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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夏知微之死 ...

  •   九年前的夏天,太阳肆无忌惮地燃烧着自己,不吝啬一丝热气,气吞山河般蒸焖着大地。一棵棵尚可参天的紫藤古树上三三两两的知了狂嚣着属于它们的炎热。村里的孩子们或是爬树捕蝉或是下河摸鱼,总有他们消遣夏日的好戏耍。林爱民按部就班地完成着他剩余时光里需要的一呼一吸。他轻摇着手中的蒲扇,瞑目小憩着,心想这酷暑难当不该有人来光顾他的店铺。于是虽日稍西偏,他也早早地半掩了木门,尚可遮挡一股股焚空的热浪。
      七岁的温知墨还是个垂髫小儿,他正和同龄的林相思趴在地上玩着玻璃弹珠。温知墨高高撅着屁股,眼睛瞄着手中的弹珠,正要全力以赴和林相思一争高下。突然间,门吱吖一声,暮日余热翻滚进屋。温知墨抬了抬眼皮,一双镂空黑色凉皮鞋呈现在身前半米距离的地方。温知墨直起身子好好打量这黑皮鞋女孩,稍有西沉的太阳收敛了一些光芒,洒在这女孩的身上却是温柔了些许。这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天青色没膝长裙,沐浴阳光下的女孩皮肤透出珍珠般的光泽,只是眉眼间凝聚着无限的忧伤,眼皮微垂,任凭这聒噪的夏日在她死水般的心境泛不起一丝涟漪。

      “林灰,你回来啦”,林爱民立马起身离开他那藤竹摇椅,“你外婆前几日打电话叫我接你回去,她怎么样啦?”。

      “死了”林灰冷冷地说道,立马冲进里屋,徒留林爱民一人独享噩耗的寒凉。林爱民呆若木鸡般坐回藤椅上,手中的蒲扇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摇晃。

      不一会儿,门口又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她还没等林爱民开口,便摆摆手道:“别问了,凉城乱的很,我在火车站听着那些人说啦,凉城广场上空是一架一架的飞机飞过,好多孩子闹事,他们说他们是叛徒,是腐朽堕落之徒,哎”这老人便是林爱民的亲娘,林灰最亲爱的奶奶,不顾自己年事已高也要去车站亲自接风的人。老人家长叹口气说道:“我早说过,那个女人不属于我们这穷乡僻壤,她死都要死那,她那颗不安分的心迟早夺了她的性命,这不?报应来了,这不安分的女人,近四十了,还混在一群愣头青孩子里闹事。四个亲生骨肉都拴不住她的心,这下好了,再也不需要栓她了,死的干净了”。

      “妈,您别说了,回屋歇着吧”林爱民躺在藤椅上,不等他妈说完也知道怎么回事了,毕竟这惶惶不安的一年里也就这么一件事——巷尾耳聋的大爷都能道听途说的事,林爱民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的妻子即便折翼也不懈怠任何回去的机会,她这辈子没爱过任何人,跟林爱民结婚也只是喘口气向时间妥协片刻。同一屋檐下生活近二十年,林爱民自认为他很了解他的妻子,可她却每每又裹起一层蚕茧,不让他更深一层了解她。林爱民闭上眼睛遥想起二十三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锣鼓喧天,一群岁数不等的男男女女纷纷跳下农机车,最大也就估摸二十岁,最小的或许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最小的便是夏知微,她才十四岁。早已停课在家无所事事,突然为了响应大家的号召,让她小小的胸膛立刻傲挺起来,她和同车的小伙伴一样,各个脸上挂着旗开得胜的色彩。“有为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农民群众的洗礼,很有必要”,大家的话没有一刻在耳边偃息,时时刻刻战鼓擂擂。夏知微被分配到黟村七队,每日下地干活都和林爱民家的农田挨着,林爱民每日荷锄而至便看到夏知微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不忍发出一阵嗤笑。夏知微娇生惯养的城里姑娘,哪里会这些劳什子。林爱民虽不过十六光景,刚出落少年模样,却责无旁贷地担起了兄长的重任,如何割折耳根,如何打穗子,凡事无巨细,必是一一以身示范,让她细细学着。渐渐的半年的时光溜走了,林爱民越发强烈地感觉到喜欢和她消磨着光阴。一起奔跑在田间,休憩在圩埂上,他爱听她小巧的嘴里蹦出优美诗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是半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夏知微那个天真烂漫的脸蛋却鲜有堆起笑意。她不知道曾经让她振臂高呼的革命事业,竟然是在这黄土枯石中消磨着时间,这漫长的事业让她脸上时时密布着愁云恨雨。她想见她的父母,想回到热闹的城市,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即便一无是处,也不要进行这伟大的事业。熬到了第五个年头,有一天林爱民向夏知微进行了第三十八次告白。夏知微面无表情地点头答应了。林爱民像脱缰的马儿,立马把这件喜事告诉父母。林爱民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字,但能娶上夏知微这样带着几分古灵精怪说着文绉绉话的女学生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婚后第一年的夏天,林家迎来了新生命,一对龙凤胎更是让林家这棵枯木又开枝散叶起来。林爱民是长子,饥荒唯一活下来的孩子,林老人当年哭伤了身子,早已没法再添香火。子嗣绵延的重担便压在了林爱民身上。这对双胞胎男孩取名林犀,女孩取名林彩凤。

      又过了四年,第三个孩子出生了。夏知微早已没有了当母亲的喜悦。这六年时间里,从一封封凉城寄来的家书里,她对那边的局势略知一二。身边很多和她同时来的同学都返城了。夏知微每天都会去队里打听有没有她回城的通知。可是年复一年,归期遥遥,每一封家书都石沉大海。后来,夏知微知道她家有个远方亲戚不干净,便迟迟没了允许她回城的消息。夏知微变得更成默寡言了,每天支颐北望便成了她唯一消遣时间的事。透过那扇窗,屋外的那棵紫藤树垂下来的一瀑紫帘时时氤氲出她日渐模糊的故乡模样。

      这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孩,模样最像夏知微,取名林灰,心灰意冷的灰。
      第七年夏知微收到家书,差点哭昏厥过去。信中得知,她唯一的哥哥调遣在千里之外的湘西,为了得一张病退证,居然病急乱投医,喝了农药去了。腹中的第四个孩子也经不起连日悲恸流产了。夏知微从来没有爱抚过她的孩子,她满眼只有回家的殷切期盼,孩子都是分食别人的母乳长大。然而哥哥死去之后,夏知微连抬眼看孩子闲暇都没有,整日沉浸在悲恸中。这悲恸蔓延扩散全身,整个人麻木得都不会呼吸。林爱民除了延续香火,还在构筑自己未来四世同堂,人丁兴旺的林家大家族的美梦中。林爱民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让他没把女儿们放在心上,只期盼着第二个儿子的到来。林老太看不下去了,便把林灰从小带在身边抚养,竭尽全力给她最充足的爱。

      终于熬到了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林家也终于盼来了第二个儿子的到来,取名林相思。四个孩子的名字都是夏知微取得,林爱民觉得她文化高于自己,孩子的名字定是一派欣欣向荣春和景明的寓意。谁曾想孩子名字却是越来越苦。

      夏知微没等做完月子,头也不回返城了。这一年对林家夏家都是悲喜交加的一年。林家盼来梦寐以求的二儿子,然而夏知微一去不回了。夏家终于盼来了女儿的归来,然而夏父久盼不到女儿归来,日日思念,儿子又英年早逝,饱受白发送黑发人的痛苦,终究熬得油尽灯枯随他儿子去了。这一年,四个孩子都成了没妈的孩子。
      林灰趴在阳台上,她对母亲的记忆甚是模糊,只记得她每天也这样趴在窗台上,看着天边的云端,卷舒悠然,听着紫藤树下鸟鸣啁啾。一呆便是一个白天,连吃饭的时间都会忘却。

      温知墨拍起身上的灰尘,知道林相思家出了不好的事,便放下弹珠要回自己家去了。温林两家相距不远,两个同龄的孩子便每日一起玩耍一起上学。温知墨时常听林相思提起他有一个二姐跟着奶奶住在十里外的桃花潭。今天算是第一次看到了真人。七才六岁的温知墨没有满腹经纶,堆砌不了华丽词藻来形容刚才一瞥的二姐。只知道好看,真的很好看,这一看便在他小小稚嫩的心头镂刻出一辈子女性最美的模样。

      林灰从凉城回来及夏知微死去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待多日便让左右邻居都知晓了。这个非同往日的暑假,让远在城里上大学的林犀和林彩凤都赶了回来。

      “爸怎么样了?”这对龙凤胎打小就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齐声问起林灰。林灰抬眼一看,手指了卧室,又低下头去看已被她翻毛边的《百年孤独》。林灰从小长在奶奶身边,对自己的兄弟姐妹除了血缘关系不添加任何多余的感情。她似乎也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可以和他们探究。这一年该上高中的她,为了更方便去县城上学便和奶奶搬回了黟村。她看着林爱民总在牌桌酒杯和那个门可罗雀的杂货店里消磨时间。她无法勾勒她哥哥姐姐的模样,现在越大越是拘谨不曾和他俩过多接触,也就和他们变得生疏。她突然觉得自己不会爱了,爱她的血缘至亲。唯独那个七岁的林相思和她愈是亲密无间,她可以在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垂髫小儿面前开怀大笑或是抑郁伤悲。温知墨也时常来找林相思一起玩耍,林灰便带着这两个毛小孩做一切童趣横生的事儿。或是爬树采桑葚,笑话彼此乌黑的嘴巴,或是偷偷采摘一池的荷花。温知墨总会抓一束胡乱采摘的花献给林灰,憨笑着说:“二姐,给你的”。时间久了,温知墨也学着林相思喊林灰二姐了。二姐?这两个纯真的孩子让刚识得愁滋味的少女林灰,又回到了和他们一样七岁孩童的模样。

      “林灰,过完暑假上高一了吧?好好学习,我和彩凤在毕业会留在庆州,希望你也能考入庆大”林犀说道。

      林灰这次没抬眼依旧看着自己的书。

      林犀彩凤来到内屋,找到林爱民。林犀彩凤对林爱民一阵寒暄,不过几句节哀顺变之类的宽慰词语。这对双胞胎对夏知微恨意多过爱,因为她从未给过他们母爱,在他们少年敏感时期,夏知微一走了之,让孩子们被人戳着脊梁骨讥笑为“没妈的孩子”,本就羸弱不堪的林爱民又得开始负担四个孩子的学费。他所谓开枝散叶的事业着实筚路蓝缕愈加艰难起来。林犀推了推彩凤,撇了一眼暗示她先挑开话。

      “爸,该交学费了”林彩凤启齿轻声说道。

      “明年再交吧”。

      “什么?”林犀按耐不住了,冲到前面,提高嗓门说道“今年就毕业了,我学费拖了两年了,彩凤也拖了四年了,不交拿不到毕业证”。

      “今年都要毕业了?”林爱民恍然间发现,时间总在不经意间流逝,孩子们都大学毕业了。“你们先等等,过两天我去芜州一趟”。

      林犀忿忿地摔门而出,彩凤也自知无趣地出了房门。看着杂货店的林灰却听得一清二楚。她开始担忧自己的学费从何而来。虽然奶奶给她的钱够高中毕业,可是大学怎么办?这次她孤身一人前往凉城就是想向她那个不闻不问的妈妈讨生活费和学费。她想夏知微回到了大城市总归日子好过他们。可不曾想到,这个疯女人去广场静坐绝食了,真是以卵击石的笑话。

      没过两天,晨曦熹微,林爱民披着微朦的光晕踏上了去芜州的长途大巴。林犀彩凤关在拥挤的屋内,奋笔疾书欲将完成最后的毕业论文。林灰陪着奶奶早早地起床了,洗完衣服便守着店铺悠然地看起书来。
      正午时分,太阳又暴躁起来,肆无忌惮地燃烧着。每一片树叶竭力延伸着,欲以苍翠以蔽之。林灰懒懒地躺在藤椅上一会看书一会浅睡。这时两个孩童你追我赶踏门而来,林相思对温知墨穷追不舍,绕着藤椅跑了两圈,温知墨立马跳上藤椅,欲求林灰的庇护。林灰拦住林相思,道:“你们跑什么啊?”

      “那东西是我的,温知墨抢走了”,林相思涨红了小脸道。

      “是我爬上去捉的”。

      “是我发现的”。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罢休。

      “别吵了”,林灰最听不得聒噪声,道:“什么东西,拿给我看看”。

      温知墨摊开了手,一只黑色的虫子正张牙舞爪着,煽动着翅膀意欲逃跑。林灰被这黑色可怖的家伙着实吓了一跳,尖叫起来,把温知墨推下藤椅。

      “快扔了,恶心不恶心?”

      “恶心?我倒是觉得很可爱”温知墨恶作剧般把虫子拎到林灰眼前,一阵狡黠坏笑。

      “二姐,你这么大的人当真怕?哈哈哈……”

      “你们两个快开学了,还不收心,多读书”。

      “把天牛给我,我就读”林相思道。

      “可以给你,我要二姐陪我读诗”温知墨道。

      “好,你给他把虫子归置一旁去,你们两一起跟我读读诗”。

      “我要坐在二姐腿上”温知墨得寸进尺。

      “好,依你”。

      “我也要坐二姐腿上”林相思讪讪道。

      “你那么胖,别把二姐腿坐断了”

      “我哪里胖?我就……我就……”林相思差点急出了口吃。

      “别吵了,温知墨,我抱着你读诗,小思,你拿个板凳坐我旁边,咱们一起读”。

      “那好吧,”林相思虽有不快,只能作罢。

      温知墨如愿以偿地坐在了林灰腿上,任她环腰抱着,脸凑着他脸,大声读书起来。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到了晚上,夏虫悉窣不止。白日村庄的喧嚣,居民家长里短的谈话声都归于宁静。林家大门突然哐啷作响,林爱民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开门,快点”。

      “爸,你回来啦”林犀道:“怎么一天就赶回来了?”

      “借到钱不回来干嘛?让你那堂叔看我穷酸样?冷嘲热讽了一天还不够?林犀啊,这借来的钱可指望你毕业挣钱来还的”

      “好,我也想早点上班挣钱啊,额……但是……你可以在车站附近找个宾馆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回来,这么晚乡际大巴都停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啊,走了近二十公里路,车站宾馆多贵啊”。

      “从黟县到黟村?”林犀恨自己不能帮到一点忙,虽然林爱民庸庸碌碌一辈子,对他这个儿子却还算个称职的父亲,一生活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态度里,没有任何杞人忧天之虑。

      “进屋吧”林爱民道。

      进了里屋,彩凤也跟了进来,她也殷切期盼她的学费,带上学费还得赶回去补交。

      “只借到三千,还被你那叔叔笑话,笑我是口袋贴口袋老板”。

      “三千?这只够林犀的,我的学费怎么办?”,林彩凤焦急起来。

      “凤”林爱民道“女孩子读大学也没啥用,长得漂亮找个有钱人嫁了就是,你读再多书,也没法对咱们林家光耀门楣啊,你还是要嫁人的,啥好东西都带到别人家了”。

      “你就是重男轻女,封建愚昧”。

      “把你们四个拉扯大我容易吗?你们那个妈撂担子做了鬼倒是轻松了,让我一个人继续熬着,有本事你自己想办法去,我是没那个能耐咯”,说完林爱民拿起脸盆,把毛巾搭在肩上,慢悠悠去柴房洗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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