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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蚁王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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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故事也许并不值得一提,但是正如千百个会被谈及的故事,总是与一个女孩,或两只蚂蚁有关。
“所有的步骤其实很简单,”安特说,自言自语,“只要把规整好的电子信号发到妹妹的脑子里,她的智商也许不高,但是胜在简单。”
她的任务就是孕育下一代的希望,振兴种族。
安特分不清,自己和妹妹,谁更悲惨一点,是劳心劳力的自己,还是仍然做着梦的妹妹。为了更好控制,他并没有刻意增加妹妹的见闻和学识,而是基本的生存常识,以及延续种族思想的不断强化。
趁着还能做梦的时候,就继续梦下去吧。
安特瞪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很久,他时常比较自己和人类的不同,他觉得自己想法太多,实在不是一件幸事。
每一周周末的午后可以听旋律的演奏,安特很喜欢人类的文化,上帝与恶魔,堕落与救赎,末日审判和最终乐园……各种宗教、哲学、诗词、音乐,尤其是音乐。
他被自己的食物能创造的东西所吸引了。聆听着先贤音乐大师的作品,他常常感到自己被蛊惑了,意志力都不断减弱。
这不是好兆头。
因为吸引他的并不仅仅是音乐。
QUEEN想说的话已经从目光里透露出来,那是一双包含着明显疑虑的眼睛,她不安的看着儿子,他做的已经比她预估的好得多,但是她并不大喜欢安特对旋律的关注。在她所有的设想里,奇美拉蚂蚁的理想乡都不能拥有人类王后。
子弹的伤害比不过语言的伤害,冰比火更锋利尖锐,刺血封喉。
他很坚韧,但是他自己的思考和情绪反而会毁灭他。
他们四目相对,安特的单眼平静无比,就仿佛北极的冰原终年不化,眼光里没有任何情绪,但是queen有一种能听到有什么正在碎裂的声音。她甚至能感到一股寒意化为电讯号在脑内盘旋。
本事不大却总是贪得无厌,卑鄙粗俗却总是妄谈高雅。人类丑陋,然而又美丽,风流倜傥品学兼优目空一切的站在生物金字塔顶端,俯瞰众生毫不容情。
Queen承认,旋律是人类里代表美好那一面的,她是一位仿佛不太挑剔的小姐。柔顺而美好,安静温和从容,总是谦和的温暖的关怀的。
于是安特愈发的手足无措。
“安特,即使对你来说她是天使,那也只是永远无法碰触的天使。”你和她根本没有正式见过面!不管是如何的吸引,都不会有好结局。
这么说话的queen,仿佛真的头戴王冠霞帔的高贵女王。她没有移开视线,就这么直视自己的儿子。
“母亲,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让你失望。”安特弱视的那只眼,唯一的一只眼坚定地直视甚至可谓逼视母亲,就仿佛被粘结剂黏住。他曾经在电脑里谱写了一组叙事曲,用电子讯号编程的大型交响曲,讲述一段跨越种族与星际的爱情故事,但是就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到了最后,总是黯然。“我做的已经不少了。”
在蓝天下,在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光明前,他一早就做出了决定。
他轻易查到过旋律以前的照片,抚着竖琴的金发女孩,恬淡的微笑,在颁奖台和镁光灯下宛如夏夜精灵。
在安特眼里,这和现在的龅牙女并没有区别,顶多就是一些皮相的变化,她就是她,看到她,你会相信人性,相信世间存在的真善美。
如果可以为美德设立学位,旋律一定是博士后级别的。
安特研究了一点人类的星座学,他是天蝎座,不管是什么星座,和一个人类女孩都没有未来。
王总要作出决定。生而为王,就必须走上王道之路。
他的族群将登上物种金字塔的顶端,这是注定的,这是他的计划,人类对此无法逃脱。而只有爆笑剧才会出现的跨越物种的和谐未来,他压根就不会相信。无数次,他用自己微弱的视力凝视那个不远也不近的身影,听着她诚挚温柔的声音,或者只是静静坐着度过一整个下午,那是可以拯救一切的平和。
伸出手,在指缝间那个依稀的身影,如同月华,如同幸福本身。
他永远也不会把自己得曲子拿给旋律,永远不会告诉她,自己曾经做过梦,他们幸福的在一起,他是个普通的人,然后他们可以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
这种不能言说的梦,非常的……人类。
“窟鲁塔族的灭族,起因是他们号称七大美色之一的红眸,也成就了幻影旅团的崛起,目前幻影旅团的仇家虽然不少,但鲜有成功,几年前猎人协会的某高层因为私怨雇佣了揍敌客,成功杀掉了一位蜘蛛,不久又有新人加入,推测蜘蛛旅团的加入方式是优胜劣汰,最安全的灭杀方法是发动猎人协会的官方力量,成功率百分之二十六,几十年里猎人协会都没有这么大的行动了,协会虽然有力量,但是掣肘多多……”
安特把自己对幻影旅团、揍敌客乃至蓝染的分析从数百里外传真到亚路嘉那边,亚路嘉自己会拿主意,但是安特要表明自己的确会作贡献。
“我饿了。”
这是妹妹的传讯电波在脑内震动显出的声音,它没有人类的发音器官,通过电信号给母亲和哥哥发出讯息,那是下意识的行为,无需学习和强化。
母亲也是这种交流方式,只有安特有能力打个电话叫外卖……也许因为这一点,安特更加的孤独,他只能用不断的研究打发时间,他甚至通过网络定位了一位窟鲁塔族遗孤:酷拉皮卡。安特很有兴致的把能找到的一切窟鲁塔族资料给这个发誓灭蜘蛛的孩子发过去。他结识了最强黑客“大魔法师”,讨教了一下网络病毒攻防知识。他还试图跑到猎人网站或者军事网站试炼一下自己这方面的能力……他很庆幸偶然中自己找到了很多生化学的绝密数据和资料,在那些脱氧核糖螺旋结构里,他清晰的感受到头脑的力量。
他其实不那么有把握,能否在短期内站立于人类这个物种之上,越是观察,就越是觉得矛盾,不管是科学、艺术。还是哲学宗教建筑,他们创造了最美丽的最叹为观止的,但是一切犯罪和恶行,也是他们种下的……当他在改造妹妹的身体时,他有些痛心的想,自己正在创造的,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
他并不讨厌人类,只是,就物种习性来说,人类是奇美拉蚂蚁最合适的食物。摄食/交/配的含义就是从高智慧物种继承最优良的遗传因子。安特曾经考虑过能不能从亚路嘉身体里弄点肉,就算脚趾甲上的皮也成——亚路嘉,黑发紫眼,他走路的姿态是安特最羡慕的:优雅轻灵的就如同一个音符,微笑高傲而迷人,但是即使是静止状态,他也让安特联想到似乎完全不招边的东西:火焰。
安特不敢动念头去招惹他,现在安特这个小小蚂蚁家里所有的安全都要仰仗这个孩子。就算queen绝对厌恶这个孩子也无所谓,这个有这紫色眼眸凝神的时候近乎忧郁的人类到底要做什么呢?浪漫主义,因为年轻所以无畏?还是别有所图包藏祸心?
液晶显示屏映照在安特的独眼上,伴随着光线他的眸子似乎也在闪烁。
其实他并不太喜欢网络,那种与人沟通的方式太脆弱,他真正需要的是肢体的接触,一个拥抱或者在闹市里徘徊。他并不适合户外活动,并不意味他喜欢与世隔绝。但是他也很清楚,他一旦被暴露将会给整个种族带来什么。
他曾经在雨天里踽踽独行一次,因为他恐惧被其他人看到会造成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稀疏的雨点落到他薄薄的翅膀上,一只细小的虫子都能让他吓个半死,自此他再也不敢出门,他的身体太差,也太没有自卫的能力……
他想了足足五分钟,他的时间总是太多了,虽然他可以在网络里以一个虚拟身份聊一辈子,谈人生,仿佛走过千山万水是了不起的老江湖,但实际上他的活动范围不足五百米。他的天空好小他的世界太狭窄他很多时候都只能靠想象来推测。
偶尔,他为自己和旋律煮了一壶红茶,他喜欢和她聊天,喜欢她简单朴素但优美无比的笛音,但是他也很清楚这种平和简单的生活尽管真实,但是脆弱到一张公开照片就可以毁掉。他安安静静读报纸,和网友聊天,搜集可以利用的信息,做着最美丽的明天的梦:某一日,他的子孙君临天下,一呼百应。
他遗憾的是,自己大概无法活着看到这一天。
果然如此。
她没有名字,但是,既然QUEEN是她唯一的母亲,安特是她唯一的兄长,那么她反过来也是一样,彼此都是唯一的特别存在。
她很幸福。
咀嚼人肉的时候,啃食人脑的时候,这些能供给她能量和智力,她也喜欢一个人类姑娘的笛声,哥哥的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母亲提着铜壶浇花的声音……
她在心里画不出不幸的样子,她喜欢咖啡壶散发的热气,喜欢白云在天边飘逸,喜欢电视机里鲜艳的红旗……
哥哥教他觅食的时候也很幸福
妈妈教她奇美拉蚂蚁历史的时候也也很幸福
她最喜欢丸子了!queen,也就是她的母亲,说她刚出生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小小的丸子,特别可爱。
他们一家三口都很幸福。
它们在她的记忆里停留,几乎让她感不到岁月在流逝。
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幸福。
然后她的幸福碎裂了。
她觉得疼,她的左臂几乎全部断裂了,她从生下开始就有妈妈和哥哥照顾,她拼命地用电波讯号告诉母亲自己的疼痛和无助,可是却没有接收。她马上明白,母亲已经不在了。
她恐惧,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独当一面,所以她马上想向哥哥求助。
“现在,你是女王了,记住,你必须生下王,生下我们的希望。”哥哥能够说人类的语言,他脸上涌现出某种表情,让她感受比断臂更加疼痛的东西。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在海上漂流,又是怎么上了岸,她看着自己的前肢脱落,就好像她以前切开食物的时候断的干干净净,夜渐渐深了,她站在礁石上,靠在紧邻大海的洞穴岩壁上,月亮是那么的圆那么的亮。
亮的让她心痛。
她半跪下来,断裂的触须,带着伤痕的胸,还有裂开的腹部,她的身体里浸满了海水的腥味,海水无止无尽的拍打着海岸,在那一瞬间她的全身刚硬如铁,海的尽头是哪里,是家吗?
她捕鱼。
那似乎有股馊味,她几乎睡着了,在梦里,她见到了未来的儿子,世界的王者。海水散发着墨绿和腥气,腐烂的鱼在嘴里嚼烂了吞咽。这仅仅是第一夜。
然后她产卵。这些只是低等的士兵,但是依靠他们她可以专心孕育王。
她命令孵化的卫兵为她带来更多食物。
不久,她找到了久违的美味,营养价值高的最佳食品——人类。
她需要更多。
“我的儿子,你一定会站在世界的顶端!”让万物再也没有任何抵抗机会只有俯首称臣的终极的王者!
她为未来的王准备好直属三战士,她已经决定好定位,她变得比最初那个被照顾的妹妹更强,她也确定自己会生下更强大更独立的儿子。
王者无敌。
她没有失望。
她的儿子最终挤破她的腹部带着鲜血与嗜杀冲出人世,这是她的王,她的全部希望,他诞生的早了点,在弥留之际,她终于得到士兵的保证“王很健康,王平安无事。”她要的无非是这个,现在她终于得到了,多么的幸福!
没有任何遗憾。她可爱的孩子,她取名为“梅路艾姆”,意思是照亮一切的光辉。
天空蔚蓝的似乎要流泻下来。
她结束了短短的一生。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安详笑容。
她只是有一点点好奇,她从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如果有个墓碑的话,要刻些什么在那上面呢?
“我毕竟,还是个人类。”雷弗•布朗的目光十分从容。
那是八娱借用他身体造成的余毒,亚路嘉隐瞒了,不代表雷弗不追究。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在昔日宠物的尸首前,鲜艳的有些刺眼。细细软软的头发,手指有力的握着一把西洋剑。
剑端依然在滴血。
Queen死在第一个,第二个,或许就是那只体型相对娇小的雌蚁,虽然她似乎恢复力不错,雷弗这么想着,然后,他注意到眯着眼看他的独眼蚂蚁。
“你的眼神不好吗?”雷弗问。
这栋别墅的门后有一条小溪,清澈的水边开满白色粉色的野花,波斯菊和大丽花绚丽的就像画出来的,屋后的院子种花种菜种药材,还有不知名的奇花异草落地生根。
最适合休闲。也许可以办个农家乐旅游项目。
安特定定的看着雷弗,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是布朗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奇美拉蚁的王——安特。”他站在母亲的尸体前,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入眼,“关于你提出的问题,是的,我是严重近视。”
“你们的智商,比我想象里的还要高。”雷弗轻轻开口。
“母亲见到你,是十分高兴的。”她到底明不明白内在已经不同了呢,还是见到一个壳子就好?安特尽力想把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却发现自己的视力很不争气,“请您告诉我,为什么?”
“我必须这么做,如果任由你们发展,人类会很危险。”
“物种的优劣判定吗?”
“优劣只能用于物品,不能用于生命。”
“看,你是明白的。”安特的独眼带着一丝惘然,“我以为你明白,结果你真的明白。”
雷弗永远也记得安特最后的话,在那一番表白之后,他终于没有去追那个被冲下溪流而去的雌蚂蚁,在蝉鸣声里,他点起一把火,烧了这栋别墅。
狭长的影子落在地上,他几乎想发出一声叹息。
雷弗突然想,如果不是已经有了西索这个徒弟,他真的动了念头要把这只眼神清澈的奇美拉蚂蚁也拉拔一下做弟子……他静静矗立,突然觉得自己西洋剑上的血液很恶心。
把价值五十亿戒尼的名剑丢在了火光里,他使用瞬间移动,倏忽不见。
旋律很快就得到了邻居家失火的消息,那家人就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全部丧生在这场事故里,温和有礼的queen和安特就这么葬身火海……
她在断垣残壁前吹奏了很久的安魂曲。
她想起他的声音,关于安特,她就只听过他略带嘶哑的男中音——“到达幸福的场所是很困难的,如果死掉的话,会不会化为天上的星辰呢?”
藏蓝的天空下,只有并排的两个墓碑,记载着两个生命——
“黑夜,黑夜,黑夜!我不要白天的羁绊再把我的明天束缚!
黑夜,黑夜,黑夜!我不想失去回家的温馨再去找寻所谓的温柔!
黑夜,黑夜,黑夜!你一定要为我好好的洗漱,看我明天再把生命起舞!
黑夜,黑夜,黑夜!你就耐心地陪我到天明的时候,送我从容踏上人生的征途!
黑夜,黑夜,黑夜!还是先来给我梳一梳头,期待着明朝听我的笑声把山河迎风漫数!”
拜伦的《黑夜》,曾经是安特最喜欢的诗篇。
墓碑上除了他们的名字,就只有这段诗歌,旋律最后一次给墓上献花,她不知道用什么文字来形容这家人,除了旋律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在世界存在过,喜欢过什么颜色,最爱哪一部电影……拜祭的意义在哪里呢?活人能做的事情虽然很多,但是都与亡者无关。
旋律能做的只有追忆。
市丸银的红眸里闪现着妖异的阴影,他拱着手,声音慢条斯理:“蓝染大人,布朗集团分属关系企业的一栋小别墅失火了哦,就是那个“碰巧”下载了很多生物科技资料的ip地址。”不曾回望一眼,他把手慢慢背到后边,浑不在意的仰起头。“这场火让我联想到很多东西呢,恰好都是大部分人不喜欢的。”
“银,人的期待是很矛盾的。”蓝染的手势比一场电影首映式更值得一看,他平和的说:“目前为止,我很满意。”
“那只蜘蛛,咱们不管吗?”
“他在雷弗手底下,想必也不好过。”蓝染暂且没心思关注幻影旅团那边的想法,他应付猎人协会这帮子不正常人才是第一要务,“蜘蛛他们也释放不了多少年毒素了。”
奇美拉蚂蚁已经按照“正常合理”方式走上了预定的道路,而幻影旅团这群蜘蛛党又能逃到哪里?
“反正隔个几十年,他们全都要死的。”银对此熟视无睹。
当然,早死晚死怎么死,其中还是有大差别的。
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索尔仁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