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90、 赤灯的过去•给我一个名字（5）

　　如果我爱你，你会爱我吗？
　　清清淡淡的声音滑过心田，狐面微微抽鼻。巨石里充满了怪味，闻久了只当是自己太久没洗澡发出来的臭味。直到有一天，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它头上炸响。狐面赫然发现，区区一块石头里，封着的妖怪不只它一个。
　　“这石头，是专门用来塞妖怪的吗？”狐面小心翼翼地问。对方的迫力极强，恐怕其内含的妖力也远远高于自己。狐面是个识时务的妖怪，深谙能屈能伸的大道理。
　　轰然如雷鸣般的充满了不屑。“专塞妖怪？”
　　“不！只是用来塞我的。”
　　塞他？
　　狐面悄悄扭头四面环顾。可惜巨石里面黑呼呼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请问阁下大名？在下可曾相识？”
　　“你？”巨人的声音嘎嘎粗笑。“本王是独创了异界的妖怪。”
　　狐面立即心神俱震。“你是千尾？！”它大叫。千尾狼妖，其妖力已经达到了神级，因为每百年就多长一条尾巴而得名。千尾是妖界的传说，最后一次出现也是五百年前大闹昆仑。之后就无影无踪，有人说它死了、有人说它被降服了……
　　没想到、没想到在这……
　　“你竟知道本王的名讳。”对方笑了，笑声如雷贯耳。之后，千尾诡异地沉默。
　　“千尾的名字，我已经抛弃了。”黑暗中有人在轻叹。“我现在的名字叫夜落。”
　　“大人为什么要改名？”
　　没有回答。
　　狐面等了又等。从神智清明等到昏昏沉沉。等到它终于放弃，准备臣服在睡神的淫威下，声音幽幽地飘来。“这名字，是她给我的。”
　　她？
　　“你是被沁塞进来的吗？”夜落问。
　　狐面象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彻底清醒了。它冷笑。“没错！是个叫沁的巫女。”
　　“我在外面悠悠哉哉地过快乐日子，无意中撞上个巫女！可恶！可恶！”狐面隐瞒了部分事实。不过，只要是妖怪，都能理解所谓快乐是什么。夜落沉默着。狐面蜷缩中探手，四处摸索。黑暗中，处处都是石壁，一点缝隙都找不到。
　　“别摸了，没有沁解封，我们出不去。”
　　狐面僵住，继而不相信地低吼。“大人，你是妖王啊。你曾经大闹过昆仑，却逃不出一个人类的手掌？”
　　“如果只是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大人也困在这里？这不可能！”
　　“我说你，已经活了多久？”夜落打断狐面的碎语。
　　狐面两眼噙着泪。“快七百年了。”
　　“是么？当年我七百岁的时候……不，我一千岁的时候还象个毛头小子，到处惹麻烦。大闹昆仑？唔……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和兄弟们许了愿，过一千岁就要去神仙们的地盘上闹一闹。”
　　“大人是在那一战里受了伤？”狐面只能这么猜测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如果不是重伤难愈，怎么会被一个区区人类困住？
　　“不。我风风光光地闹了一场，然后跑回来了。”
　　狐面想跳脚。可是狭窄的空间限制逼得它必须缩头弓身。“大人！你说冲不出这种封印，我不信！大人何等英明神武，怎么受制于这种粗陋的枷锁？”
　　夜落大笑起来，声如洪钟。黑暗本是寂静的，因为夜落的笑而添了一丝热络。
　　“本来，这种弱势的封印是无法限制我的。”夜落明明在笑，笑到末了，却含了一丝悲音。“可是沁把你塞进来了。组成了最后一道封印。”
　　他叹气。“我出不去了。”不仅出不去，而且元神正在加速损耗。
　　“这封印之法，是我亲手教会沁。没想到，唯一封死的妖怪，只有我。”
　　狐面终于听明白了，它只觉得四脚冰冷。“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夜落看不见狐面。如果有机会，他真想好好看看这个可怜虫。“意思就是，你不过是封印中的其中之一。不，是封印里最重要的一环。你被沁抓来做挡箭牌，成了阻拦我破石而出的祭柱。”祭柱，相当于是人牲。即是拿活生生的动物来做牺牲。
　　狐面终于彻头彻尾地懂了。它一直以为，是自己杀人的野心带来灾厄。没想到，事实却并非如此。
　　“要怪，就怪你有七百年的道行。刚好可以变成封印压制我！”夜落在笑，大声地笑。笑声冰冷、悲凉。
　　狐面疯了，发了狂似地捶打石壁。
　　沁，属于沁的气息就在封印之外，光的世界里。隔着一道石壁，与狐面的气息相呼应。
　　“放我出去！可恶的巫女！可恶的沁！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竟敢拿尔等生命玩笑！可恶！可恶啊！
　　“夜落……”沁的声音，奄奄一息地飘进来。“你还醒着吗？”
　　“有没有忘记我？”
　　“还是忘了我吧。”
　　破碎的哭声混合了破碎的告白，断断续续地飘进封印中。
　　狐面睁大了眼睛，无助地倒在黑暗之中。多可笑！曾经叱咤风去的大妖怪，却落得祭柱的下场。多可笑！！封印的力量又加强了，它被迫缩成一团。没有天、没有地的世界……只有黑暗……
　　妖怪明明最爱的就是黑暗。可是现在，狐面只感到害怕。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力量也在一点一滴的衰竭。妖怪们的生命力来源于力量。一旦力量没了，生命也就衰竭了。
　　沁再也没有贴着石头哭泣，虽然她每次哭泣的时候只会喊出夜落的名字。狐面感到寂寞。它知道，通过它的耳朵，夜落可以听见沁的哭泣。
　　沁是个深情的女人，也是个绝情的女人。
　　听了无数次的哭诉，狐面对沁是又爱又恨。它也想知道夜落对于沁，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可是夜落，偶尔会跟它闲聊；却从来没有回应过沁的呼唤。
　　是不想回应，还是不能回就？这个疑问，令狐面困惑了许久。或许，夜落对沁只有恨。毕竟，夜落是骄傲的传说，却被一个弱势的巫女玩弄了手掌之中。如果狐面处在夜落的位子，别说爱了。肯定只有恨。
　　慢慢地，沁来得时间少了。偶尔过来，也不再哭泣。狐面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到她在远远地观望。再也不肯踏近一步。
　　狐面缩成一团，又咳又笑。“夜落大人……你还在吗？”
　　没有回音。
　　连狐面都明显感到衰竭的痛苦，想必夜落大人也好过不到哪去。从断断续续的闲聊里，狐面早已猜测出沁对夜落下手更重。
　　“叫沁的那个女人，想必是忘了你……”
　　“不可能！”黑暗中，夜落的声音仍然响如雷鸣。“她不可能忘了我！她发过誓，永远不会忘记我！”
　　这么激动？狐面眨眨干涩的双眼。
　　“夜落这名字，其实是沁给你的吧？”
　　夜落再度沉寂了。
　　“大人被她害得如此痛苦，却始终不肯抛弃这个名字。大人，难道你也对沁……”
　　“喂，小子。”夜落突然出声，声音却是出奇地温柔。、
　　“有一天，沁问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如果她爱我，我会不会爱她。”
　　这是什么白痴问题！狐面暗恼，无端端地想起最后一个月夜，沁绝美的面容压在它的上方，背着月光忽隐忽现。咳……它闷咳了几声，嘴角微勾。
　　如果我爱你，你会爱我吗？
　　狐面可以想象到，沁那傻瓜，问出白痴问题时，脸上是何等绝望的表情。
　　夜落总是突然挑起话题，又突然噤声。他被封印着，连脑筋也不好使了。总是独自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
　　“妖怪，尤其是高等级的妖怪。千万不能让人类给自己取名字。”夜落突然说，“取了名字，就完了。”身体是自己的，可是心，却给了取名的人类。名字，从呼唤出来的那一刻起，便成了一种牵绊。呼唤越多，牵绊越深，至死方休。
　　多少明月之夜，她伴在自己身边，微微仰首。只有在他面前，沁才会露出憨憨的娇笑。
　　“夜落。”沁呼唤的时候，浑然不觉这名字成了盅。有时候会恼恨，恨她不停地呼唤“夜落”，象念咒一般；而有时候……
　　“喂，小子！”
　　狐面已经撑不住了。它想睡，想长眠不醒。
　　“喂！”
　　“我醒着呢。”狐面苦涩地回答，又轻咳两声。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是不能让人取名字的警告？还是——
　　“沁的问题。”
　　“哦、哦，记得。”狐面掩嘴，拼命忍住咳嗽的冲动。“就是那个‘我爱你，你会不会爱我’的傻问题？”真是傻子！狐面心想。妖怪和人，怎么可能相爱？人犯傻，也就罢了。怎么以为妖怪也犯傻？
　　“是啊……我在想答案。”夜落轻声，又一次遁入长久的沉寂中。这一次，狐面连等待的心思都没有了。它蜷成一团，深知自己即将陷入昏睡中。
　　“小子，我恐怕出不去了。”
　　狐面轻哼，算是回应。别说他个大人出不去，恐怕自己也要在这种封印里消耗殆尽了。
　　“如果有朝一日，你幸运地蹦出去了。”夜落的声音忽远远近。“麻烦替我转告沁——”
　　“其实我，一直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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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后，狐面幸运地蹦出了巨石的封印阵。熬了几百年，再一次睁眼打量这个世界——
　　“天空很美！”它由衷地赞叹。“大地也漂亮。”
　　可惜那位大人，永远看不见这样的美景了。
　　它略微侧头，看见旁边的白衣巫女正古怪地瞅着自己。
　　“干嘛？”狐面感到很不痛快。“是你让我学着挖掘世界的美丽。怎么突然又用这种眼光打量我？”
　　“……不，我只是想，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妖怪。”莲华微笑，和它一起蹲在山坡上眺望远景。
　　狐面呆了很久，突然跳起来。“喂！什么意思！果然是个聪明的妖怪？我本来就很聪明！前无古妖、后无来妖！”
　　“是前无古人！”
　　“我是妖。将心比心，当然要把‘人’换成‘妖’。”
　　莲华不置可否。
　　半晌，狐面又突然问。“喂！”
　　“我的名字叫莲华。”莲华叹气，无力地想着：还要纠正几遍，这家伙脑子才开窍？还聪明？哪聪明了。“如果你不习惯直呼我的名字，叫巫女也行。”
　　狐面突然怔住了。它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叫沁的女人趴在石壁上撕心裂肺地喊着：“夜落！”一遍又一遍。
　　“莲华……那个，叫沁的巫女应该有坟墓吧？”狐面不好意思地搔着鼻子。
　　“没有。”
　　搔鼻子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
　　“沁是唯一一个不按风俗下葬的巫女。她死后，尸体烧成灰，混了清水一起，浇在巨石上。”莲华淡淡瞥了一眼傻愣得可爱的狐狸头。“如果一定要说墓，封印你的巨石就是沁的墓。”
　　狐面恍恍惚惚，蓦地，爆出大笑声。
　　“哈哈哈哈……”
　　太有趣了，真是太有趣了。原来沁一直就在身边。夜落大人，你听见了吗？狐面仰起头，正好看见头上云雀飘过。云雀之上，是火烧绯云。
　　原来沁，一直在你身边啊。夜落大人！如果想回答她的问题，不必害羞；从大人说出口的那一刻起，想必沁已经听见了。
　　真好！狐面闭上眼，压住满眶水意。
　　莲华说得对。其实妖怪有感情，只是妖怪们自己忘了。
　　身边掀起一阵衣裙悉索声。莲华轻声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好！”狐面爽朗地答应着。“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带只烧鸡给我！”自从学会了用筷子之后，它对美食的定义有了更深一步的认知。食物，不仅仅是用来填饱肚子；还可以通过厨子的巧手体味出一番做食者的心意。美食、美食，唯心而已。
　　莲华脸一沉。“村子里仅仅可以自给自足，哪能三天两头地供应你食物。想吃蒸鸡？自己去打猎！”楚地幅员辽阔，野食遍地是。不会饿死一只妖怪。
　　“没关系，没关系。今晚我打了野鸡就丢你门口，记得蒸好了带给我！”狐面笑嘻嘻地看着她慢慢远去。
　　“莲华！”
　　快下山的身影顿住。
　　“又有什么事？”
　　狐面笑嘻嘻地看着她回首时冷淡的表情。这孩子，年纪越大越爱装深沉。以前还多少会惊讶、不高兴；现在，脸上只有木木的表情。可是，就算莲华再木讷，狐面也愈来愈感觉到它和她之间，缘份密不可分。
　　“替我取个名字吧？”它笑得嘻皮赖脸。“我活了一千年了，还没个名字。多难过！”它的表情可看不出什么难过。
　　莲华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事实上，她早就想好了狐面的名字。可是妖怪们似乎都讨厌被人取名，所以她才一直不提。没想到——
　　她看穿狐面嘻皮笑脸后面隐藏的渴望，淡笑。
　　“赤灯。”她轻柔地说。“你叫赤灯。”

作者有话说

　　赤灯继承的，是夜落对沁的爱情。
PS：我是莲华她娘，不是妖夜落……有区别的……区别在于，我很不擅长取名，干脆拣身边现成的名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