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Rhymmy

4、第 4 章

　　我找到薛七的过程不算困难，但是说动他跟我回太子府很难。

　　他在一个偏僻镇子上盖了座宅子，宅子装修得很不错，又大又宽敞。我和倩竹坐在门口看他晒药材，两天都没说上一句话。

　　第三天中午，有个乡亲为感谢他救了自己，送了他一只鲜活的大公鸡，让他炖了喝汤，民风淳朴可见一斑。

　　薛七接过那只公鸡，它正好扑腾了一下，吓得他脱手把鸡扔进了刚整理好的药材堆里，导致半天的功夫都白费了。片刻后他从厨房找出一把菜刀，对着那只鸡左右打量，半天没下手。

　　我真是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夺下他的刀，逮过鸡来，随手找了个空盆盛血，照着咽喉就是一刀。

　　他惊异非常地盯着我：“你还会干这个？”

　　我发现有打动他的希望，马上夸口说：“不仅会这个，鸡鸭鱼兔，全都可以。”

　　其实我只处理过死掉的鸡，还是因为那只鸡是我掐死的，李公公才让我给它个善始善终，其他的没让我碰过。但我料定薛七这里找不出别的，所以我吹得一点都不脸红。

　　薛七果然很惊讶，对我大为改观，把倩竹也叫了过来，让我们去屋里喝茶。中午我和倩竹替他把那只鸡炖了，三个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友谊水涨船高，饭后已经成了莫逆之交。

　　薛七听说我夫君有危险，希望他能跟我去趟别处，很讲义气地同意了，但是又问我别是去需要讲究繁文缛节的高门大户吧。
　　我指着桌子上盛着鸡汤的碗，说：“你看我像高门大户出来的吗？”

　　薛七深以为然，感慨道：“早说啊，本来我看见你长这么副模样，还以为你是皇亲国戚，我最烦那些人颐指气使的样子。”

　　太子妃应该也算皇亲国戚，但我就当没听见，拉上他跟我踏上了返程之路。路上我们三个人越说越投机，还顺便拜了个把子，薛七年长，我次之，倩竹最小。
　　但因为薛七名七，我们俩就喊他七哥，我俩叫他七哥，他叫我俩二妹三妹，路上有的店家听见我们的称呼，时常投来看傻子一般的怜悯目光。

　　到了太子府门前时，薛七打开轿帘看了看，犹犹豫豫地问我：“二妹妹，这不是咱们目的地吧？”

　　倩竹嘴快，立刻答道：“七哥，就是此地。”

　　薛七露出一副上当受骗的贞洁烈女模样，愤愤不平道：“你不是说你不是高门大户吗？”

　　我很无辜地说：“我当时说的是让你看看我像不像，难道我不像吗？”

　　他盯着我的脸瞧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说：“也是，你这容貌不嫁到高门大户，也委实屈才。”

　　他就这么被我安排进了太子府。说来也是天意，不到四日，柏文的下属就带着我遍体鳞伤的夫君回来了。
　　当时那情形，要不是提前把薛七找来，我很可能刚过门一年多就守寡。

　　柏文醒了之后，薛七留下一些药方药材和医嘱就要离开。我知道他这样的神医是常常要四处云游的，也没多挽留。
　　临走之前，他给了我和倩竹一人一个瓷瓶，告诉我们那里面各盛着两颗救命的药丸，让我们以备不时之需。

　　跟大夫做朋友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我感激万分地送走了七哥，就回去照顾柏文。
　　他这场仗还是赢了，但是代价惨痛。洛国皇帝下了一道圣旨，说他虽然险胜，可是伤亡太多，功过相抵，就不予处罚了。

　　我真是没听说过这种君王旨意，柏文却像是习以为常，拖着一身伤谢了恩，还不忘嘱咐我给传旨的公公封个红包。

　　好在因为负伤，他便不必再去上朝。我在府里勤勤恳恳地照顾他，陪他说话逗趣，跟他下棋赏画。整整三个月，都过着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

　　三个月后，他忽然又告诉我得出去打仗，让我帮他把铠甲取出来擦擦。我难以置信，恨不得立即冲到皇宫质问他父皇母后。但是柏文拉住了我，说他母后身体不好，最近更是病情加重，不能再把不好的消息传进宫里，惹她烦心。

　　我无可奈何，问他有什么事情是我能替他做的。

　　柏文捏了捏我的脸，笑道：“你在家里等我回来，我只要想到你在等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必然战无不胜。”

　　我不太乐意。因为他这么辛苦，我却只能在府里吃喝玩乐，这一听就不是人干的事。
　　正好御医来给他诊脉，我想到薛七给的药方，就拿出来让御医给柏文多配几副。没想到御医看了之后，为难地说，里头有几味药现下凑不出，恐怕得去产地采买。

　　我当即就要遣人去买，但是仔细问了御医后发现这几味药不仅产地遥远，价格昂贵，而且非常易坏，如果包装不善，一不小心就不能入药了。

　　我思来想去，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何况这种东西旁人怎能有我上心？不如我亲自去买。

　　柏文拔营那日，我也备好了去边疆买药的马车和盘缠。我们出门时是一同走的，走到梁州时才不得不分开。
　　临分别，我把薛七的药丸给了他一颗，将药方也仔仔细细给他收好，一再嘱咐他，记得时时传信，我好及时给他送药去。

　　他耐心地答应了我，说一定给我传信，一定好好保重，让我也千万小心，买到药就立刻返程，不许逗留。

　　我跟他说了好多句话，才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车，与他挥手作别。

　　那是他承袭皇位前，我最后一次见他。

　　分开之后，我记挂着他的伤情，生怕药材不够，一路不管不顾地赶往边疆，连倩竹劝我我也没怎么听。
　　就算这样，我还是花了一个多月才到。到了之后，我走遍了那里所有的药铺采买。
　　我身边带着太子府的侍卫，他们有特殊的传信手段，所以我很快把药材按非常复杂的办法妥善包好，叫他们尽快给柏文送去。

　　变故是在我把药送走的第二天。我牢记柏文的话，买完药就打算离去。可是当我打算叫人启程时，落脚的地方突然来了好多士兵。
　　我本来不觉得这跟我有关。可是那些人拿着画像挨家挨户的搜人，有个侍卫出去察看之后告诉我，他们拿着的，是我的画像。

　　这实在离谱，我头一次来这个地方，来了之后也低调行事，根本没得罪过任何人。

　　我带的侍卫只够平常在野外守守夜，不可能敌得过骑马带刀的战士。因此我和倩竹很快被那些陌生人捉去，带到了他们的大本营。

　　那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只是满心庆幸，幸好我提前一天把药给柏文送去了。

　　最后一天，我不遗余力且奋不顾身地爱他。

　　我被关在一个地牢，倩竹和我分开了，地下没有白天黑夜，守门的人说话我又听不懂，只能按给我送饭的次数计算时日。
　　约摸过了半个月，我被从地牢里带出去，带到一个很豪华的帐篷里。

　　里面有一个穿着红色骑马装的女子，年纪不大，很漂亮，眉眼里是明显的异域风情。她等到我进去，吩咐人把我按着跪在地上，就扬起手里的鞭子，二话不说，直接给了我一鞭。

　　这个见面礼可真是非常别致。我莫名其妙被她抽了一鞭，疼得瘫倒在地上，怔怔的不知所以然。

　　“你就是洛国太子妃？”她问我。

　　天可怜见，虽然她才抽了我一鞭，但是我已经太久没听过熟悉的语言了，所以当她用中原话问我时，我第一反应竟然还有点欣慰。

　　“是，我是。”

　　我话音未落，她又给了我一鞭子，然后愤怒不已地说：“你骗我！”

　　日月可鉴，我何曾骗她？

　　我诚恳地说：“姑娘，我真是洛国的太子妃。”

　　“本公主知道你是太子妃！”她两三步跳到我面前，用尖锐的指甲掐住我的下巴，“你和柏文合起伙来骗了我！”

　　我这才知道她是个公主。
　　她这个公主做得真让我不敢相信，我也是公主，可是我从来没有抽过别人，现在也只有在这里挨她的抽。
　　原来有的公主可以这么逍遥自在，神采飞扬，真让人羡慕。

　　但她说我和柏文合起伙来骗了她，这真是岂有此理。我被她关了这么久，别说柏文，我连蚊子也没有见过一只。

　　但是她真的很生气，说话时都夹杂了一些家乡话。
　　她狠狠掐住我的下巴质问我，良久，我才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说她在柏文的队伍里安插了细作，偷了行军图，知道柏文后来会赶到这里，攻其不意地偷袭她们的大本营。

　　“本公主开始是不信的！”她逼着我仰起脸看她，眼中似有怒火冲天，声音高得我头疼，“可是你在这里！本公主以为他是要来找你，你不是他唯一的妻子吗，你不是跟他伉俪情深吗？！”

　　我这回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不太明白她在怪我什么。

　　但我后来被迫待在她帐篷里做粗活，断断续续地挨她打骂，拼拼凑凑，也慢慢知道了来龙去脉。

　　她是个公主，部下喊她赤焰公主。这名字与她真是很相配，不管是鲜红的衣裳还是火爆的性格。
　　在她们那里，女子亦可领兵作战，这支队伍就是她的人马。
　　为了打赢柏文，她派了数个美人去勾引柏逸，很成功，于是借柏逸的权势，安插细作在柏文的队伍里，偷了他的行军路线图，打算埋伏。

　　细作传回来的行军路线图里，将此地定为必经的一站。赤焰公主权衡再三，这个地方埋伏起来最好。但是她无法相信柏文会冒这么大的险，真的来这里。
　　然后她听说了我的消息。
　　我的存在使她确信了那个路线图的真实性。她知道，柏文很清楚此处是赤焰公主的地盘，所以她认为，虽然危险，柏文既想救我，也一定会冒险来一趟。
　　为了胜算更大，她把大部分人马调来了这里，设置好埋伏，还把我秘密关了起来。

　　她等了半个多月，等到了柏文忽然调转路线打去她老家，并且已经班师回朝的消息。

　　毫无疑问，她马上明白，自己中了柏文的计。那张路线图是为了迷惑她，假装被细作混入其中也是为了迷惑她。

　　就连我，我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后没能回去，也是为了迷惑她。

　　这一场战争，赤焰部落遭毁，兵马损失多半。她气得快要炸了，怒火无从发泄，就都冲着我来。
　　其实我觉得她是个挺可爱的姑娘，长得也好看，如果再有点恻隐之心就更好了。

　　毕竟我一无所知，就被全心全意相待的夫君当作计谋的一环扔在这个地方，满腔心血被践踏，又无家可归，实在很值得一点恻隐之心的。

　　可惜，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她各方面都不错，对我却的确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而且，有天她的未婚夫来到这里，不巧看见了我，自此之后她就对我打骂更狠。虽然我是洛国的太子妃，她而今也势力大减，所以绝不能够杀我。但是收拾收拾我，她还是很随心所欲的。

　　我唯一高兴的事情是见到了倩竹。她的境遇比我好些，跟在一个年幼的公主帐篷里做粗活。那个小公主脾气也不好，但是至少力气小，打起人没有赤焰公主那样的狠劲。

　　冬日里有一天，帐篷外面下了大雪，塞外的鹅毛大雪，非常壮观，我看得非常清晰。那天不知道谁把赤焰公主惹了，她回到帐篷，用我听不懂的话骂了一通，转头抽起炉子上的炭火就甩在了我身上。

　　我下意识抖了一下，她马上走到我身前，冷笑着说：“本公主读你们的诗文时，记得有一句，冰肌玉骨，就是写你这样的女人。刚刚那炭火太热了吧，本公主给你凉快凉快。”

　　随后她把我衣服脱的只剩一层，命人在帐篷外就地挖了个大洞，然后把周围的冰块和积雪推进去，最后将我一脚踹进了冰天雪地里。

　　她实在是个有想象力的女孩子，这种凉快方式都能为我想出来，我很是惊叹。但我虽然平素常挨她打骂，却鲜少有过这种非凡的经历，不太经得起折腾。
　　我在冰雪里待着待着，心口传来一阵绞痛。这是我前些时日新添的毛病，常常出现，但这回发作却分外难忍。
　　这时我忽然想起薛七给过我一颗药丸还藏在身上，就拼命找出来把它吞下去。而随即再度袭来的疼痛感，让我骤然失去了意识。

　　我醒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面前的景色有点眼熟。

　　我正发愣，有人走到我旁边。我转头去看，竟然是薛七。

　　这就很神奇了，难道那颗药丸能召唤他？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人，而是从黄泉之下回来的鬼魂。半晌，他问了一句：“怎么弄成这样？”

　　我只是笑了笑，反问他：“这是哪里？”

　　他没好气地回我：“阎罗殿，十八层地狱。”

　　我舒了口气，知道是在他的府上了，便放心跟他说笑：“若真是这样，我早该死掉才好。”

　　他安静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他不知是如何把我弄到这里，是不是只救了我，连忙问道：“倩竹……”

　　“在隔壁。”他打断我，说道。

　　“她如何？”

　　“比你强得多。”

　　我终于安下心来，笑道：“那就好。”

　　薛七从旁边端起一碗药，把我扶起来，让我喝掉。这碗药极其难喝，我在他的注视下不得不喝完，差点呕出来。

　　“你配药的水平越发一言难尽了，”我评价道，“从前你不是说过，配药也得讲究一点味道吗？”

　　“你还有脸要求味道，”他脸色不善地说，“也不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鬼样子。”

　　我看他神色不虞，思忖着可能是冒犯了他，连忙补救：“我错了我错了，七哥就是七哥，这都能把我们救出来。”

　　薛七沉默片刻，说：“不是我，是你夫君派了军队，他也正在赶过去的路上。我云游至此，听到消息就抄近路赶了去。你夫君的人将那些绑你的人都奉命杀了，我说我是大夫，又有你先前给我的太子府令牌，就把你和三妹先带到了我家。”

　　我不太想关心赤焰她们怎么样，但是对救我的人是谁确实很意外，确认道：“太子殿下派的军队？”

　　他发觉我称呼的变化，怔了怔，点头道：“该改口叫陛下了，登基大典就在下个月。他……是来接你。”

　　“接我？”我疑惑道。

　　薛七点了点头，“他要带你参加登基大典，你毕竟是皇后。”

　　我听着觉得有些荒谬，皇后。
　　这个词竟落在我头上，在我受尽屈辱，遍体鳞伤，差点没命之后。

　　薛七又道：“三妹上午就已经醒了，刚刚我去喂她喝药，问她还要不要去皇宫，如果她不想去，我可以带她走。她说她跟着你，你怎么想？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可以想办法带你们离开，保证不让陛下找到。”

　　我恍惚道：“离开？”

　　“是，就像我们以前去太子府的时候，那一路不也很快活吗？”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不错，那一路是很快活，我当时心急如焚，但绝无别的痛苦。
　　因为我认了一个兄长，一个妹妹，我还有很好的夫君，以为将要去往的太子府是我赖以生存的家。

　　“不行，七哥，”我心口再度泛起绞痛，勉强地对他笑道，“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吗？”

　　他皱眉道：“你说皇后，还是太子妃？”

　　“都不是，”我微微摇头，叹道，“我是十公主，我是来洛国和亲的十公主。”

　　他愣了一下，问我：“这话何意？”

　　“和亲的公主，”我笑笑道，“就算是死，也得死在和亲时定下的身份上。我怎么能走？”

　　薛七思索了片刻，道：“你非去皇宫不可？”

　　我笑道：“除非我父皇或者哪位兄弟突然被雷劈了，劈成天纵奇才，能顺顺当当就把陛下打败，我便不必去了。”

　　“那你……”他犹豫了半天，斟酌着问我，“陛下已然准备来接你，你等他一起回去？”

　　“不是快到登基大典了吗，”我无所谓地说，“等他再耽误事怎么办，哥，你送我去行不行？”

　　薛七实在讲义气，明知道我这个要求苛刻，为了我的一句哥，他还是答应了。然后我们去问倩竹，我劝她别跟着我，薛七也这样说，但这个傻丫头坚决不肯，非得陪我回去。

　　“我是战败国的公主，我不能不去，”我苦口婆心地说，“你去那里，你图什么啊？”

　　倩竹认真道：“因为二姐你在那里啊。”

　　她在外面便叫我二姐，这个称呼使我每次听见都感到格外温暖。只是倩竹的执拗程度和我不相伯仲，马车准备好了之后，她完全没有改变主意，我于是只好带着她一起。

　　半个多月后，我们的马车停在了太子府门口。我怕柏文迁怒薛七私自带我赶路的罪责，便强行撵了他走。

　　太子府的人有些还是认识我的，很快把我迎了进去。而柏文之前率军赶往边疆，此时还万万不可能回来。

　　登基大典那天，我大清早就被人叫起来带去了皇宫一间宫殿里，然后一群侍女涌上来给我洗脸梳妆。

　　我迷迷糊糊地问道：“陛下回来了吗？”

　　一个侍女恭敬地回答道：“回娘娘，陛下传了信，今日吉时前必定能到。”

　　我点了点头，余光里看见倩竹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