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妄记》路一波柿

9、启程

　　沈迦叶愕然，好一会儿才回神：“……是在下唐突，抱歉。”

　　她并不十分在意，继续坦露道：“沈公子你不必道歉，这没什么。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郿城附近的山中，不知今夕何夕。关于这儿的一切，我都没有印象。前尘往事却又并不属于这具身体，我也并不属于这里……”

　　一番话说得沈迦叶云里雾里，猜测她大概是身体受伤记忆有损，便没有出言打断。

　　他悄悄叹了口气，正心中感慨，忽听她问道：“沈公子今日为何也在这里？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在平城都能撞见。”

　　“没什么，就是来找月盛居的东家喝酒罢了。”

　　郁吴晴有心跟他攀交情，便回道：“沈公子也认识陆家大公子陆琮么？我在二公子陆琰那里做工。”

　　沈迦叶更加吃惊，平城什么时候这么小，怎么随随便便撞上的人都跟陆家有瓜葛？他温言道：“陆氏二兄弟与我相交多年，陆琮为人敦厚谦和，陆琰洒脱不羁。郁姑娘在陆琰手下做事，该是觉得自在许多吧？”

　　想起陆行素其人，她不自觉地笑道：“这倒是。陆二公子少年心性意气风发，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马车已经在水碾巷口停了好一会儿，车夫和两个侍从见沈迦叶没有逐客的意思，便悄悄守在车外不敢出声。

　　虽然只跟这位陌生女子有过一面之缘，但在风雪之夜能有人与他在马车里闲聊，竟让他生出些汗漫恣意之感。他道：“其实我倒是羡慕陆二那般轻狂不羁，那种性子，我学也学不来。”

　　又轻轻叹气：“人生在世，时时处处都是枷锁。佛云‘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可我也自渡无门。生老病死、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也许还能勉强处之，但求而不得，于我而言才是最苦。”

　　看来他果然是在找什么东西，郁吴晴道：“求而不得总好过不知自己求什么。有人告诉我，人生若是并无意义，那就无所谓残酷，也无所谓享受。看看我，活在世上漫无目的。我不信佛，但佛说对了，活着就是我最大的苦。”

　　一时间，马车里静默下来。过了一阵，沈迦叶才勾起嘴角，轻笑：“郁姑娘跟在韦府后院那晚云泥之别，真教人分辨不清。”

　　郁吴晴呵呵一笑，回道：“是么？看来我也是个见人下菜的性子。”她突然生出些落寞，道：“我自幼父母和离，阿爹伤我娘至深，于是阿娘对他恨之入骨，连带对我也……为免挨打，我也就练就了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的本事……”

　　沈迦叶闻言，笑容一时凝在嘴边。

　　她自顾自道：“家母姓吴。据说我刚出生那时，一连七日不是阴天就是下雨，于是母亲给我起名‘吴晴’。吴晴，无晴，这名字当真一语成谶，我的记忆里就没什么快活的日子……”

　　沈迦叶似也有些感伤，他安慰道：“别这么想。‘也无风雨也无晴’，也许令堂是希望你经受一切风波坎坷时都能旷达自适呢？”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轻轻笑道：“嗯，你说得很有道理。”

　　……

　　风雪寒夜与沈迦叶分路扬镳之后，冬月十一日陆琰终于大发慈悲带上她启程。这实在不能怪陆琰有心拖沓，实在是因为其中的牵扯太多。

　　根据六王爷的线报，说是算盘可能藏在紫云山中。至于一把算盘为何藏身山野而非城郡，六王爷也未曾细说。陆琰猜测这把算盘应该另有玄机。

　　自平城向西南出发，路上要行半个月才能到紫云山。

　　为何选在冬日探宝，也是因为冬季大雪封山，山上的猎户不好打猎，能避人耳目便宜行事。除了郁、陆二人之外，还有六王爷指派的车夫秦老三和另外两名其貌不扬的骑马侍卫郎青、牛述。

　　秦老三四十来岁，据说此人通晓奇门遁甲、阴阳五行；郎青和牛述擅长使剑，是六王爷从渝州挑来的府兵，保护陆琰安全。

　　这三人与陆琰并不熟悉，对他为何还带着一名女子也颇觉奇怪。出发第一日入夜准备休息时，还旁敲侧击过郁吴晴的来历，怕她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陆琰并未多作表示，只说这女子也算身手敏捷的高人，派的上用场。

　　虽然紫云山在南方，可冬日出行一路上风光却也多见凄凉，极目尽皆萧瑟。好在一行五人平安无事，而数日来的相处也使得郁吴晴与陆琰的关系日渐轻松，二人都不如初时那般防备。

　　闲来无事，郁吴晴就跟陆琰东拉西扯。她问道：“紫云山？这山怎么叫这个名字？难道山里的云是紫的不成？”

　　陆琰呵呵一笑：“你的说法也比较接近。紫云山因其中藏有一洞闻名，相传此洞极为幽邃，常年有紫气蒸腾其上；而洞内早在先皇以前便建了佛寺，烟云缥缈。所以命其为紫云山。”

　　“……那……我们此行就是要去紫云洞？”

　　“如果那东西能藏在那么有名的地方，那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紫云山很大，咱们还得慢慢来。”

　　这天来到紫云山脚的长庆镇，五人分成两桌正在一家小食肆吃面，忽见另一行十几人皆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穿镇而去。

　　领头的青年一身玄色劲装，背着一把锃亮的银枪；面容很是俊朗，二十上下，只神色颇为倨傲。郁吴晴虽然爱盯着美貌男子瞧，但此人一身这样的装扮出现在这种小地方也让她觉得很是诧异。

　　陆二公子见她神情，偏了偏头，小声对她说：“他们应该是南郡府赵家的人，领头那个应该是赵府的公子赵流云。”

　　郁吴晴一头雾水：“所以……他们家是干嘛的？”

　　陆琰道：“赵家是南郡府有名的习武世家，善用枪。他祖父赵俭曾替老皇帝做事，也是他们赵家枪开宗立派的人物。因着这层关系，先皇对他们颇为倚重，赵流云他爹也混得风生水起，官至郎中令，负责皇宫警卫。这赵流云呢……年纪差不了皇帝太多，经常伴其身侧护他安全。他们家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郁吴晴一口面还没吞下去，赞道：“啧啧，牛啊！”

　　陆琰一路上也习惯了她不拘小节，只回道：“还行，跟我们平城陆家差不多吧。”

　　“我倒是很好奇，你们陆家到底什么背景？看六王爷那么瞧得上你，总不能是一般富户吧？”

　　“好说，跟六王爷他老人家是亲戚。”他漫不经心道：“六王爷的生母沈贵妃，是家父的外姊。虽然只是表亲，奈何两家人丁并不兴旺，于是他们走得近。”

　　沈贵妃？姓沈？

　　郁吴晴笑道：“人家可是皇帝的心腹，你们也只是跟王爷沾亲带故，我看差的有点多吧……”

　　陆琰乜她一眼，清了清喉咙，轻声道：“那有钱就是了不起啊！万一哪天不高兴了，将当今天子拉下马，再扶另一个上去，我们陆家不一样是股肱之臣？”

　　郁吴晴定定瞧着他。

　　看不出来，这陆二公子还想着造反呢？她低声试探道：“你听过‘迦叶’这名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