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水漾涟漪》夜落繁华

140、遗忘的过去，掩盖的罪恶（下）（加长版）

　　清晨的曙光虽弱，却可以令恶意无所遁形。
　　阴风阵阵，牵起魂音萦绕……楚地秋至叶红，满坑满谷都满盛丰收的喜悦。农人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洋溢着感恩的笑。所有的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孩童嬉戏的群影里，巫女稚嫩的身影尤其显眼。水象远远看着，满心欣羡的向往。似乎注意到水象的视线，年轻的巫女抬头微笑，伸着手说：“不要在那发呆，过来……”
　　“水象！”
　　水象犹如从恶梦里惊醒，她眨眨眼，看见月明湖上波涛汹涌，三皇子在石阵上竭力稳住重心。
　　“瑶，拖他下去！不到水尽湖干，连魂都不准上来！”三皇子大喝。这是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的计划——莲华死，杀独孤。用独孤的亡魂做支柱，代替莲华死后的守护空缺；方便水象脱离束缚成为巫女，象莲华一样在村外自由地行走、行使巫女的责任。
　　水象集中精神，咒念加速。
　　黑暗中巫女转身，神色如死水。须臾，死魂灵化成一滴水，“叮咚”一声击打在水面上。水象怔住，举起自己的双手愣愣地打量。
　　“瑶！”站在石阵上的男人大吼。
　　“殿下！”水象立即跪在湖边。
　　三皇子莫名其妙地瞪着她。
　　“不要杀……不要杀了！”水象抱头蜷成一团。不管是鬼魂作祟，还是真的良心有愧，总之，水象突然不敢再动杀气。
　　“不杀？”三皇子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铜铃眼厉声叱问，水象被震得哑口无言。独孤玄的头刚刚浮出水面，三皇子用扇柄一顶，他又沉下去。
　　“莲华和独孤玄！”三皇子恶狠狠地说，“此二者不除，我做不成太子！”
　　三皇子看水象完全没有反应，便哈哈大笑。他笑得激动，又特别悲痛。“我终生只能做个王爷吗？瑶……做不成太子，便只有死路！死个独孤还是死个我？你来决定……水象！”
　　水象浑身一颤，喃喃：“不是为了我……才杀莲华吗？”他们枕畔间的呢哝私语——男人许下了承诺，女人留下了野心——水象想成为巫女，皇子便为她除掉莲华……这，都是假的？
　　三皇子避而不答，只是笑着用扇遥指水面浮尸。“莲华死了，事情只成功一半。独孤不死，我回京照样是死。我不杀他，就会被人杀；哪怕父皇留我一命，他日有人登上太子之位，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我除了成为太子、成为天子再无其他出路。”三皇子停了一下，微笑凝睇。“瑶，你要看着我死吗？”
　　水象一哆嗦，仿佛刚刚爬出冰水，又落入寒潭。
　　——瑶，你和我一起回京好吗？
　　——瑶，你……要想留下来？
　　——……好吧，我助你成为楚地巫女。
　　“殿下！”水象轻嚷。
　　三皇子则在石上睥睨，淡笑。“今天放过独孤玄，明天谁放过我？”这个世界被恶意串起杀机，重重叠叠到令人透不过气。死者已逝，活者还在挣扎。放弃还是继续？
　　水象与三皇子隔水相望，已经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眼看着独孤玄的身体又将浮上来，三皇子蹲下去探手压住独孤玄。
　　“殿下！”水象忽然咬牙，催动水咒困住独孤。
　　三皇子惊讶地看向她。
　　水象凄楚一笑。“我来。”她轻声说，世界便沉入死一般的静寂之中。水下缠斗的力量在无声地翻滚，湖面上则飘着孤单寂寥的风。
　　——不要杀！
　　月明湖突然溅出水花。水象找到怨念的薄弱环节，立即毫不留情地施予攻击。过去力量悬殊的情势如今逆转过来，耻辱地压迫着莲华阴魂。水象借力施力，嘴里喃喃念立夏 ：“离开吧，莲华。否则你会和独孤一起，不到水尽湖枯不能超生！”
　　湖中一切归于沉寂，唯有阴魂在另一个世界里尖叫。
　　“你们做什么！”突然的声音吓了水象一跳，她慌张转身，看见李厂站在身后。这个身形干瘪的农汉一度倾心于水象，但最终还是找了个壮实的姑娘成亲，过着平凡而安逸的日子。承蒙巫女的守护，李厂家的几亩薄田连年丰收，他天天乐得合不拢嘴。
　　现在，李厂第一个发现了真相。
　　农汉精打细算的小眼睛看着湖面异景，愕然张大嘴。水象屏息以待，攥拳头的手心微微发汗。李厂呆了很久，看看三皇子又看看水象。
　　“水象，难道你……不，是你……”
　　“不是！”不等李厂说完，水象便激烈地否认。这举动无异地不打自招，于是她又流露出恳切的表情。“求求你，人死不能复活。我们应该考虑以后的日子。”
　　——她是罪人！
　　阴魂在另一个世界大喊。
　　——李厂，她是罪人！
　　李厂转身就跑。
　　“瑶！”三皇子在水象身后大喝。水象却象硬石一般动弹不得，她汗流浃背、万念俱灰……
　　“快来人！巫女死了，要变成厉鬼。快来人帮忙烧尸！”
　　水象怔住，以为自己听错；李厂却一路嘶喊着远去，路的尽头渐渐生起喧哗……巫女的名字、水象的名字被人一而再地提起，但事情却向着有利于水象的方向发展。水象莫名想起前一天村人簇拥自己、反感独孤时的景象。她哈哈大笑，甫一仰头，见天上曙光增强，魑魅们纷纷消失。万物又开始散发勃勃生机，生灵重新主宰了世界。
　　——物极必反！
　　莲华生前对别人的警语，如今却玩笑似地反过来压制她自己。
　　水象笑声不止，手上缓缓结印。她泪流满面，缓缓诅咒枉死之人：“不到水尽湖枯，不得离开水底。用汝一魂之力，守众魂之魄。”独孤，你的好日子到今天就算完结了。
　　再回头，三皇子站在泪雾朦胧的世界里飘渺如仙。“广，”水象浅笑，“恭喜你，当朝太子。”
　　三皇子执扇的手缓缓垂到身侧，他长吁了一口气。
　　下一刻，湖面突然惊动。三皇子愕然回头的瞬间，已经被水链缠着拖入湖底。
　　“殿下！”水象惊叫。有人从身后猛地攥住她，水象回头，差点魂飞魄散。
　　“莲华？！”水象一迭声的尖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直求你不要杀他，为什么你听不见？”阴魂冰冷地发声，字字都切齿磨牙。
　　“快放了殿下！”
　　“殿下？玄的命呢？水象，杀了我还不够，连玄也杀？我和你十几年相处的时间，竟然抵不过一点诱惑？水象，你这畜生！”莲华狠狠扇了一巴掌。水象被打得踉跄，跌倒之前又被阴魂攥住，狠狠掐着脖子。
　　“莲、莲华！”水象咳嗽，最初挣扎了一小会。慢慢地，她意识模糊了，反而不想再有动作。莲华血红的双眸映在她涣散的视界中，简直象魔性之眸一般漂亮得令人心碎。
　　莲华，我错了了……水象眼角滑下一道浅浅的泪痕，可是，她的感情也有执念——
　　“放、放过殿下……”
　　“放玄出水！”莲华恨声说。
　　“莲华！”
　　莲华回头，看见村民们高举着火把站在身后。长老站在人群最前面，疾颜厉色。“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就马上放开水象！”
　　“她杀了我！”莲华怒吼，但是声音淹没在众人的喧哗声中。
　　“快离开村子，否则我们让你魂飞魄散！”
　　“投胎去，莲华！留下水象！”
　　“对，留下水象！”
　　莲华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家，手上的力道因为精神不集中而渐渐消失。“为什么……”
　　为什么村民不给她申诉的机会？
　　有一尾红羽短箭破空而来，擦过莲华的耳际。莲华睁大眼，从众多的人影中分辨出刚射出短箭的人。她大笑。“张青，你竟然用我送你的灵气箭袭击我？”
　　被称做张青的大汉是猎户，因为长年在村外打猎，莲华特意送他十尾沾了灵血的短箭防御妖怪。那箭，沾的是莲华的血；今天却成了对付莲华的利器。
　　张青一向沉着稳健，现在被莲华紧紧盯着，脸上也罩了一层薄汗。他大手抹走湿意，半晌才闷闷地说：“巫女，村里最怕的就是有厉鬼。您也提过，厉鬼的转化并非是鬼魂自愿，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就做出伤天害理的事。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您变成厉鬼么？张青今生受您的大恩无法回报了，只求您一路走好，我每日一定烧香拜佛祈祷您早日修成正果。”
　　长老跟着踏前一步，沉声说：“水象现在是唯一能保护村子的力量，把她还给我们吧。莲华，你生前做尽了好事，希望你死后也能多为我们考虑。”
　　莲华默然不语。
　　水象在这时突然挣扎起来。“皇子！”她声音尖锐地嘶喊。“三皇子在湖下！”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莲华！”长老勃然大怒。“你对皇子动手？如果三皇子在楚地出了差错，马上就有□□大军把这儿夷为平地！你想害死我们大家吗？”
　　骚动越来越大，渐渐成了公愤。
　　“莲华！对不起，日后我会好好供奉你。我错了！莲华，我愿意以我的一生守护村庄、保护村民，为村子而生、为村子而死，莲华！”水象的高音里含着哭泣，“放过皇子！莲华，放过他。他将是太子、他将是统治天下的皇帝！”
　　村人们面色大变。有几个人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想到湖底捞人。
　　莲华单手制止他们，可惜阴阳两隔，村人从她的手臂间穿过。
　　“不准！”莲华痛吼。“不准！冤有头、债有主，谁都不准插手！”
　　“莲华，你已死了。我们还活着啊！你杀了皇子，大军来了怎么办？你生前竭力守护的村庄怎么办？”白发苍苍的长老拄着拐杖高呼。“你死不要紧，要留一条路给别人继续生存！”
　　莲华茫然地看着长老，她的身后传来扑嗵扑嗵的水声。不一会，有人在高喊：“还有独孤少爷的尸体！可是被藤蔓缠住了拖不上来！”
　　众人一片喧哗。
　　莲华象是被震醒了一样，连忙回头。“把玄拖上来！”
　　“不行！”水象急急地嚷道：“独孤玄已经成了守护人柱，不能拉上来！一拉上来，防御结界就崩塌了。”
　　长老的脸色大变，他沉默地看着莲华。莲华身后，泡在水里的人也僵硬不动。
　　莲华满心的期待，在越来越长的沉默中变得绝望。“长老……”她嘶哑地发声。
　　“你也听见了。”长老神态疲惫地抹了一把脸，“的确，单凭水象的力量绝对守护不了村庄。总该有人做牺牲……我知道你和独孤玄有感情。可人死一场空，转生之后你便会忘记一切恩怨。莲华，你走吧。算我求你，留下独孤玄，尽到你一己的守护责任。”
　　清晨一场薄雾，象冰水一样压得人通体冰凉。莲华在长老说完的同一时间，便尖啸了。“不！”她大吼，一个“不”字重复了很多遍。“我愿意代他成为人柱。放他出来，我去湖底。我去！”
　　所有的人都回避了莲华的视线，只有长老静静地凝视莲华。然而，老人慈祥的脸上却生出一对冰冷的双眸，他用无声拒绝了莲华的哀求。
　　“你的力量太强了，怨气也重。如果在阳间待得太久，到头来终会成为祸害。莲华，我们不能冒险。”
　　莲华失声，怔怔地看着长老。这个看着她长大的慈祥老人，须臾就把她无情地抛弃掉。
　　“转生去。”长老的话象毒蛇吐信一样可怕。“轮回之后，前世情仇只是一场虚梦。你身为巫女，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莲华当然知道。
　　人生苦短，阴魂的时间又何其多？到头来，生生世世的承诺变成了可笑的谎言。一旦轮回，因果总是往往陷入僵局——今日拆散的，明日注定也不会在一起。
　　那个曾与她执手的男人呵……
　　莲华痛得胸口紧抽，必须要弯腰抚胸。当张大嘴拼命喘气时，莲华才发现早已不需要呼吸。
　　——莲华，我会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莲华忍俊不禁，喷笑出声。水象在她耳边抽泣、哽咽。
　　“莲华！”长老大喝。
　　“……我不信……”
　　“什么？”长老没有听清。
　　一尾红羽短箭在无人防备时呼啸而来，狠劲贯穿莲华胸部。莲华不觉得痛，只是闷哼了一声。低头一看，胸口的破洞正在渐渐合拢。所谓的灵箭，一旦主人死了，灵力也就没了。
　　莲华抬起头，果然看见张青混在人群里仓惶后退。
　　原来老实人，也可以做出背后射箭的下流事。
　　莲华先是轻笑，然后大笑，最后笑得无法抑制，却欲哭无泪。
　　“我保护村子、保护你们，到底为了什么？”莲华笑问，眼睁睁地看着村民用仇恨来提防她。
　　他们有仇吗？
　　“巫女的职责，莲华！”长老说。“你在成为巫女之前，曾向神发过誓，一定会保护村庄。”
　　向神发誓……莲华依稀有点印象，那个时候，她在师父的陪伴下，周围有一片充满感情的祝福声。她、师父、水象都跪在神坛前，师父充满慈爱的笑容，水象充满依赖的表情。莲华被夹在两人中间，仰望代表神灵的珠华花，郑重起誓说：“我，月莲华，将护卫村庄直到死亡。愿神明降福，保我一生平安，保村庄代代平安。”
　　可是她没有平安呢。不仅她没有，连师父也没有。
　　在神坛前起过誓的女人们，没有一个能平安老死。
　　全都死于非命！
　　这么一想，莲华心中涌起无数怨恨的情绪。
　　“我死了，玄死了……到头来……哈！生生世世……哈……这算什么？”笑着许下承诺的独孤玄，笑着做了一场梦的莲华？
　　莲华心痛如绞。
　　“莲华！？”长老忽然哑声——莲华已经抬头，满脸都是细小的血纹。她身后的月明湖里，一轮异界红月冉冉升起，红光折射鳞波，把整个世界染成血红一片。
　　长老慌了，急急后退。“放箭！快放箭！别管水象，先消灭莲华！快放破鬼的灵箭！”
　　莲华在箭雨中仰头嘶吼。楚地村庄立即被浓浊的水雾汹涌扑袭——哀嚎、惨叫、孩子哭闹，大自然在痛吟……遮掩视线的浓雾里，悲鸣声不绝于耳。不到半天功夫，乳白色的水雾已染成粉红色。
　　水象呆呆地看着莲华，后者刚刚划破她的颈项。厉鬼的指尖上凝着腥红的血液，下一秒，滚烫的液体喷向莲华。莲华一松手，水象就成了断线木偶瘫在地上。莹白色的魂光从躯壳里飘出来，聚成一团球落在莲华手心。
　　更多的魂光飞来，有的罩住莲华的灵体，有的则则围着莲华旋转。
　　莲华仰头，看看头上浮现的红铜色圆月。她目送凶杀之月再度跃上中空，才爆出笑声。
　　“……这凶象，哈……”原来凶杀之月预兆的是今天。多可笑，莲华曾经爱过这片土地、爱过这土地上的生物。到头来唯有她化成刽子手，毫不在意地撕毁每一个灵魂。莲华狂笑，方圆数里之内的魂魄碎成千万个珠球，无声地飘来。就象他们生前所做的一样，即使死后，也会无意识地簇拥莲华。
　　莲华轻轻哼唱楚地歌谣，一边步入湖中。
　　没有了需要守护的地方，结界也就崩塌了。被迫成了人柱的尸体无声地浮上水面，莲华温情浅笑，静静凝视。当魂光聚集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又把无数条阴魂强硬地塞入独孤玄体内。
　　“这是你们欠他的。”莲华淡淡地说，手上的动作毫不留情。阴魂被她捉住后哀号，再无声地没于独孤玄体内。“欠的债，一定要还。所以，为他改命吧。”莲华俯低身子，红唇贴着独孤玄冰冷的嘴角。“玄，我忘了告诉你……”莲华温柔地轻抚死者脸庞，红色的雾化成水气粘在她脸上，又不负重荷地划出沟壑。远远地看去，好象莲华流出了血泪。“我想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很想很想……”
　　独孤玄的眼睛大张着，无神地仰望头顶青空。莲华端详了很久、等了很久，终于替他抹合眼睑。
　　曾与她执手相爱的男人啊……
　　——莲华，我与你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生生世世吗？
　　好啊……
　　莲华死后第八日：凶杀之月重现人间，恶灵血洗楚地。
　　六界中，三界开始崩塌。

作者有话说

　　…………能不能发表一点看法啊…………我忐忑不安地等啊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