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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你看到了什么? ...

  •   早在塞缪尔刚来阿兹塔尔救济院不久,还处于会把“勺子”叫成“勺只”的年纪时,阿兹塔尔救济院的奎纳嬷嬷就断定,他将来一定会是这一群孩子里最会撒娇的那个。
      然后果然如此。

      这骨瘦如柴,跑起来还不能掌握平衡,经常会自己撞到障碍物摔成一团儿的小孩儿,只用了一个月就让阿兹塔尔救济院的所有工作人员记住了他。毕竟谁能拒绝一个随叫随到,最喜欢抱住你的裤腿贴贴,还用宝石一样的大眼睛盯着你看的甜心呢。

      “还是个运气好的孩子。”将塞缪尔从森林区带回来的奎纳嬷嬷做补充。
      “那时候阿兹塔尔区外有暴 | 乱,人群乱作一团,我牵了好几个从森林区送来的孩子……”奎纳顿了顿,看了一眼正趴在她膝盖上,睁大眼睛认真聆听的塞缪尔,“我一时没注意,就把塞缪尔牵丢了。等我后面意识到,急急忙忙地回去找时,有一位披着先遣队制服外套,金发碧眼的小少爷正举着他,特别稳当地走在人群最少的位置……”她没说那天至少有五个孩子被踩死。

      这就是塞缪尔从奎纳嬷嬷口中听说的,他能够记住的,有关于他最早的过去了。他没有三岁以前的记忆,他的生活几乎相当于是从阿兹塔尔救济院真正开始的。

      救济院里不知世事的生活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当初只会绞着手指,傻乎乎地重复自己名字的幼崽就已经九岁了。

      六年,从他来到阿兹塔尔救济院起,时间攀爬而过的每一年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醒目的痕迹。除了对比同龄人身形看起来还是有些矮小之外,他的骨头拔了节,脸颊长了肉,撑开四肢奔跑在小院里时就像披挂着长风的小马驹,俨然已经有了一些意气风发的雏形。
      他不再愿意让大家随便摸他的脑袋了。捏脸也不可以,至少在他每天早上给奎纳嬷嬷检查完牙,自己照过镜子以前不可以,会被捏出来一条很明显的红印——他开始在乎自己的小脸蛋,就只是维持它的白净,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在塞缪尔刚满九岁的第一个月末,救济院新来了一个特殊的小小少年。他有一双绿眼睛,黑头发,只比塞缪尔大两岁。

      他是奎纳嬷嬷口中烈士的遗孀,绝不会在阿兹塔尔救济院逗留太久的小孩儿,甚至不用去联合小学上学。他完全明白自己只是暂住在这里。或许是基于这个原因,他还表现出一副大孩子口中“眼高于顶,不太瞧得起人”的个性——可塞缪尔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的绿眼睛。

      一开始,塞缪尔的每一次接近都会被这个名字叫做迪迪的男孩儿用眼神遏止(他最初甚至并不知道迪迪的全名)。但是后来他熟悉了迪迪拒绝他的方式,甚至还从这份冷漠里发现了一丝对方用来粉饰不安的勉强。他有着小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

      接下来的一个月,从之前的错误行为中,或者说更多的从小动物的直觉那里,他学会了如何和迪迪一起相处。只要先保持点儿距离,但又别让他觉得自己被孤立,要慢一点儿,循序渐进,从众目睽睽的阳光下躲到相对安全的阴影里。

      塞缪尔和迪迪住在同一个房间。他会在迪迪起床前爬起来,轻手轻脚在完全不透光的厕所内完成洗漱,整个过程完全摸黑进行,并不开灯。迪迪只会比他晚起大概十五分钟。

      大概是在塞缪尔明白如何与迪迪相处的第四周,这总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才终于褪去了冷硬的外壳,开始与他说一些意图闲聊的话来(他们之前有过必要的简短对话)。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辛苦存下来的钱都拿去买水果糖?”他问塞缪尔,“你还把买来的糖都给了乔伊斯。”
      “因为乔伊斯刚从森林区来,从来没有吃过真正的糖,他会偷偷地吃牙膏。”塞缪尔回答,“牙膏虽然泛着很香的水果甜味儿,但这不是能吃的东西。”
      “我刚来的时候也吃过牙膏。”他垂下了眼睛,小小声地补充:“吃了好几个星期。”

      “好。那我们换个问题。”迪迪咬了咬牙,“我知道你给联合小学隔壁的杂货店老板跑腿儿。你这一个月以来,每天晚上都比其他孩子晚回来两个小时,头发都被汗湿透了……你就没有质问过他,为什么这么累,工钱只够换几颗水果糖和一沓不值钱的信纸吗?”
      “并不是这样的,迪迪。”塞缪尔郑重地摇头,“我确实有帮他跑腿,但是这完全是我自愿的,他的大腿骨在之前服役的时候受了伤,经常会有一些事情不方便自己处理——我已经多收了他给我的礼物,奎纳嬷嬷说先遣队的退役士兵很难再融入新生活,我不想做一个贪心的小孩儿……”
      他像溪水一样清澈的眼睛让迪迪觉得心慌。

      “算了!懒得管你。”迪迪掀开被子,重新躺回了床上,特意将脸朝向冷冰冰的墙面,背对着塞缪尔。今晚他才不要再理他了。
      他完全没想到塞缪尔会从自己的小床上跳下来,拉开他的小被子钻了进去。

      “你干什么?!”察觉到不对劲的迪迪沉声问他,但黑暗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小孩子的轻笑,和一个满满的拥抱。

      放手。迪迪心想。快滚开。
      他应该是要把自己的心声喊出来的,身体却不知道为什么违反了主人的心意,完全不配合地闭紧嘴巴,不肯让他将这些会推开塞缪尔的话语讲出来。

      他已经十一岁了,已然是半个理智可靠的成年人了,绝对不需要这群像白纸一样的小孩儿报团取暖式的安慰。他能够一个人消化所有难过的情绪,就如同父亲说过的,像一个真正的强者一样学会承受,本应该如此。可塞缪尔粘人地贴在他背上,甚至还用自己柔软的脸蛋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家伙的身体那么温暖,闻起来就像家一样。
      迪迪忽然有些不想挣开他了。

      最后迪迪只是甩了甩肩膀,轻声骂他:“神经病,也不怕我揍你。”

      “迪迪才不会揍我呢。”塞缪尔贴着他的后颈小声说,“我知道的,就像我喜欢迪迪一样,迪迪也喜欢我。”
      “你是瞎了吗?”迪迪咬牙切齿。

      他又开始笑起来,是迪迪第一次见他时就颇为嫌弃的,好傻,好天真的笑,他在想要耍赖转移话题的时候经常会这么笑。

      “晚安,迪迪。”他很快接着说,“今晚我和你一起睡,你一定可以睡个好觉啦!”
      “闭嘴,睡觉!”
      “好哦。”塞缪尔听话地说。他很快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迪迪知道自己睡不着。两个人躺在床上贴的这么近,他不应该睡得着。
      可这一晚,在黑暗降临,万籁俱静的阿兹塔尔救济院,他聆听着塞缪尔轻浅而又平稳的呼吸,终于自父亲离世以后,睡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觉。

      迪迪从这天开始加倍关注塞缪尔。这来自阿兹塔尔救济院的男孩儿与他之前接触过的任何孩子都不同——那么温柔,那么热情,圆圆的金眼睛扑闪着朝他看过来时,总是写满了小动物一般的笃定。

      迪迪抑制不住自己总是想要看向他的眼神。

      看他每天早上蹦蹦跳跳地冲进院子里,张开嘴让奎纳嬷嬷检查他每天都会好好刷的小白牙。

      看他热衷于帮助所有忙碌的大人,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堆砌的满满当当,只为了让对方拍拍他的肩膀,夸他一句:“你做的好棒呀”。

      看他从比他小的孩子手里拿走一个表面似乎完好的大苹果,换上了他分到的小个头梨,然后找个角落掰开,看着内里灰败发苦的果子,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给你的。”半边完好的苹果递到了塞缪尔的面前,迪迪承认自己这次没有忍住。
      “迪迪!”塞缪尔弯起眼睛看向黑发的别扭小男孩。
      “闭嘴!”对方沉下声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吃你的。”转头又爬上了自己的专属领地,一棵种在院墙边上的银桉树。

      一阵风刮过银桉树枝繁叶茂的树梢,塞缪尔眯起眼睛看向头顶被树叶裁成多边形的阳光,听见了从高处传来的,云雀婉转而又甜美的鸣叫。

      塞缪尔不会爬树。在阿兹塔尔救济院,能爬上这颗并没有多少枝杈可供踩踏的银桉树的,只有刚来这里不久的迪迪。他经常会趁着没人发现的时候一口气爬上去,将自己藏在茂密的树叶里。大一些的孩子告诉塞缪尔,这应当属于青春叛逆期,不用搭理。毕竟在这个时期,有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就是会选择这样独来独往的方式,来向其他人展示自己很酷。

      迪迪真的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很酷吗?塞缪尔不明白。他听不懂青春叛逆期的含义,也不知道迪迪经历了什么。他只是从迪迪偶尔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里,觉出了让他感到难过的阴翳。塞缪尔无法用准确的词汇去形容它。
      在年仅九岁的孩子眼里,它就像是一阵看不见的冷风,将迪迪栖息在树影下的身影吹得格外冰凉。

      迪迪会觉得冷吗?塞缪尔心想。

      他坐在银桉树下,小脑袋倚靠在树干上,膝盖并拢在胸前,咬一口苹果就看一眼树上的迪迪。静谧的时光缓缓流淌,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远处传来了小孩儿软乎乎的欢笑声,空气里开始弥漫着烤面包的香气,安妮莎小姐在酥脆的表层涂了一层蜜,这味道格外得让小朋友们惊喜。

      迪迪从高高的银桉树上跳下来,垂下眼睫看着脚下这个蜷缩成一团儿小孩儿,他明艳蓬松的红发上休息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瑰丽的蝶翼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轻颤,像一个不愿惊醒的梦。

      “迪迪?”没等犹豫不决的迪迪叫他,塞缪尔自己睁开了眼睛,惊飞了那只压根没有被他注意到的美丽生物。
      迪迪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该吃晚饭了。”
      “好的。”塞缪尔点头。他挪动了一下小腿,却发现它们早已在不正确的睡姿下变得麻木,随后一阵酸痛席卷了他的下半身。

      太麻了。根本动不了。

      他圆圆的眼睛无声地睁大,略翘的眼尾只有在这时才会微微下垂,合着下眼睫毛的温润弧线,衬得暗金色的瞳孔那么明亮,像刚被擦拭过的宝石一样。他只扶着粗糙的树干蹭了一会儿,就被高他半个头的迪迪卡住腋下,整个儿从草地上拎起来了。

      “我站不稳啦,迪迪。”他伸出胳膊,自然而然地挂上了迪迪的肩膀,就像是一只下意识攀上来的树袋熊一样。他经常会这样和那些大孩子们撒娇,他们总是愿意宠着他,可迪迪只比他大两岁,才不是那些愿意照顾他的大孩子。

      对阿兹塔尔救济院完全没有归属感的小小少年认为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松手,把塞缪尔摔在地上,让他痛到快掉眼泪,以后再也不来接近自己才对——可迪迪知道的,塞缪尔那么甜,那么好。
      我败给他了。迪迪有些挫败地想。讨厌又粘人的撒娇精,真的会有人能拒绝他吗?他简直像被火烤过的蜜一样。

      迪迪用双手扣住塞缪尔的后腰,尽力支撑着他的站立,满心希望这笨蛋能快点恢复过来。可是不安分的塞缪尔突然挂在他的肩膀上乱动,迪迪一时没有防备,竟然和他一起滚倒在身下如茵的草地上。

      “迪迪!”塞缪尔快乐地说,“你现在抱起来好温暖。”
      “人的身体本来就是温暖的。”躺在草地上的迪迪没好气地呛他,“只有死人才是凉的。”
      “不一样的。”塞缪尔涨红了脸坚持,他不住地摇头,蓬松的红发像毛绒线团一样轻柔地蹭着迪迪的脸颊,“才不一样呢!”

      他拉着迪迪的手腕,赶在安妮莎小姐敲响晚餐的铃声前来到餐厅,找了一处位置坐下,附近已经提前坐好的小孩儿都扭过头,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迪迪,然后又看一下塞缪尔,表情好奇地反复。他们的目光看起来好干净,好明亮,即便神情大部分都来自于想要探究的好奇,却依旧单纯柔软,没有一丝一毫会刺痛到迪迪的锋利。

      “哎呀,今天大家都来的很准时啊。”安妮莎小姐笑着说。她端着新出炉的面包,脚步轻快地走出来,没有在眼神上给予第一次准时到达餐厅就餐的迪迪哪怕一丝一毫地关注。

      她只在迪迪面前放下了一只造型别致,被捏出两条细长可爱的小耳朵,且表层涂了更多蜂蜜的面包。所有在场的小孩子都看见了,但是他们却只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那只面包,快乐而又满足地咀嚼。其中有几个亲近人的小孩儿甚至还嘟起脸,朝迪迪露出了可爱到冒泡的微笑。

      坐在他身边的塞缪尔挪了挪椅子,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这敏感而又高傲的小小少年侧过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故作凶恶地瞪了回去。

      “迪迪,以后按时来吃饭好吗?”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塞缪尔悄悄伸出右手,用发烫的掌心摸索迪迪的手臂,最后紧紧握住了他没来得及逃跑的三根手指。
      “不要。”迪迪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反驳塞缪尔,“就是不要。”他说。这音量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迪迪后来再也没有一个人爬上银桉树,他花了整整半个月教塞缪尔也学会了爬树,从此爱上树的小家伙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塞缪尔发现,站在离地两米多高的银桉树杈上,其实并不能看见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风景,毕竟整个阿兹塔尔救济院的地理位置就已经有了局限性,它被安置在那么狭窄拥挤的老旧建筑群里。
      他有过怀疑迪迪是想借着银桉树的高度,偷偷找机会跳过救济院的围墙跑掉,毕竟自己的新朋友刚来阿兹塔尔救济院的时候那么格格不入,那么希望回到以前的生活……不可以!围墙这么高,迪迪会摔伤的!

      “你在想什么啊?”迪迪知道后撇了撇嘴,嫌弃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如果我想跑,那么这里早就已经困不住我了。”

      塞缪尔被迪迪提溜到更高的枝杈上,视线随着迪迪的指挥挪移,最终落在一面随风飘扬的长旗上,他只能从无数建筑物的夹缝里看到它的一条尾巴。

      “那是什么?”塞缪尔闭了下眼睛。长旗尾巴上红与金的色块残留在他的视网膜上挥发,他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向了正确的地方。
      “那是双头蛇旗,内城区最显赫的上族之一。”迪迪回答,“如果我也拥有它所代表的东西,或许我的母亲……”他及时的止住了话题。

      塞缪尔不再看双头蛇旗了,而是低下头看向他。

      “我在银桉树上的时候一直都在想它。”迪迪继续说,“我希望能够分化成alpha,获得卡斯塔尼亚的入校资格,我想要凭自己的本事得到双头蛇旗的接纳。”

      塞缪尔听得好认真。

      “你还太小了,还不太懂双头蛇旗对于整个环形巨城的意义。”迪迪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飞快地伸手捏了一下他软乎乎的圆脸。在捏出一道红印,惹得他气鼓鼓地瞪过来后,迪迪又转过头,忽然叹气,“其实我也不太懂…我只是想,如果我能够变得强大,变得更有存在价值,变得出人头地,我就可以留下更多东西。”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了。”迪迪解释,“先不要急着用这么委屈的眼神看我嘛,让别人看见,又会以为我在欺负你。”
      “你有那么多的朋友,救济院的孩子们是你的朋友,救济院的雇佣工是你的朋友,联合小学里的同学是你的朋友,太多了,”他说,“我不想只做他们中的一个,我想成为你的兄弟。”
      “无关血缘关系,无关贫富贵贱,只要我们彼此心意相通,就可以共同面对一切的兄弟。”
      他把塞缪尔从高处接下来,重新放到与他肩并肩的树杈上,“你愿意成为我的兄弟吗?”他问。

      塞缪尔眨眨眼,用一个热情的拥抱回答了迪迪。他们两差点从银桉树上掉下去。
      这对异父异母的兄弟偶尔也会吵架,年龄相接近的孩子大多如此。

      大部分时候生气的迪迪会在晚饭后早早的回到房间里,刻意不理会坐在餐桌附近,不停偷看他的塞缪尔。
      他会关注楼道里的所有动静,然后趁着塞缪尔进屋之前关灯钻进被子里,以佯装睡觉的姿态来避开和塞缪尔的谈话。

      但他总是会在塞缪尔佯装敲门,用软乎乎的声音询问被子里有没有人在的时候沉不住气,翻过身来用那双气呼呼的绿眼睛瞪他。

      “没有人!”他会很凶地回答。
      “真的没有嘛?”塞缪尔会撇撇嘴,睁大那双亮晶晶的圆眼睛,委屈巴巴地望他。

      然后这份历时不到一天的“吵架”到这里便应该结束了。
      迪迪痛恨那双让人无法拒绝的金色眼睛。

      在迪迪来之前,九岁的塞缪尔一直想要一个玩伴儿。不是只有他胸口那么高的小孩子(他这时候已经觉得自己长得过于小只了),也不是比他足足高出一倍的大孩子,他想要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最好和他一样高的同龄人,然后他等来了十一岁,比他高不少的迪迪。
      绿眼睛,黑头发,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酷,最开始完全不合群的迪迪。

      新来的玩伴儿很快就发现了塞缪尔实际上不会和同龄人玩儿的事实。

      玩儿。什么才叫玩儿呢?
      踢球,扔沙包,冒险游戏。塞缪尔连最简单的丢弹珠都不会。

      不,这谈不上会与不会,他只是不愿意,不想,不好意思趴在灰尘满满的地上进行这项游戏。

      阿兹塔尔救济院里的志愿者很少,照顾孩子的雇佣工大多忙得脱不开身。塞缪尔经常会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安妮莎小姐旁边,从她面前的木盆里挑一些适合他的身量的衣服,跟着一起按颜色分类,浸水搓洗,连一些比他大很多的孩子也不见得会做同样的事情。

      他告诉迪迪:如果迪迪想要玩弹珠的话,他可以帮迪迪处理外套边边角角的污渍,那是屋子里的洗衣机总也学不会清理的角落。他还可以帮迪迪用针线缝好被磨破的裤角,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长得太快,消耗衣服也太快,需要把每一件还没寿终正寝的衣服保护好。

      迪迪有时候甚至不能在睡觉之前抓住他。他跟在雇佣工的身后,抱着各种各样的杂物,像条和主人同样忙碌的小尾巴。
      这些都是我母亲才会做的事情。迪迪讲不出来。他已经没有母亲了。而塞缪尔,这救济院长大的孩子至今还活在大人编造的荒诞童话里。他同样没有母亲,他甚至没有父亲,他是河流送给大地的孩子。

      “在我没来这里以前,你都玩儿什么?”最后迪迪问。

      于是塞缪尔用掌心托着下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拉着迪迪的手腕,带他走进了小孩子们的乐园里,成了他们之中不断轮换的一员。

      这群孩子之中最大的只有七岁。

      他开始和塞缪尔交替扮演着“父亲”、“母亲”、“丈夫”、“妻子”,一些孩子们总是不腻的角色,一些不会出现在阿兹塔尔救济院的角色。塞缪尔会不厌其烦的把他们抱起来,放在膝盖上重新讲新的童话故事。
      他们是森林送给大地的孩子。

      “可是我记得是有爸爸妈妈的呀。”有些新来的小孩会期期艾艾地说。
      然后不等塞缪尔回答,就会有已经听过好多遍的小孩子抢答:“哎呀,当然是因为他们插队了,比这里的大家更快的从森林里把你抢出来啦!”
      “为什么是抢呀?”有些喜欢提问题的小孩儿会这么问。
      “因为他们太爱你。”迪迪眼熟的一个小孩儿会这么答,“可是抢总是不好的嘛,所以他们就把你又还给我们了呀!”
      他是被父母丢弃在阿兹塔尔旧城区的孩子,天生便缺了一条右腿,还有遗传性灰鳞病的小家伙,迪迪记得他。

      在这群孩子之中,有个叫莉亚的金发小女孩儿格外喜欢塞缪尔。她经常要抢着坐在离塞缪尔最近的长凳上,紧贴着他的胳膊,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就会让小姑娘高兴得腿脚悬空乱摆。

      “我没有爸爸妈妈。”有些时候莉亚会举起手,扑闪着她那双干净、早慧的蓝眼睛,用她冉冉升腾的想象力说,“我是塞缪尔从森林里抱出来的小孩儿,他牵着我的手,我们跑得飞快,才没有被坏人抓到。”
      他们喜欢故事。当然。又有哪个小孩子会不喜欢浪漫而有趣的故事呢?
      对绝大部分留在这里的孩子来说,即使谎言也是一种快乐。

      每个礼拜日的下午,塞缪尔都要去杂物室完成手工。迪迪看过。那些出自小孩子之手的拙劣之作甚至比不上最烂的玩具工厂边角料。但是总有孩子相信赞助人会喜欢它们,喜欢这些制作拙劣的小东西。
      他们用工作学习后剩下的,绝对算不上多的时间,待在这间浮动着细小尘埃和棉花飞絮的房间里,勤勤恳恳的为手作的娃娃缝制装饰和眼睛。

      “真是讨厌的眼睛。”总也钉不好纽扣眼睛的迪迪说。

      坐在他身旁的塞缪尔伸手拿过娃娃,用细细的剪刀刃把他缝坏的纽扣眼睛拆开,灵活的手指上下翻飞,重新把扁掉的娃娃脑袋捏鼓,为新的眼睛琢磨位置。

      “就算眼睛钉的位置再准,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丑东西。”迪迪看着光秃秃的小熊娃娃皱眉,嫌弃地小声说。

      缝合完眼睛的塞缪尔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走到房间角落的原料箱里,摸索出了一堆破布片儿,用它们为迪迪的小熊做了一条色彩艳丽的三角巾。他甚至还用深褐色的棉线为娃娃缝上了嘴巴。

      “现在,它会笑了。”塞缪尔说。
      “你不能说一只带着小围巾,会向所有人微笑的熊先生是丑东西,这是很不礼貌的。”他很郑重地把娃娃递给迪迪。

      在迪迪的母亲还活着时,常常会和邻居说,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活泼的时候,坐不长久,不一会儿就要去屋子外面玩虫逗鸟,一刻也不能消停。但九岁的塞缪尔却完全不对应这个说法,一直端正地坐在表面皮质坼裂的椅子上不挪一步,打磨完了他的小兔子木雕就开始写信,瘦弱单薄的脊梁隐约间竟让迪迪觉出了岿然不动的坚定。

      “塞缪尔又在写信啦。”有小孩子说。

      “就是就是!塞缪尔还会偷偷买闻起来香香的信纸!好贵的!”

      “赞助人那么忙!真的会有空看小孩子写的信嘛!”

      “塞缪尔每次都好认真地写,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以讲吗?”

      迪迪和好奇的孩子凑上去。察觉到他们意图的塞缪尔停下笔,整个上半身扑倒在桌子上,像用翅膀护住幼崽的野鸟一样护住他的信,只留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戒备凑过来的人群。

      “信如果被提前看过了,就不会有人愿意回了。”塞缪尔认真地说,“不可以给你们看。”

      “反正从来也不会有人回你。”一个大孩子说,“他们根本不会在乎我们送出去的礼物。”
      然后——他说得快退开得也快——他重新走回到属于自己的椅子上,拿起工具坐下。他想说点什么,让塞缪尔忘记这件事的话,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他低头继续完成自己未做完的布偶。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凑过来的孩子们散开,一言不发地去完成自己的手工活计。

      迪迪看见塞缪尔趴在桌子上扑闪了几下眼睫,发呆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很湿润,像即将下大雨的湖,却到底没有哭,只是将嘴唇抿起来,绷成一条倔强不服输的线。

      “你一定会收到回信的。”迪迪靠过来,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经常会做的那样,重重地叠在塞缪尔背上,瘫成一块热乎乎的垫子。他绝不让他唯一的兄弟这会儿一个人待着。
      “等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给你回信。”迪迪说,“他们必须要这么做!我命令他们!”

      *

      后来,十六岁的塞缪尔在尼斯特中学见到了真正的双头蛇旗。
      它是环形巨城内权力仅次于执政官,高不可攀的五上族之一——阿盖尔家族的标志。

      它与迪迪和自己在银桉树上看到的那面旗子完全不同,只在旗尾有一道金红交叉的装饰较为接近,他们一直以来也只看到了这一道金红交叉的装饰。

      从来没有双头蛇旗。
      能在那颗银桉树上看到的,只有比双头蛇旗更为久远的——
      处刑旗。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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