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深深》失眠的睡神

3、下

　　我回到了神殿，回到了密室，坐在里面直到深夜。我呼唤我侍奉的神祗，他来了，我知道他有求必应，只除了特里斯那次。

　　“你保留我的青春就是为了这个？为了伊翁？”

　　“不，不全是。我爱你，希瑟斯，你很清楚。你因为我是神而拒绝我，我不怪你。伊翁是我的儿子，也是雅典的王，我把他交给你，让你按自己的意愿培养他，普通的凡人配不上你。你也喜欢他，不是吗？”

　　“是的，我喜欢他……那么特里斯呢？就因为这个他必须死吗？”

　　“我向你承认，我不希望他活着，因为他只是个凡人却占据了你的心。”

　　“但是我只爱他！”

　　“会过去的，你不爱伊翁吗？”

　　“我的主人，那是不一样的。我爱的永远只有特里斯，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还是将来。人的感情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因此我至死都是您忠实的仆人，但只要我的灵魂没有归于虚无，我爱的就是特里斯。”

　　“固执的女孩，你总是如此，让人心动又无奈。和伊翁结婚吧。”

　　“如果那时您的意愿……”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纵然不会老去又有什么好处？我宁愿和特里斯一同老去，或是一同倒在特尔斐的废墟中。、

　　特里斯，特里斯……当密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遥远而又熟悉的心痛又回来了，一如多年前他在我怀中逝去时那样。我的爱人，我要结婚了，执我手的人却不是你。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呢？那样我们至少可以生相伴死相随。为什么偏偏要是阿波罗的祭司？看似拥有一切，却独独没有爱情，即使是平民女子也可以享受与恋人相偎的幸福，而我呢？有缘无分，活着是心如朽木的行尸走肉，死了也无法和他在冥府相聚——祭司们死后也有特别的去处，于是生与死对我而言都是无尽的寂寞。只要我的灵魂没有消亡，陪伴我的就是绝望的孤独。

　　不知道以前的最高祭司有着怎样的人生？记得小时候好崇拜那位女祭司仿佛洞悉一切的从容目光，当那种目光也出现在我眼中后，我才明白要经历多少痛苦才能磨练出通达世情的心智，凡事总是当局者迷，所以那其实是一种放弃，放弃作为人的情感，没有了情感又哪来的牵挂，没有了牵挂又何来的迷惑？难怪当我和特里斯还在一起时，人们看着我们的眼神总带着忧虑，高贵而孤寂本应是女祭司注定的命运，多情的下场便是时时相伴的痛楚。但是即使再痛苦我也从未后悔过，不曾爱过的人其实不曾真正的生活过，面对漫长的寂寞人生和死后无尽的孤独，与他共度的时光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爱他，即使时光倒流，我依然会选择与他邂逅，他明快的笑容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因为他，我此生无悔，哪怕生不能相随死不能相会。吾爱，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知道，不论我做了谁的妻子，拥有我的心的人，只有你。

　　冰冷的泪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无声的轻叹。天将晓，我擦干脸颊走出门，看到的是在微弱的晨光中徘徊的伊翁。

　　“为什么不去睡觉？”我问。

　　“我睡不着……”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你哭了，我父亲……不……太阳神不同意吗？”他吃惊的问，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从声音里听得出惋惜和心痛。

　　“不，不是的。只是……只是想起了往事，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眼中不知怎么又积满了泪，感谢还未离去的夜神没让他看到。

　　“你不爱我，对吗？”他拉我在石阶上坐下，自己靠在我的脚旁，像以前一样。我把手放在他头上，抚摸着他柔软的黑色短发，无言以对。

　　“我明白，但是我爱你，早到记不起从那一天开始爱你，除了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他突然笑了，“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从不叫你母亲的缘故了吧。你不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妻子。”他的神情是那般满足，满脸幸福的靠在我的腿上，紧紧的抱着我的膝。我的心痛了，不管怎么说，长长的二十年来朝夕相处，我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轻轻的淡淡的，自然而然产生的感情，虽然不是爱情，但是我爱他，不然不会为他惊慌失措，牵肠挂肚，在这世上，他也许是我唯一不愿伤害的人了。然而现实早晚会刺伤他的，即使我愿意替他承受所有痛苦又能怎样？我爱的是特里斯。

　　“我会一直等你的，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会很长很长。”他像是在宣布自己的誓言。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俯身去吻他的额头。在遥远的东方，阿波罗驾着金色的马车跃出大海。

　　“该吻这里。”他仰头狭促的笑了，眼神迷离。朝阳照亮了他俊美的面容，金色的眼眸在晨光中闪亮，美的如画。我再次俯下身，他伸手勾住我的脖颈，嘴唇触到的不再是他光洁的额头。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们结了婚，过了几年科素退位，伊翁成了雅典的新王。我们也有了孩子，他爱我，待我很好，我也尽量的对他好。我的人生应该说是……幸福吧，只是这幸福的定义不是爱情，我的心属于另一个人。午夜梦回，我想到的仍然只有特里斯，失去他的情形不断的在梦中出现，是那般的真实，寒冷的雨一直冷到心里。伊翁的爱一如既往，我不是不懂他的温柔，他的痛苦，只是我爱的永远只有那个被深埋在记忆中的身影，那段往事和那段感情早已深深的刻入了灵魂，无法抹去了。我试着去爱伊翁，就像爱特里斯那样，但他就是他，永远不会是别人，也永远不会是特里斯，即使我愧疚也无法改变什么。

　　时光流逝，阿波罗没有收回他的赠礼，我依然不受时光影响。伊翁却在老去，虽然比常人要缓慢的多，渐渐的，他开始显得比我年长。雅典国王的职责并不轻松，不断的大小战事使他的脸上多了成熟和忧患，但向我展颜一笑时却依然纯真有如当年。频繁的战争在当时是完全正常的，我一次次的送他出征，心里却明白早晚有一天我迎回来的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但又能怎样？每个人都有不得不履行的职责。然后，那一天就到来了。

　　葬礼结束后，我默默的回到神殿，说不出话来。走进神殿的大门，当初就是在这里，我发现了还只是婴儿的伊翁，睁着明亮的金色眼眸紧紧抓着我的头发不放。我向后殿走去，特尔斐神殿里有太多的回忆，他在这里长大，玩耍，学习……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让我透不过气。我抚养他长大，做了他的妻子，尽管不是爱情，长久以来他却是我唯一牵挂的人，泪悄悄的流了下来。每个角落都有我们共同的回忆，泪眼中往昔的一个个片段开始慢慢的浮现出来。心好痛，我失去了生命中另一个最重要的人，只是比起特里斯倒在我怀中时多了一丝麻木和空虚。

　　好静啊，我坐在石阶上，但是再也不会有人坐在我脚边抱着我的膝，同我谈笑，或是唱那旖旎的情歌。我伸出手去，却摸不到那柔软的黑发。再也看不到那双温柔的金色眼眸了，我把头埋入双臂间。夜凉如水，但又有什么能凉过我的心？冥河的水也不会更冰冷了。如果特里斯死后我的心中还剩下几丝温暖的话，那么现在也全被伊翁带走了。我不想向我的主人再问些什么了，也无力再质问命运，我好累，真的好累……我从没逃避过义务，可这一辈子除了职责和痛苦还能剩下些什么？我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失去了什么。

　　我坐在台阶上，哭了一夜。

　　以后的日子，我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仿佛做了很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做，我记不清，记着也没什么意义。在没有伊翁的日子里，我只是近乎本能的履行职责，安静的等待着我在人间使命的结束。

　　我是特尔斐的最高祭司，太阳神阿波罗在人间的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