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89、赤灯的过去（4）

　　白昼与黑夜交替，年轮圈圈累叠。
　　过了多久？
　　蜷缩中环抱自己的妖怪浑浑噩噩。它心中无时无刻都充满了怨恨。上天赐予的血肉之躯，其使命是给世界带来杀戳与血腥。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赋予了生存的使命，然后在它有生之年狠狠地剥夺！
　　它站在梦中，痴痴地仰望清灵天空。曾几何时，它与天空的约会只能在梦中进行？一只翔鹰划过虚幻的空灵之境，狐面在梦中留下两行清泪……
　　为什么变成这样？
　　它明明是个只会杀戳的妖怪，却象低等生物一样仰慕天空、思念世界……
　　妖怪的世界应该只有杀、杀、杀……
　　“不对！”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黑暗之外的地方大声反驳。“妖怪也是生命，妖怪也有意识。妖怪也有感情！”
　　感情？狐面冷哼。狭窄的空间迫使它必须蜷缩成一团。幸好它一直昏睡，意识不能触及麻木的四肢。它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月亮的晚上，沁压在它身上，一柄长刀贴着它的颈动脉斜斜没入土中。天空繁星似点，圆月有柔晕。沁的脸上饱含了感情色彩——愤怒、绝望……
　　伤心欲绝！
　　然后，她冷酷地将自己压入巨石之中。沁有感情吗？有！可是她不一样做出没感情的事？
　　感情要了有什么用？纯粹是伤身而已！
　　“不对！”又是那女娃儿。“感情是多样的，就象这个世界一样，五彩缤纷。感情也是多种多样。色有五色，味有五味，色味相生，繁衍无限。感情也是如此，不然，怎么会来个‘七情六欲’的统称？”
　　你烦不烦啊！妖怪的世界，你懂多少？
　　她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声音如潺潺涧水，清澈透明。“妖怪们脱离了动物的局限，用异于往常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不正是因为妖怪们也和人一样，爱着这个世界吗？”
　　爱？
　　如果不是在做梦，狐面真要仰天大笑了。
　　爱？什么是爱？妖怪的爱只有一种，就是撕碎、吃掉、获得力量！
　　“只是一时蒙蔽了眼睛而已。偶尔，可以停下来看看周围。你会发现，原来草很绿，天很蓝，水很清……”
　　滚！臭丫头！不要再说了！老子已经、已经永远看不见了！
　　它在梦里疯狂长啸，黑暗立即掩盖而来。而它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片方圆美景迅速消失。
　　黑暗、黑暗、黑暗……妖怪的世界里永远只有黑暗……
　　对了，它是妖怪。而且，被封印了。终此一生，都不能再伸展手脚，只能在梦里怀念曾经所见的美好。
　　毛茸茸的脸上湿湿的一片，就连狐面自己也分不清感觉来自于现实还是来自于梦境。
　　外界的光之娇女永远都不会明白，黑暗生物的渴求。所以，别再来烦它了。别再拿那套自以为是的“万物皆有爱”来唬论它了。不如就这样，在睡梦里消弭吧。到了这种绝境，就算是素以“生命力顽强”而著称的妖怪，也只求速死。
　　丢失了过去，绝望的现在、没有了未来……
　　黑暗之外的女娃儿沉默了很久，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这一次长叹，稚嫩的嗓音里添了一缕大人的沉稳气质。
　　狐面不再理会了，它兀自抱着自己的双膝，沉沦在永恒不灭的黑暗之中。
　　已经不再梦见天了，也不再梦见水了……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已经离它而去了……
　　一小团微微发光的白影飘过来，依偎着狐面。温温的手指小心地触碰着它的湿面。
　　“……你在哭吗？”又是那个天杀的女娃！听她的声音，似乎一瞬之间长大了。开口便荡出少女清甜的香味。
　　“不要哭了。既然你还活着，总会有一点希望的。小心地保存好这点希望，总会萌芽生根，长成大树的。只要有爱……”微微发光的白影越缩越小，变成一只发光的萤火虫。狐面闭着眼，感觉到那只发光的小虫带着温暖的乡野气息，窜进自己怀里。
　　因为她的努力，心口变得暖暖的。
　　狐面叹了一口气。
　　别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感激你。听你的高谈阔论，也知道你是个人类。妖怪是不会感激人类的……它轻哼。下一秒，黑暗悄悄褪去。狐面惊讶地眨眼，仰头看天。蔚蓝的天空，浮云飘渺；脚边有山溪，潺潺流淌；树林里鸟儿欢唱，蝉虫清啼。站在山坡上，清楚地看见山脚村庄飘起袅袅炊烟；身后山岚骤起，风一过，带起枯叶冲上天霄……
　　这是……
　　它的眼眶湿了。
　　“我虽然不能解除你的封印，可是却能带给你一个好梦。”她在不知名的地方喁喁细语，象是说给它听，又象是说给自己听。“祝你好梦，晚安，大妖怪。”
　　************* *************** *************** ************* *********
　　狐面模模糊糊地听见水声，哗啦哗啦地轰鸣。它哼哼两声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仍然被绑得死紧。一点阳光，从天而下，刺痛它的双眼。
　　靠！狐面暗咒一声，随即大睁双眼四处打量。
　　天！
　　地！
　　山！
　　它仰头，呆呆望着脑袋瓜上苍劲老树。目光顺着挺拔的树干上移，直至枝繁叶茂之中……一点刺眼的强光透过间隙击花它的视线。狐面啧了一声，立即垂下头。血盆大口闭得死紧，隐约泄出一点笑意。
　　臭丫头……狐面喃喃笑骂，却分不清自己到底在骂谁。
　　狐狸耳朵突然竖起，警觉地倾听周围动静。如果不是妖怪，恐怕很难发觉——
　　极轻的脚步声缓缓接近。
　　狐面倏地侧首，凶神恶煞地看向右边。山路尽头，是一身白色长袍的莲华，捧着青色小果慢步而行。
　　“给我松绑！给我松绑！”狐面恼怒大叫。
　　莲华不理它，先将沿途摘抄的青果放在地上，再放下手上的竹篮。
　　狐面还在叫嚣，甚至伸脚踢走几粒果子。莲华微微挑眉，右手五指微缩。
　　“锵！”一声劲音，寒光闪现。
　　狐面突然不叫了，高高昂起头，任冷汗滴在刀尖上。“臭丫头！别时时亮出你的兵器，又不一刀劈了我，纯粹想吓死本大爷吗？”
　　“那倒不是。”莲华平淡的语气隐隐含笑。又是一声清音，长刀陡然不见。
　　狐面吁了一口气，脑后红毛微微服软。它有个坏习惯，一旦被吓，就会浑身立毛。幸而妖力见长，现在毛发立起，也就一颗有毛的狐狸脑袋。不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莲华没有点穿，刚刚的狐面吓得象个河豚一样，脑袋膨胀了数倍。当然，全是毛！
　　“又是果子？”看着地上青不溜丢的涩果子，狐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老子是吃荦的！你他妈的尽给老子塞素食！不如一刀劈了我……”
　　话音未落，清音之后寒气四射。
　　狐狸脑袋，不对，是河豚脑袋！河豚脑袋上一双细长的黑眼哀怨地睨着莲华。“臭丫头……不！我是说，莲华大人！你别老是动不动就耍刀好吗？就算是我这尾大妖怪，迟早也会被你吓死啊！”
　　莲华耸耸肩。“没办法啊。我才刚刚炼成这把刀，还不熟练。自然要多拿出来用用……”
　　“那也别顶着我的脑袋！”狐面飙泪。
　　莲华咯咯直笑。“你很有趣！”她笑得话都说不完整。“大妖怪都象你这样吗？吃软怕硬、还会哭……”
　　狐面挂起一脸黑线，恨恨哼声。它想撇头，可是长刀贴得太近，只要它微有动作，立即便被划伤见血。
　　虽然伤口复原速度很快，可是它怕痛。能不受伤，绝不受伤！这是它的原则。
　　莲华收回长刀，好奇地看着它。“象你这样的大妖怪，居然因为吃痛而受制于人，真有趣。难道你杀生很少吗？”妖怪们多半以相互残杀为乐事，难免常常带伤。伤口多了，痛感也就麻痹了。
　　狐面微微眦牙。“傻瓜！不杀生，我能活到今天吗？”说着，它有点得意洋洋。“甭小看我。我可是要智慧有智慧、要力量有力量的大妖怪。天地诞下我，为的就是造杀孽！”
　　莲华顿了顿，慢慢捡了青果去水潭边清洗。回过身来，挑了一枚青果往狐面嘴里塞。
　　“你是养狗……”没说完，又被她狠塞了两枚大果。噎得它泪流满面。
　　“无论是人也好、还是妖也好。在这个世界里生存，难免会犯下杀生的大罪。大道无形，并不以杀生为乐事。杀与被杀，仅仅是处于一种最低级的生存阶段。妖怪们，如果只是沉溺于杀生的快感之中，与四脚爬行的猛兽，有何区别？难得有这么聪明的脑子，却只会考虑着杀啊吃啊之类的低级趣事，难怪妖怪们不能善终。”
　　狐面心底生出一些异样感。
　　莲华抬了眼，看见它古怪的眼神。
　　“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挑出两粒最大的青果往狐面嘴里塞。
　　狐面被塞得腮帮子胀痛，想哭又敢不哭。只好快快嚼碎，把果肉吞进肚子里。这是大枣，果肉甘甜微涩。过去张狂的狐面因为好奇，也曾经摘了吃过。可惜，当年它贪食血味，对这类素果毫无兴趣。
　　它的牙，生来就是撕碎猎物的，并不适合嚼干果。没想到封印了数百年后，竟然只有这类青果可以裹腹。堕落啊、堕落啊……肉食妖怪竟然堕落成吃杂食的小混混。
　　狐面欲哭无泪。
　　莲华从竹篮里掏出食物。狐面立即双眼放光。
　　香味刺激了它的分泌腺，哈拉子立即溢出嘴角。莲华抬头看了一眼它的馋相，狐面假模假样地闭紧嘴巴。“嗯哼！”它装作很不屑地撇开眼。“妖、妖、妖怪……是、是、是吃生食的……”
　　可是眼前尽摆着一些蒸熟的鸡、清炒的猪肉……
　　唾沫象白开水一样被狐面硬生生地咽回肚子里。
　　莲华好笑地双手在胸前合十，再一划掌。一直把狐面捆得紧紧的念缚应声消失。狐面呆呆地看着莲华，对方却悠然自若地摆出一双碗筷。
　　啊，饭！莲华从随身的竹筒中倒出清香四溢的米饭。
　　“我说……”本想骂臭丫头。临到嘴边，它轻咳两声，古怪的视线在饭菜与莲华的脸上来回巡视。“莲华，你真把我当宠物？”
　　莲华静静地瞥它一眼。“不是宠物。”她简单地说明。“你是妖怪！”
　　狐面突然仰天大笑。“说得没错！我是妖怪！”接着，它冲莲华扮个鬼脸，转身迅速逃窜。
　　“我张了结界……”莲华的声音慢吞吞地追着它。
　　什么？！它还没来得及反应莲华的话，就一头撞在无形的墙上，反弹回来半丈有余。
　　莲华款步轻移，慢吞吞地走近、蹲下。“唉。”她轻轻叹气。“说什么最有智慧的妖怪？用脑子想想吧。我会平白无故放你出去害人吗？”
　　说得也对……狐面额头肿得老高，泪花泛滥。莲华伸手替它轻揉，短短的狐毛轻轻扎在她手上。如果它乖顺一点，倒是很象一只猫。当然，要是被狐面知道自己被比喻成猫，说不定会跳脚。
　　“你不早说……”狐面呻吟着，“结界啊……既然如此，我就把你……”
　　“锵！”长刀出鞘，低鸣不已。
　　狐面困难吞咽好久，终于放弃。“行了！行了！”它索性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地上。还真的流泪了！不知道是因为被得太痛，还是因为心灰意冷。“我让你玩死我！玩死我总行了吧！”
　　莲华替它揉掉痛楚，再揪着狐狸颈后皮毛拖拽回来。
　　拖得一路滚滚轻尘，狐面一脸不甘心地瞪着山间幽径。唉，离它越来越远……
　　“吃饭！”
　　狐面盘腿坐在地上，应声探爪——
　　长刀斜刺过来。
　　“哇！”狐面连忙避开，仰首怒吠。“不是叫我吃饭吗！？”所以它才用手去抓鸡啊！
　　莲华微笑，象极了居心叵测、拿糖诱小孩的巫婆。“用筷子，先扒饭！”
　　“操！老子从来都是用……”长刀微挪，顿时寒光刺眼。狐面吞了口水，放弃。“知道了……筷子怎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