起背包里本来要带给迪迪看的旧书,紧紧地贴在胸口上,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一直在跑,中途没有休息过,我赶上了的。”
      “我不敢过去,迪迪穿着新衣服,看起来那么漂亮,可我脏兮兮的,我今天出了很多汗……那天莉亚的养母说我闻起来很臭,像垃圾堆里酸掉的奶酪,她让我离她和莉亚远一点……我想那一定是我的问题。”他顿了顿,抽抽噎噎地哭了,“为什么?我为什么不去见迪迪呢?我又糟糕又没用,把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都搞砸了……”

      即便小家伙的话语这样零碎,安妮莎小姐也立刻听明白了。是因为上个月的那件事啊。
      在金发的莉亚被领养人带走的那一天;在塞缪尔被那位尊贵的女性Beta用折扇抵住胸口,嫌恶地推开的那一天,自我怀疑的种子就已经悄悄埋在了小家伙心里。

      她再次伸出手,试图抓住躲避她的接触的小男孩,表情就像是在逗弄一只调皮的猫。即使塞缪尔期期艾艾地解释自己现在闻起来一定会令人生厌,她还是偷偷瞅准了他没有防备的间隙,一把将他抓进怀里。

      “哎呀,我捉住你啦。”她将右手扣在他瘦弱的脊背上,满不在乎地说。
      他已经十一岁了,却还是个头小小的,伶仃地装在经常不合身的衣服里。

      在阿兹塔尔区,像他这样拥有一头红发的孩子极少,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群。毕竟和阿盖尔家族先祖同出一脉,以金发为尊的少部分血统论北方居民还留存着古老的陋习,歧视讨厌阿盖尔家族曾经的敌人——拥有高地安茹血统的孩子。他们过去常说那是天生弱者的孩子,注定为他人屈膝做奴仆的杂种,浑身都散发着令人不悦的臭气。

      安妮莎小姐注视着塞缪尔讨人喜欢的圆脸和白到通透的皮肤,一点儿不想同这可爱的孩子解释这种无聊、迂腐、简直不讲道理的恶意。
      他是她心里无可替代的人间宝物,既不高贵也不卑贱,只是弥足珍贵。

      “你闻起来一点儿也不臭。”安妮莎小姐说。她把哭得那么伤心的小家伙紧紧搂在怀里,用脸颊蹭了蹭他毛绒绒的脑袋,“你闻起来这么暖和,就像早晨的太阳一样。”

      “怎么会……你一定是骗我的。”塞缪尔趴在她肩上,还没有停止掉眼泪。他一边不信任地反驳她,一边却悄悄地伸出手臂搭上她的肩膀,更亲密地黏住了她。

      他还没有真正长大呢,安妮莎小姐就已经开始怀念他还是小小一团,黏糊糊地贴在她的裤角上,可以随意举起来揉搓捏脸的时光。她从来不吝惜向孩子们表达她柔软的爱意,即使奎纳无数次告诫她不要太宠他们,她依旧我行我素,从不在意。

      她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后颈,贴近他的耳朵笑着说,“才没有呢。”
      “我可是最喜欢你了。”安妮莎小姐的语气如此笃定。

      往后的日子里,就算塞缪尔对于那场分别再怎么惋惜,也无能为力,生活总是会有新的烦恼继续。

      大概是在他从附近的街道联合小学毕业,通过苛刻的入学考试,去杜雷尼科中学报道的那个夏天,他才终于真正明白了一头红发对于他的意义。

      失去了过去的朋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最初是这样想的。可是他在杜雷尼科中学打招呼的第一个孩子却看着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被孤立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最初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可是坐在他后面的家伙开始用笔尖戳他的背,即便是隔着好几层衣服也能让他一下子坐直身体。

      “我一直以为红发的家伙们都在梅尔区。”他们说,“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废物啊。”

      这就是问题。街道联合小学没有教过塞缪尔北境人的历史。他不知道,原来有一群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经提前否定了他的价值。

      有些时候,他们只是会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看,然后在他发觉,倔强地瞪回去时,立刻转身爆发出大笑,完全把他当做空气。但也有些时候,他们忽然对他更好奇的时候,就会毫无征兆的把他拦住,然后像狼群围猎一只兔子那样,把他圈在角落里。

      最高挑的狼会走过来,在吓坏了的兔子面前蹲下,用手指掐住兔子的下巴,把他的脸扳过去与自己对视。

      “好奇怪啊。”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迷惑的,喜悦的,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第一次发现了新事物的表情。

      “我见过你这样的人,他们脸上都会有很浅的雀斑。”他说,“为什么你的脸上这样干净?”

      狼群离开了,一边走一边嬉笑。只有孤独的兔子还坐在地上,过了好久才能站起来,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奔跑,靠扑面而来的烈风吹干他想要落泪的眼睛。

      或许,他们用来羞辱他,贬低他的那段往事哪里也不存在。或许,他们就只是想要欺负他,毕竟有些行为的存在本身,就不需要任何意义。

      如果能像银桉树上灰白色的树蝉一样,遇到危险就把自己藏进发皱的树皮里,可以不被任何人找到就好了。塞缪尔经常会这么想。可是他还要上课,还要学习。从很小的时候起,作为最先能从一数到一百的孩子,他就已经明白学习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乐趣。

      这之后的某天早晨。大概是在塞缪尔来到杜雷尼科中学的第九个月,周末休假的某天早晨。已经从救济院搬出去很久的大孩子回来了一个,他穿过大门,径直走向了正在修理坏损桌椅的塞缪尔。

      他走过去,像过去一样伸出手,把塞缪尔一头发卷的红发揉成了一团儿,这是他搬出去以前最爱干的事。他还冲塞缪尔挑眉发笑,想像过去那样,露出那个虽然看起来有些怪异,但总是能把小塞缪尔逗笑的表情——但这次他显然失败了。
      他抢走了塞缪尔手里的工具,和这两年长高了不少,已经达到他腰部以上的小家伙说了一些话。一些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却足够温柔,让人感觉亲密的对话。然后在结束的时候,他捏住塞缪尔的右手,向摊开的掌心里放了一把纸钞和十几枚钽币。

      “给自己放个假,小家伙。”他说,“就在今天。”

      放假。

      塞缪尔不理解他对于这个词的定义。现在的时间对于他而言就是放假——看书、完成作业、擦地板、教更小的孩子们算术,做自己能做的事。塞缪尔不明白。还要怎么样才叫放假呢?

      “想不想去帕森斯大街?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大孩子提醒他,“这次你可以坐观光电车去,坐在二层。你还可以在威尔逊儿童餐厅吃晚餐,他们会送你一个黏土做的小动物。你会度过很快乐的一天。”
      “我……”塞缪尔摇头,他想拒绝,他在很小的时候也这样拒绝过。他向来懂事,懂事得近乎固执——但这次大孩子提前捏住了他脸颊两边的软肉,就是不让他说话。
      “你必须得去。”大孩子说。他的声音沉闷,透着和塞缪尔如出一辙的固执,“我想你去,奎纳嬷嬷,安妮莎小姐,还有大家,我们都想你去。”

      于是塞缪尔点点头,带着躺在在掌心里的零碎钱币,一个人踏上了去帕森斯大街的电车。

      他没有坐观光电车,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的二层。他穿着一件颜色最深的连帽衫,在上车前就戴上了兜帽,找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蜷在那里,就像一颗角落里随时可以被踩烂的蘑菇。

      他来到了所有孩子都喜欢的帕森斯大街。在这里,有最好看的房子,最明亮的街道,最精致的流行玩具,和最馨香的食物气息。他的目光没有落到任何一处漆上荧光粉的建筑上,他的目的地在这条街的尽头处。

      他穿过挂满促销活动海报的玩具屋,它的正门处设有可实时互动的全息投影装置。一群和塞缪尔同龄的孩子正围着一只投射的森林区变异动物喊叫,那小东西凶恶地龇起牙,上肢下塌,不断地摩擦爪子,却得到了更加兴奋的喊叫。塞缪尔埋头拉低兜帽,特意走远了一些。

      在距离玩具屋三百多米远的转角,一座独立于各个建筑之间的别致小屋拔地而起,它的外墙铺满了叶绿素,胡萝卜素和番茄红素的颜色,就像是被攀援的植物紧紧拥抱。这是帕森斯大街的天然零食贩售店,只针对有会员的客户服务。塞缪尔上一次路过的时候,也忍不住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它安装在顶部的悬挂式花园。那些常开不败的花总会发出令人沉醉的香气。

      最后路过的是威尔逊儿童餐厅,这几乎是帕森斯大街最亲民的亲子餐厅了。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塞缪尔看见里面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正在过生日,他的母亲正在用手帕替他擦嘴角的奶油,他的父亲站起来,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搪瓷盘,那里面放着一块招牌牛肉派,裹着又厚又脆的酥皮,肉汁从切开的地方冒出来。站在玻璃窗外围观的孩子有好几个,塞缪尔就只看了一会儿。

      终于,塞缪尔停在了帕森斯大街的尽头,一眼能看到碧绿色的人工绣湖,开阔明亮的萨纳加尔广场。这里也是圣洁白鸽的自由广场。他用口袋里的钱交换了三包鸟食,价格抵得上一份威尔逊儿童餐厅特价餐。随后他迎着铺面而来的微风走进了广场,那被鸽群和一片尖顶建筑环绕的中心。

      圣洁的白鸽是标志。塞缪尔知道,迪迪说过。他撒下鸟食,看着那些天空中盘旋,飘荡的鸟儿们忽然慢下来,然后落在他周围的地上,转动着脑袋,迈着小巧的步子朝着鸟食,朝着他走了过来。

      有两只鸟儿落在他的肩上,或许是他把鸟食撒的太高,有一些落在了他的衣服上,它们开始用喙在他的肩膀上轻柔地啄来啄去。蓬松而又温暖的羽毛身体会时不时的蹭过他的脖子,带来一阵又一阵的痒意。他弯起眼睛,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意。

      “你们去过卡斯塔尼亚吗?”塞缪尔蹲下身,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问他的新朋友们,“听说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广场,在秋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天鹅。”

      鸟儿们不能回答。它们只会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溜达着蹭过他的脚踝,在他的身边啄食,用毛绒绒的翅膀扑打地面。它们甚至不是纯白的鸽子,它们包围着塞缪尔,即便吃光了所有食物后也没立刻离开,而是停在他的身边,整理着有些发灰的羽毛。

      “我想去卡斯塔尼亚。”塞缪尔对它们说,“迪迪说过,那是最好的地方。”

      他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只黏土小猪回家,就和特价套餐里会送的那些赠品一模一样。他把那只黏土小猪放下,笑容满面地朝正在院子里等他的人们打了个招呼,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大概是在他坐下,拿起笔,用永磁力公式写满了整整十五页草稿纸的时候,安妮莎小姐走了进来。她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将一块抹了蜂蜜的面包放到他桌上,然后低下头,从他的衣领子上捻出了一根鸽子的绒毛。

      “我……”塞缪尔想要解释,但是在安妮莎小姐平静而又温和的目光注视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被看透,所有理由都显得那么无力。
      他睁大眼睛,就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安妮莎小姐。

      “现在只有我知道哦。”安妮莎小姐说。
      她看着塞缪尔,过去她曾在这间卧室里教他写字,教他未编入课程的阿卡纳西古语。她太了解他,知道他从小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伤心时并不会哭喊、大闹,仅仅只是坐在房子背阴的边角,悄无声息的任由眼泪往下掉。

      “我只是,想去看那些鸽子很久了。”塞缪尔说。

      安妮莎小姐注意到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它们在他低头书写的时候会调皮地垂下来,遮住眼睛。
      如果是在过去,她会让他坐在院子里,用一把剪刀给他将过长的部分剪去。但是现在,在他已经长大的现在,她更希望能有一个优秀的理发师为他设计一个适合他的发型。她的孩子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像在发光。

      “我会很快把我的状态调整好。”塞缪尔接着说,“我不应该让大家担心……”

      这就是问题所在。安妮莎小姐想。作为一个成年人,无论是她,或者奎纳,或者那些宠爱塞缪尔的长辈,都明白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他们通通都只能静静地看着他,并对让他痛苦的根源无能为力。

      她想起了莉亚,那在其他人口中像恶魔一样难缠的小姑娘。

      她刚来救济院工作不久,第一次看见她时,那令人烦恼的小姑娘正坐在塞缪尔的膝盖上,小手扒着饭桌的边缘安静地等待开饭。既没有张嘴大声地哭叫,也没有胡搅蛮缠似的紧捏着勺子柄不放,朝着桌面用力地敲。
      莉亚吃饭的时候也要坐在塞缪尔的膝盖上,张大牙齿还没有长齐的小嘴,要他喂。只比她大三岁的塞缪尔右手握着木勺,从她的碗里舀牛奶南瓜糊喂她,然后再飞快地换上自己的勺子,从另一个碗里舀玉米粉吃两口。莉亚的小脑袋很不老实,她经常会在塞缪尔鼓起腮帮子,准备咀嚼的时候故意伸长脖子,用毛绒绒的脑袋往他下巴上顶。她总是想和他一起做一件事,就连咀嚼食物的时候也是。

      ——可就是这么喜欢塞缪尔的莉亚,在那天目睹自己的领养人羞辱他的时候,也仅仅只是低下头,躲到了看不到塞缪尔的角落里。

      “我和我的同学有一些矛盾…”塞缪尔依旧在解释,“我现在还不能处理好,我想我或许有一部分责任……”

      安妮莎小姐知道他绝对不会有任何责怪莉亚的想法,他甚至不会对莉亚产生一丝一毫的失望,他那么宠爱莉亚。莉亚刚来救济院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哭,直到喉咙喑哑,只有他愿意去哄她。从五岁到八岁,救济院里到处都能发现他抱着莉亚,看她无知地吹着口水泡,用手帕给她擦嘴的身影。

      “我会一直保护好莉亚的。”安妮莎小姐还记得他六岁时凑过来说的悄悄话,“还有安妮莎小姐……”
      他脸红了。“我最喜欢安妮莎小姐了。”

      怎么会那么可爱呢?那时候的安妮莎小姐想。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跳上凳子,伸出爪子要做你的骑士。

      “我……”现在,十三岁的塞缪尔还在尝试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他在杜雷尼科中学的生活,他的变化,他的痛苦,他的……从出生起就被否定的价值。

      他说不下去了。他想到了他过去街道联合小学的朋友,他们都没有考上杜雷尼科中学,他们已经和塞缪尔失散,在阿兹塔尔区的各个角落里讨生活。他想到了他萨纳加尔广场上的羽毛身朋友,它们只陪了他一会儿就散去了,像一片泼出去的水——哗,瞬间就变成天空中的无数白点。一群又一群。
      他蹲在那里,还是一个人。穿着过短的工装裤,露出的裤脚抬到小腿,与周围发光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看见安妮莎小姐走过来,像过去一样伸出双手,用灵活滑动的手指吸引他的注意力,掌心与手背不断交替,像花哨的杂技。
      那是安妮莎小姐自学的魔术。塞缪尔知道。过去经常用来逗孩子们开心,却从未成功过的魔术。

      “这一次,我成功啦。”
      她向他举起掌心,一只用纯金色玻璃纸包裹的天鹅巧克力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塞缪尔这一次完全没有发觉它究竟是怎样出现的。它就像一块被精心切割的宝石,现身的一瞬之间便流淌出了璀璨夺目的华彩。

      “塞缪尔就是塞缪尔。”安妮莎小姐说。

      谁也不知道,最开始安妮莎小姐是想从救济院辞职的,她新找了一份图书馆的工作,去为那些用阿卡纳西古语写作的书籍分类——可塞缪尔总是跟着她,像一条舍不得丢下的小尾巴。

      很多个阳光充足的午后,安妮莎小姐都会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用手指搓洗孩子们泛黑反光的衣服边角。奎纳总说会换一台新的洗衣机,能够将所有污渍从衣服上剥离,电器店活动日经常打折的那种——但她一直没有兑现,安妮莎小姐撩起袖子,决定靠自己。

      塞缪尔在没有去街道联合小学报道以前,总是喜欢坐在她的身边,乖巧的陪着她。他那时候才五岁,安妮莎小姐坚决不让他碰冷水,他只能盯着安妮莎小姐发红肿胀的双手,用软乎乎的声音问她:“痛不痛?”

      “一点儿也不痛。”安妮莎小姐说。
      她刻意在洗完衣服后把他举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儿。但是这小家伙还是没有露出笑意,而是把她冰凉的双手合起来,郑重地包进了自己滚烫的手心里。
      “好凉。”他眨了眨眼睛,用自己的脸颊贴上了安妮莎小姐的双手,“好凉。”他瑟缩了一下,又重复了一次。

      安妮莎回绝了图书馆的差事。

      她在塞缪尔十岁的时候订了婚,对方是一个和她一样平凡,必须要很认真,很努力才能在阿兹塔尔区生活下去的男性beta。安妮莎小姐不爱他。她愿意和他共同面临以后所有的挫折,随波逐流的活着,但是从没有想过要和他有一个像塞缪尔一样乖巧的孩子。

      对她而言,塞缪尔就是塞缪尔。

      *

      在门萨区,没有人知道安妮莎。这里的人们只认识阿尔瓦雷斯夫人。

      在说起阿尔瓦雷斯夫人之前,他们还会免费送上一个故事。他们会在开讲时先装模做样地抬高眼皮,四下里巡视一番,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告诉你:提前和你说好,这都是道听途说的,可千万不要当真。

      “好呀。”红发的青年点头,他穿一身黑色的礼服,戴黑色的礼帽,帽檐缀着一朵用黑纱编成的花。他说着流利的通用语,每一个音准都几近完美。

      他们说,阿尔瓦雷斯夫人是一位温柔胆小的女性beta。她从同为上三区之一——地域最大,生活作风却最古板的阿兹塔尔区来,她可能本人并不太情愿。她有着很重的北方口音,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待在那座迟早要由阿尔瓦雷斯先生继承的大房子里。

      “如果一个平凡的家伙忽然获得了一份天大的馈赠,他一定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压得性情大变。”他们说,“门萨区有太多的快活可以找——绝对没有诋毁阿尔瓦雷斯先生的意思。”

      阿尔瓦雷斯先生一家在门萨区渡过了相对平静的三年,其间经历了阿尔瓦雷斯先生的亲叔叔,那栋大房子和几处门萨中心区商铺的产权证实际拥有者的逝去。在这段平静岁月彻底溜走的那一天,或者说故事真正发生的那一天,人们听见了阿尔瓦雷斯夫人的尖叫。那声音穿过阿尔瓦雷斯家的墙壁,穿过被花期正好的蔷薇环绕的圆形拱顶,穿过罗恩斯大道的大街小巷,就像有人向晴朗的天空开了一枪。

      治安局的人从阿尔瓦雷斯家抬出了一个担架。上面蒙着酒红色的天鹅绒厚布,几乎快要把整幅担架都盖住了。一束火红色的秀发从边缘探出(人们猜测那或许是从梅尔区来讨生活的暗娼),它引导担架内暗红色的液体涂抹了一条小路。阿尔瓦雷斯先生站在紫绣球簇拥的花园中央和阿尔瓦雷斯夫人讲话,两位的神情看起来都吓坏了,阿尔瓦雷斯先生伸出手臂,安抚性地轻拍了妻子的肩膀一下。

      然后。他们说。然后,阿尔瓦雷斯夫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了一把手|枪,提前开过保险栓的格|洛|克17式八连发手|枪,杀死了她的丈夫。她朝担架的方向走,踏着那条由血淋出来的小路,像一个空洞的鬼魂。

      来的治安局人员级别不够,还不到配枪的资格。
      所有人开始后退,罗恩斯大道的人们纷纷扭头,毛绒绒的目光像潮湿的菌丝一样将阿尔瓦雷斯夫人包裹。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专注地看着她。

      她来到担架旁,那两位原本抬着担架的治安局人员早已放开了手,将它搁置在地上,退到了离阿尔瓦雷斯夫人十几码远的地方去。然后阿尔瓦雷斯夫人蹲下身,将厚重的天鹅绒布揭开,自己也钻了进去。

      一个星期后,阿尔瓦雷斯夫人被执行了电刑。她的骨灰和阿尔瓦雷斯先生的骨灰一起被装进盒子里,由阿尔瓦雷斯家的老仆人收敛,埋进了布迪加尔墓地里。

      这就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他们还愿意说点别的,一些从阿尔瓦雷斯家的仆人嘴里流传出来的别的故事——但红发的青年已经转身走掉了,消失在黄昏的阴影里。

      有一天,故事里时间模糊的有一天。人们总会发现的,布迪加尔墓地里有一块被人故意损毁的墓碑。它上面曾经刻着:

      这里安眠着
      马斯切拉诺·阿尔瓦雷斯的遗体
      他是环形巨城的荣誉公民和门萨区的贵人
      凯恩斯家族的殉道者
      高贵圣洁灵魂的拥有者
      逝于阿尔法历206年
      时年35岁
      他愚昧狠毒的妻子本不该玷污这块圣地
      但善良的阿尔瓦雷斯原谅她

      有一天,故事里的有一天,如果有人刚好去了布迪加尔墓地,刚好路过马斯切拉诺·阿尔瓦雷斯的墓碑,刚好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注意到了那个站在墓碑前的红发青年。他一定会为对方脸上,那不合时宜的笑容感到惊叹——那背着绚丽的日光,几乎将阴影点燃的疯狂。

      安妮莎死了,葬于去方外之地的路上,各处都是没有名字的路。塞缪尔在她的坟上立了块碑:这就是安妮莎的墓碑,至这世界死去那日依然存在。①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改编自《创世纪》35:19
    补完了√
    接下来几章都比较长,我尽量快点写QAQ
    感谢在2022-12-13 22:52:15~2023-02-16 15:1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爱的咸鱼、该昵称已被占用、柔西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闹海 79瓶;可爱的咸鱼 40瓶;唐琪琪琪 35瓶;木钰杉 25瓶;芒旿是太宰治的狗、该昵称已被占用 20瓶;风入松 18瓶;属实把我看呆、吱 10瓶;一枝向我依然 8瓶;53170215 7瓶;44549699 5瓶;佚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