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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色疑琼树倚 ...

  •   幽都三面环水,北接中央鬼帝治下的抱犊山,若是想尽快赶到桃止山,水路最为便捷。
      有崔钰在身边,我便不是那么害怕乘船,就好像在爬一棵树,心里清楚一旦掉下来就会有人接着。
      我们上了一艘不小的木船,众人都在船舱中坐着喝热茶,他和我并肩站在船头。
      “不是怕水吗?”
      “我在桃止山生活了很多年,很想让你看看我生活的地方。”
      我正色道:“话说你来过桃止山吗?比起幽都来,桃止山算是穷乡僻壤了。”
      崔钰稍稍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去过两三次吧”。
      河水泛起浪花,碎玉一般偶尔溅上甲板,桃止山地处偏北,三月里依旧是春寒料峭,扑面而来的江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倒像是幽都的晚秋。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幽都大殿上,没有看到你的脸,你当时穿的衣裳比这件还要红一些。”我开始絮叨,“我当时可狼狈了,像个麻袋似的摔在地上,整个脑袋都是蒙的,幸好你来了,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救我,要是说你那时候就喜欢我是不是有点早了...”
      忽然,腰被他从背后环住,他贴着我耳畔轻轻道:“害怕吗?”
      我以为他是在说那时候的事,道:“不害怕。”
      那时我真的是一点都不害怕,杨云死了,花花嫁人了,对许多人来说,阴间就是一个注定要离开的地方,所以,对于我的离开,我的那帮子狐朋狗友们顶多伤心上十天半个月,不能再多了。
      同样,我什么牵挂都没有,而且,勾魂勾的太多的后果,就是对轮回有些抵触,阳间顺遂终老的也不算少,可头一次勾魂的时候,我就碰上一个钉子。
      他媳妇才生下一个大胖儿子,他就到我手里来了,抱着家门口的柿子树就是不走,一连在树上待了三天,媳妇和儿子在院里哭,他在树上哭,哭声震天响,一开始我还在树下喊“大哥,我求你了”或者“乖乖,树上多冷啊,你行行好下来吧”,后来就只剩麻木了,在树下数蚂蚁。
      最后他终于下来了,嗓子哭哑了,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我拉着他过了鬼门关,眼看着就要到桃止山了,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一样挣开我的手往回跑。
      我第一次勾魂,没什么经验,一个不留神就让他冲出去了。
      除了七月十四,寻常的人已经沾上阴间的气息后,再回到阳间,只有一个下场——被阳气腐蚀化成灰。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没了。
      这件事让我连着做了快一年的噩梦。
      蔡郁垒没有怪我,只是拍拍我的肩道“这种事见多了就不奇怪了,下次还是小心,既然他们落在了你手上了,还是得对他们负起责任来”。
      从那时起,我就再没想过要轮回。
      又一阵风吹过,船身晃了晃,我往崔钰怀里缩了缩,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阴间固然阴暗压抑,但大家都是鬼,跟人间比,就好像是在念书,却从不会有考试。”
      他轻轻抿唇,吻了一下我的侧脸:“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害怕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啰嗦。”
      我愣了一下,他原来说的是现在。
      我有些不服气,嘴硬道:“我们才相处不过半个月,你这就看出来我是个啰嗦的胆小鬼了?”
      他眼神迷蒙,低声道:“明明不过半个月,我却有种我们在一起近半生的错觉。”
      我侧过头,对上他深深眼眸,抓紧了他的手。
      半晌,他半睁着眼,贴着我的唇呢喃:“裴声,我大概是鬼迷心窍了。”
      我愣了一下:“什么?”
      他用唇轻蹭我的唇:“没什么。”

      到了桃止山,大街小巷更是鬼差遍地,把我的画像拿给各种人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在逃嫌犯。
      尤其是裴府门口,简直是重兵把守,大门紧闭,几个鬼差绕着宅子来回巡逻。
      我叹了口气,用崔钰给的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带着他在常吃的铺子里尝过了传统的片儿川,然后直奔衙门。
      因为并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听闻是判官到访,蔡郁垒才带着一众官员慌忙迎出来。
      他脸色很是难看:“府君大人可是来找裴无常?”
      崔钰惜字如金:“不是,聂含。”
      蔡郁垒有些惊讶:“聂含...聂含已经失踪数日了,在桃止山找了半月了...”
      “跟聂含有关的所有卷宗,都调出来。”
      蔡郁垒使了个眼色,身后一众官员中走出来一个方脸盘的小个子,极不情愿的样子。
      他一个劲儿用帕子擦汗,对崔钰道:“在下是暂任的桃止山主簿,就由在下带府君大人前去查看。”
      崔钰正要走,忽然回过身,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叫什么?”
      小个子愣了一下,汗流的更多,我注意到他的手捏紧了帕子。
      “在下姓蒲,蒲萧。”
      崔钰微微一笑,道:“现下姓蒲的人不多了。”
      蔡郁垒脸色一变,低声道:“府君大人,他在这里干了许多年,和蒲家没有来往。”
      崔钰把食指贴在自己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蔡郁垒闭了嘴,他又对蒲萧轻声道:“说真话,你知不知道蒲景澄跑到哪里去了?”
      我皱了皱眉。
      蒲景澄这个名字算是阴间的忌讳,当年蒲家在阴间几乎一手遮天,上至各大鬼帝,下至十殿阎罗王,阴间各处都有他们家的势力,杨云当时查的便是蒲家私自买卖阳寿的案子,后来也因为卷入其中被卞城王污蔑围剿。
      而崔钰也是在那时声名鹊起,他操纵红莲业火,裹挟着滚滚东风把所有和蒲家有关系的都烧得一干二净,唯独不见族谱上一个叫蒲景澄的人,地府也没有与此人相关的任何记录,就像是从没出现过。
      此时,蒲萧“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身体抖如筛糠,道:“在下对天发誓,和蒲家人已恩断义绝。蒲景澄这个人作恶多端,我与他无丝毫瓜葛,请大人明鉴啊。”
      崔钰脸上笑意倏然消失,堪比京剧的变脸,冷声道:“你若是知情不报,也没关系。”
      他顿了顿,继续道:“毕竟你们全族都在无间地狱里等着你,也不会孤单。”
      蒲萧连汗都不擦了,衣襟湿了一大片,使劲点头,连声道:“明白,明白。”

      “府君大人且慢。”蔡郁垒把我们三人叫住,面色不豫道:“裴无常虽暂代判官副使,但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桃止山的,现下他不知所踪...”
      我变了音调,出声道:“鬼帝陛下是在担心他?”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冲崔钰作揖道:“若是有了消息,还望府君大人通知一二。”
      我看他身边也跟着幽都的鬼差,实在没办法直白地告诉他我好着呢,动了动脑子,心生一计,道:“不知陛下听过人间孙猴子的故事没有,他一心想当斗战胜佛,才设计把自己扔到五指山下,方便日后西天取经,这番见解可还有理?”
      其他人一头雾水,蔡郁垒怔住了,半晌才用袖子擦了下眼睛,道:“这太阴谋论了,我就不耽误你们查案了,先行告辞。”

      蒲萧在架阁库的卷宗中翻找,我问道:“你原本是什么职位?”
      “攒典。”
      攒典是协理主簿办公的人,这样一来,他应该和聂含不算陌生。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当的攒典?”
      他找到了卷宗,放在桌上:“大约二十年前吧。”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替蒲萧倒上茶,他很是惶恐的模样,紧张道:“大人莫不是还在怀疑我,我真的和蒲景澄没有关系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别担心,和你没有关系,只是想问问和聂含的事,你既然是攒典,对他失踪的事情可有什么见解?”
      他攥紧茶杯:“我虽然一直跟在聂含身边,但他是个极其沉默内敛的人,我很少见他对什么人和事上心,当值时也只是做好分内的事情。”
      “他平日里都与什么人来往?可有什么朋友?”
      他斩钉截铁道:“没有,没有朋友,连管家都没有。”
      我和崔钰对望了一眼,我抿了一口茶,状似不经意道:“我怎么听说他和一个叫贺云杉的走得很近?”
      蒲萧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而后摇摇头,道:“从没听说过这个贺云杉。”
      我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夜色早已浮了上来,桃止山不似幽都,最热闹的不是早晨,而是晚上,鬼怪们都出来摆摊,鬼火映照着一张张惨白的怪脸,所有物什都蒙上了绿莹莹的光。
      空气中除了鬼怪的腥气,还有一丝颇为特殊的味道,我像条狗似的仰着头使劲吸鼻子。
      崔钰揽了一下我的腰,道:“你又闻到什么好吃的了?”
      我怒目而视:“在你眼里我脑子里都是吃是吗?”
      他柔柔一笑,道:“别生气,我知道,除了吃还有我。”
      我还没说什么,他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也是可以吃的。”
      我向来还算伶牙俐齿,可是他一说这样的话,我就特别怀疑他是不是有双重人格,他在众多鬼差眼里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变态,在我面前又是一个说起话来丝毫不觉羞耻的大色魔。
      我泄气道:“你太大了,我吃不下。”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那股香气变得浓烈起来,我四下看了看,终于发现了源头——旁边一辆三轮车上摆满了花盆,白色的花朵像展翅欲飞的鸟儿,在一片浓郁的绿中翩翩起舞。
      四周围了不少人,还有几个鬼把身子留在外面,一颗头挤进去看。
      我不免诧异道:“这里的玉堂春怎么会都开了?”
      幽都的玉堂春还没到开的时候,桃止山相比之下更冷,这辆车上的玉堂春却都开了。
      卖花的老妇人飘在半空中,听到了我这句话,“啧”了一声,道:“这是秘密。”
      我傻乎乎问道:“什么秘密?”
      周围的鬼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老妇人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搓了搓,道:“你怎么这么不上道呢?都说了是秘密了。”
      我立刻心领神会,轻咳一声道:“这一车的花我都包了。”
      收了银子的老妇人把大家遣散了,冲我勾了勾手,我把脑袋凑过去,她飘在我身边低声道:“这花是我路过聂府,从他家院子里拿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别处都不开,只他家的开。”
      我愣了两秒,冒出一句:“你这花是偷来的赃物?”
      她拨弄了一下头上的珠翠,笑盈盈道:“怎么说话呢?他们家早就没人了,好花无人赏,多可惜,你我才是这花的有缘人,这是行善积德。再说,我只拿了三分之一不到,他们整个宅子都要被这种花淹没了。”
      我被这一番歪理说的有些懵,缓过神来时,人都散了,老妇人也消失了,崔钰站在开的最盛的玉堂春旁,垂着眼轻抚叶片。
      “玉堂春在阴间很常见吗?”我皱眉道。
      这几日,这三个字频繁地出现,王孟娇故事中的酒肆里,盼春楼的台阶前,老妇人口中聂府的院子里。
      崔钰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你说,我并不知道它叫玉堂春。”

      重台栀子玉簪花,三嗅馨香一庭春。
      老妇人说的不错,我们二人仅仅是站在院墙外,淡雅香气便扑面而来。
      聂府冷清无人,门楣上都积了灰,推开门时,它发出了冷酷的吱呀声。
      我怔怔看着阶前蔓延而上的素白花朵,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我木然对崔钰道:“王孟娇在意的果然不是贺云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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