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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可识故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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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扭着腰离开了,美人入座,雪白指尖捻上细瓷壶把,酒液倾倒而出,又让他想起那天晚上,那人唇边未干的酒痕,沈弈心神恍惚,小梨花见此推了他一把。
“公子怎么不喝呀?是梨花倒的酒不好喝?”
她鬓发上珠钗摇曳,眉目于灯盏间华艳生香,对面柳无欢早就抱着美人倚作一团灌了三四杯了,沈弈摇头举杯,一口喝尽。
这时候头顶传来啪擦一声巨响,有人怒骂道,“这就是你找来的尖货?这种货色在我尚书府里连给我提鞋都不配!滚!”
“大人您别生气,别生气嘛,哎呦!”老鸨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上,疼得直不起来。
“哎呀妈妈”“妈妈您怎么样?”两个姑娘连忙过去扶起老鸨,鸨儿靠在姑娘身上又对着那燕大人赔笑说道。
“大人您别急,我那还有的,您再稍等会儿,来人啊,给大人上好酒好菜”
燕大人气呼呼坐下来,“那就快去!要本大人等得不耐烦了,叫人砸了你这青楼!”
“哎是是”
老鸨捂着腰往楼上去了。
李君遥听得那鸨儿回禀气笑了,“哦?这位燕大人也是个人物啊,堂堂三品尚书做那种事儿还带挑嘴的”
老鸨一脸倒霉到家了,“可不是,教主您看”
“行了行了,你去敷点药吧,一会我下去看看”
“是”
沈弈放下酒盏,美人复又添酒,衣上香气若有若无钻入鼻尖,他却不为所动。
“近来盟中多有传言,说我爹的死颇有蹊跷,无欢,你怎么看?”
柳无欢醉眼朦胧,说的话也没遮没拦,“什么怎么看?沈弈,人都死了,你还能把你老爹从坟里揪出来问不成?”
沈弈侧首,没跟他计较,底下红木栏杆围成,雪白轻纱飘浮隐现的宽阔戏台上,一曲终了,正袅袅走下一队舞姬,“我会想办法再找人调查这件事”
这时忽然周围灯火变暗,戏台顶的纱幔被人拉起,四角铜雀灯照得整个戏台如浸朦胧月色。
四下寂静,一层到五层的客人有的怀抱美人正值情浓,有的还举着酒盏醉醺醺,全都抻着脖子往那处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墨色衣摆轻垂玉阶,那人步履微动,灯火从他削尖的下巴晃到他怀里抱着的琵琶上,边走指尖轻拢,随意几个音节弹出,不成调子,却让人屏住了呼吸。
灯火渐次点起,这才让人看清楚,他一袭墨纱如流水悬垂,一如夤夜最幽深的澄空,露出的手和腕骨却素洁如玉,三千青丝半挽成瀑,眉眼间横抹一条细长红纱,鼻梁英挺白皙,唇角湛如桃花。
栏杆上有看客发出惊叹,这般绝世美人,当真是难得一见,只见他素手当心一画,弦如惊鸿四座起,随即转身,墨发狂舞,那是一身孤绝于尘世的墨色,冷冽,孤傲,纤尘不染,他昂首,覆眼红纱又如深渊之中腾起一簇烈焰,指上动作不停,五弦抑扬错杂,如战鼓如疾雨,撼人心魄,一曲终了,一手直画琴心,五弦崩碎。
座上杯盏跌碎,曲中人也久久不能回神,他半跪在地上,手上脸上被断弦划出淋漓血口,墨发散乱,覆眼的红纱也松了一截落在肩上,平生出几分脆弱而凌虐的美。
安静持续了得有半刻钟,紧接着掌声如潮,沈弈从他一出场眼睛就没离开过他身上,这时只见他缓缓抬头,有侍女走到他旁边,想要扶他起身,他却是避开了那侍女的手,自己踉跄着站起来。
那动作带着点拒人于千里的冷漠,习惯性的,却熟悉至极,沈弈想起某一日李君遥也是那样避开自己,他心里有某种隐隐的感觉,可还不能确定,微皱了眉头。
这时候楼上雅间燕大人手一挥,就有人捧着一大包东西,在一楼和二楼的拐角处,拦住了那正要离开的人。
沈弈倚着栏杆探头去看,他们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就见他昂着下巴,一脸冷清,那人把手里的大包袱硬塞给他,就要拉着他走,断弦琵琶在争执中摔在地上。
沈弈喝干了杯中酒,双手握住栏杆一拍,翻身而下,旁边醉醺醺抱着美人的柳无欢见此立马精神了,奔过去趴着栏杆没抓住他,在头顶怒骂。
“我的个亲娘老子,沈弈你疯了,这里可是三楼!”
沈弈权当听不见,借力在二楼栏杆上一踏,旋身稳稳落在地上,落地时候一个姑娘可能是被他吓着了,张着嘴手中酒盏就往下落去,他抬手一接,递还给她,那姑娘接过来时候还是一脸茫然,他长身玉立白衣翩翩,并没说什么转身就走,姑娘手里杯上仍留一层余温,事后反应过来看着他的背影才红了脸。
拐角处那人仍在纠缠,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旁边围了几个姑娘可一看那人凶神恶煞的也不敢上前,那人粗暴扯过他的手腕子就要强硬带走,舞者眉心微蹙,手指不自然的蜷起,摇摇欲坠脸色惨白,眼看就要抵挡不过,沈弈皱眉,几步上前拉过他又狠踹了那人一脚。
那人捂着肚子趴下,鼻子眼睛挤在一块嘴上还不忘骂骂咧咧,沈弈却只看着他,低声询问。
“你没事吧?”
舞者脸上伤痕鲜红刺目,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胸前衣衫拉扯中有些凌乱,却没有回答他,沈弈离得近,细观他容貌,越看竟与李君遥有着八分相似,攥着他的手紧了三分,心头疑惑顿生。
“你是不是”
还没等问出来,早有人飞跑过去告诉了燕大人这边发生的事,燕大人腆着大肚子怒气冲冲带了一群人往他们这边赶来,柳无欢在上头看得分明,见自家盟主还攥着人家腕子犯花痴,全然没有察觉到,呸了一口暗道不妙,扔下酒杯推开美人也顺着楼梯下去往那边。
燕大人赶到的时候,柳无欢也正好赶到,一群人把那一小块围了个水泄不通。
红情站在顶层,下面的混乱尽收眼底,她皱眉厉声道,“怎么回事?沈弈怎么会在这里?”
旁边人回答,“左护法,这我们也不知道啊,原本都要成了,谁知道会被他横插一杠子”
“麻烦了”红情说完就要下去,却被人拉住,“哎左护法,您可不能过去啊,您忘了,上回武林大会您当着那么多人出风头,这一过去他就认出你是魔教的了,这不更麻烦”
那人苦兮兮在红情刀子似的眼神里撑住了没放手,此时下面气氛可是剑拔弩张,燕大人小眼睛一瞪,旁边人会意清了清嗓子,调子尖细得像个女人。
“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抢我们家大人看上的人,识眼色的还不赶快把人送过来,不要命了吗?”
“你们家大人?”沈弈本来喝了酒心情就不大好,此时又来了挑事的,正如爆竹遇上火星子,他转过身冷冷一瞥,手上一紧将那人护在身后。
那人一看不乐意了,“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你可知道我们大人是什么人?”
沈弈手搭上剑柄,他酒气上来脸色微红,眼底带着血丝,“我管你是谁?他都说了不愿意,你们还要强逼人家不成?”
燕大人也嘿嘿冷笑,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摆手,旁边几人冲上来,其中一个伸出手就要去拉那舞者,沈弈还没出手,后面忽然伸出一把扇子来啪一声敲在那手上。
“哎呦!”
沈弈愣神,柳无欢总算得个空挤到他旁边,他看了一眼那盲眼舞者,心下了然,拽着他低声道。
“沈弈,你喝糊涂了?闹什么?见着个瞎子就当是你那白月光呢,你也不想想,这里可是青楼”
沈弈被他这么一说也清醒几分,可他看着那舞者,他鬓发散乱,额角沾染细密汗珠,细长血口划过脸颊,脆弱,苍白,惹人怜惜,偏生气质又冷冽疏离,如谪下凡尘的仙人,那张与李君遥极其肖似的脸,那种感觉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燕大人根本就没把他俩放在眼里,尽当成是两个想出头的毛头小子,几个带着兵器的人上前就把他们拉开,沈弈挣扎还要上前,却被柳无欢劝住。
“沈弈,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都是有权有势的,我们还是尽量别惹麻烦”
“可他”
“你又没来过这种地方,怎知人家就不愿?能在这里出卖色相的人,个个都不简单,这是在谈条件呢”
沈弈听这话微微一愣,只见燕大人走近黑衣舞者,“看来公子是对我刚才出的价钱不满意,你放心,我燕伍非可是极疼人的,绝非那些花心滥情的庸俗之辈,只是在床上有些小癖好,呵呵,只要你能讨得本大人欢心,想要多少金银都没问题,公子你看这个数如何?”
说着他抓过那舞者的手,那笑容令人直泛恶心,在上面点了一个数。
舞者先是有些犹豫,燕大人见此,又靠近了些,几乎要贴在他身上,手势一变,按进他掌心里,那舞者先是一愣,随即神色转柔,露出个有些苍白的笑。
“大人如此盛情,奴又怎敢”
沈弈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你...你刚才还”
舞者侧过头,白玉似的下巴微抬,唇角勾起轻蔑的弧度,这神情有些冷,还有些淡漠,像无心的瓷偶。
“看公子这样,想必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风月场销金窟,乱花渐欲迷人眼,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像我们这种下贱人,若不这样,又怎能惹得垂怜?”
说着指尖抚上燕大人脸侧,燕伍非看着他,愈发神魂颠倒,一把捏住他不消停的手腕,故意在琴弦划开的伤口处狠狠按压,那细瘦的腕子仿佛随时都要折碎在他手里,舞者皱眉,脸色愈加惨白,像株被狂风蹂躏得摇摇欲坠的水仙花。
沈弈实在不想看那张肖似李君遥的脸做出这种表情,撇过头去,而那燕大人则像是打了场胜仗的将军,揽着舞者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