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深深》失眠的睡神

2、中

　　雅典的国王科素和他的妻子克萨来到了特尔斐，因为他们结婚多年却没有孩子，前不久科素得到神示，要他带妻子到特尔斐向太阳神祷告，求子心切的科素招办了，没有一丝迟疑。他们没有孩子其实是太阳神的意愿，因为克萨正是伊翁的母亲，她抛弃儿子另嫁他人的事让我的主人甚为不满。我安排伊翁在他们前来祭拜的那天去前殿守卫，自己则在密室中等待，利用太阳神的魔力我可以看到任何我想看到的东西，不论发生在哪里。

　　克萨先到了神殿，在前殿的门前踌躇不前。可怜的女人，虽然她衣饰华丽，打扮得光彩照人，但眼中淡淡的忧郁却显示出那个秘密多年来一直使她备受折磨，当初迫于无奈而放弃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却不得不同丈夫向昔日的情人祈求孩子，克萨啊，你是否猜到这正是太阳神在报复呢？

　　克萨的样子果然引起了伊翁的好奇，我看到他上前询问。在得知克萨的来历后，伊翁高兴的询问起她家族的历史，因为除了太阳神的事以外，我给他讲的最多的就是他母亲家族的故事。克萨一边回答着伊翁像潮水一样的问题，一边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年轻神官，我明白她想起了自己的事，只是她想象不到，眼前这有着没完没了问题的年轻人就是她思念多时的儿子。伊翁太兴奋了，没有注意到雅典王后眼中的伤痛，仍在不停的询问着，终于克萨打断了他。

　　“年轻人，您的母亲一定是位幸运的女人，因为她有您这样出色的儿子。我很羡慕她。”克萨的话是发自内心的，那份欲语还休的无奈，伊翁也许看不出来，但对我这双目睹过太多悲喜的眼睛而言太明显了。然而母亲的痛苦却无法令我共鸣，对我来说那太陌生了，虽然我抚养伊翁长大，但我从来不觉得是他的母亲，也许我本来是可以明白的，如果特里斯没有死的话。

　　我看到伊翁笑了，他摇着头说，“我不知道谁是我母亲，当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便抛弃了我。是这里的最高祭司把我养大的，尽管她说是一时心软才决定收留我的。”我为他的口气忍俊不禁，我是那样告诉他的，但实情却是，我不过是在执行阿波罗的旨意。一时心软？我会一时心软吗？我的心早已是石头了。

　　克萨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故事，只不过把自己换成了“我认识的一位妇人”，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呢？虽然我是世上最了解阿波罗的凡人，但克萨毕竟曾是太阳神的情人，对于那位的性情也应该清楚的。

　　伊翁还想再问，科素正好走了进来，谈话自然只能中止。的确，再继续下去就要母子相认了，那么我那尊贵的神祗也就没法继续他的报复了。
　　克萨去一旁的房间用月桂枝打扮自己，那是来祈福的人必须做的。伊翁和科素相互通报了姓名，不久卡萨回来，和科素一起向正殿走来，伊翁则继续留在前殿守卫。
　　我的主人，现在你满意吗？

　　我也离开了后殿的密室，往前殿走去。

　　雅典的国王和王后在正殿焦急的等待，我迈着同往常一样悠闲的步伐。我是特尔斐的祭司，太阳神的尊贵延伸到了我的身上，我是他的代理人，他的祭司，所以也是此地最高贵的人。我告诉了科素离开正殿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太阳神赐予的礼物。他可以遇到的当然只能有伊翁。就像我的神祗所希望的那样。

　　伊翁很高兴，“希瑟斯，希瑟斯”的叫个不停，抱着我转圈，我的头都晕了。仿佛有什么加在他身上的枷锁被除去了一样，兴奋的几乎不能自已。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明白。
　　科素成了他的养母，那么我自然不再是了。难道他在为这个高兴？可他分明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缠着我。我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跟科素和克萨离开，明亮的金色眼眸滑过一片阴影，他不想和我分离。相比之下，我倒是没什么感触，失去了特里斯，我的心也失去了太多的情感。“我们永远不分开。”伊翁像是发誓一般说道，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有了想法。我只是淡淡的笑笑，
　　说：“不要说胡话了。”

　　他自信满满的摇摇头，吻吻我的脸颊，跑开了。

　　科素终于有了继承人，最大的心愿了结了，自然是欢天喜地，成天往特尔斐神殿送东西，为了表示谢意。克萨看来更加憔悴，一种可怕的情感正咬噬着她的心——嫉妒，猜疑也不甘寂寞，调制出一杯名为怨愤的酒。我特意忘了把神谕告诉她，于是她把伊翁当作了科素和别人生下的私生子，接着太阳神的神谕相认。早年的遭遇和多年无法生育的痛苦一直折磨着她，而眼下从她父亲手中继承了雅典王位的丈夫又兴高采烈的领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儿子”，在她看来，不仅是太阳神——昔日的情人抛弃了她，连共同生活多年的丈夫也背叛了她，这种痛苦是巨大的，带着绝望的味道。我的主人，您成功了，您给了她最大的痛苦，那么现在您满意了吗？但是我尊贵的主人，请记住处在这种情形下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相类的悲剧我看得太多了。

　　他们准备回雅典，但在那之前，科素和伊翁要去城外的山上祭祀太阳神。伊翁同我拥抱告别，“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他在我耳边轻轻的说，“我会回到你身边的。”我没说什么，只是吻了吻他的额头。但当我触到克萨狂乱绝望的目光时，一股寒意掠过心头，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阿波罗展示给我的幻象中并没有相关的预示，不过身为最高祭司的我深知即使是神祗也无法百分之百的把握命运，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难道没有人注意到王后的异常吗？伊翁太年轻了，而科素又太高兴了。我一直站在神殿的门口，直到他们都消失在视线中，希望是我多虑了，但笼罩在心头的乌云挥之不去。

　　“呀……”女官发出轻轻的惊叫，很快掩上了嘴，这是特尔斐神殿，神圣肃穆的气氛不容破坏。

　　我转头去看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吃惊，只见一个青年祭司笔直的冲到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是阿波罗本人……我吃惊的睁大眼，突然也觉得想喊叫。

　　“希瑟斯，我需要你的帮助。”特尔斐被泰坦围攻是他的声音也没有更惶恐。

　　俄刻尔斯正生气的走来，我环视四周，显然除了我没人认出眼前的青年就是他们日夜侍奉的神明。我挥手制止惊慌的众人，示意他们散开，尽管他们不解，我的权威仍然是绝对的。
　　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象，阿波罗在向我展示他的发现。“记得卡德摩斯吗？我没想到她把报复的矛头指向了伊翁，而不是科素。”

　　听到这，我的脸大概也青了，卡德摩斯，杀死儿子的父亲，没有什么比杀亲更可怕的罪孽了。克萨受她那卑鄙的仆人挑拨，采纳了他可怕的建议。那个貌似忠心的罪人正要把毒酒献给伊翁！

　　“快，我的主人，把一句咒骂送到伊翁耳边，让他以为是身边的仆人说的。”我的声音也在颤抖。

　　太阳神立刻照办了，我看到伊翁的眉头皱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脸色变得凝重。他是神殿中长大的，应该知道那不是吉兆。他接过毒酒，我看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还好他只是把酒洒到地上，人们常用这样的方式祈求神明的保护，以便度过危机。面对这种可怕的罪行，复仇女神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而真相暴露时，以伊翁的个性又怎么会饶过克萨？那岂不是又是另一桩杀亲的罪行！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神祗，他已经平静下来了，“我不该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人的情感的。”他说。

　　“您说的对，我的主人。”我一边说，一边跑进内室，找出当初同伊翁一起找到的花篮和衣物。“快去备马！”我冲着侍从女官大喊，全然不顾平日的形象。我必须阻止一切，伊翁是无辜的，他不应该因为父母的错承担弑母的罪孽。

　　我用法杖击打马的四蹄，以阿波罗的给予的神力让马儿具有风的速度。我的主人也悄悄的回到了天上。我上马朝伊翁所在的地方飞奔而去。与此同时，神殿里饲养的神鸽喝了伊翁倒下的酒死了。愤怒的人们抓住了克萨奸诈的仆人。伊翁勃然大怒，要处死企图谋杀他的王后，特尔斐的人们义愤填膺的跟在他身后。科素傻了眼。克萨躲在设在住处的太阳神的小祭坛上，只有这样人们才不能伤害她。生气的伊翁想把她从祭坛上拖开，可怜的王后明白一松手就会被愤怒的人群杀死，只能用尽一切力气抓紧祭坛。两人撕扯时，谢天谢地，我赶到了。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让我走到祭坛前，纷纷向我申诉王后的罪恶，我示意大家安静。伊翁松了手，呆呆的看着我，金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凄凉的神情，我从未看到他如此悲伤过。

　　“母亲……”他叫道，声音中带着巨大的痛苦，仿佛多么不愿吐出那个词。

　　我被吓了一跳，记忆中他总是叫我“希瑟斯”，固执的不肯加上任何称谓。“怎么了，……伊翁？”倒是我怎么也不能把“孩子”两个字说出口，我不想让他更难受。

　　“母亲，只有你是我的母亲，虽然你没有生下我，但却是你养育了我……”金色的眼睛里有着太多的绝望和哀怨。我的心也痛了。“你为我找到了一位父亲，但他的妻子——我本该称为母亲的人却要杀我。请你让她离开祭坛，这个女人应该为她的所作所为受到惩罚。我会同你回去，我唯一的亲人就是你，我最爱的人也是你。我不会再妄想要一个家庭了，请你允许我回到你身边。”

　　“不，伊翁，不应该是那样。”我看了一眼还在颤抖的王后，这可怜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差点害死了朝思暮想的儿子。“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不希望看到你的手染上鲜血。我想王后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不明白……”他平静了些，疑惑的看着我。
　　我把花篮拿到了祭坛上，“仔细看着，伊翁，当年你就是被这只花篮装着放到神殿门前的。”

　　“啊……”看到花篮后克萨便大叫一声昏了过去，紧抓着祭坛的手也松开了。

　　伊翁困惑的看看我，又看看昏倒的王后，打不定主意是否该把她拖下祭坛，“这是？”

　　“你会明白的。”我躬身扶起克萨，按摩着她的胸口。雅典王后低唤了一声，醒了过来，双眼睁开时已经充满了泪水。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不安的骚动着的人群，只是定定的望着伊翁，带着宽慰而欣喜的神情，仿佛除了他以外一切都不存在一样。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块被搬掉了，她的眼睛再度变得平和而清澈。

　　“原来你就是我的儿子。”她颤抖着向伊翁伸出双手。

　　突然的转变让伊翁无法接受，他求助的望向我，我选择了沉默，倚着法杖站到一旁。“她疯了！”他冲我叫道，有回过头，“不要过来，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会是你那样歹毒的女人，她一定早死了。”

　　克萨站住了，泪如雨下，“好的，我不过去。孩子，看看那只篮子和里面的东西，我会告诉你它们都是什么。不……不要急着拿出来，如果我说错了一样，请你尽管杀了我。”
　　伊翁又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点点头。“你说吧。”他的声音略带迟疑。他是个聪明的人，隐约也猜到了真相，只是不愿接受罢了。

　　克萨开始说了，“那只花篮是我做姑娘时的东西，用金银丝混着彩线编成，把手处有一朵金丝绞成的话。”他说的没错，伊翁戒备的看着她，但我明白他已经在动摇了。

　　克萨接着说，“包着你的是一张金布，上面有我亲手绣上的戈尔贡的头”

　　“……”

　　“有一个月桂枝编成的花环，使用太阳神阿波罗制定的圣树上的枝条编成的，永远不会枯萎。”

　　“……”

　　“还有一条金龙项链。”

　　伊翁愣愣的看着摊在眼前的金布，正中是戈尔贡狰狞的头，满头的蛇发栩栩如生，放在旁边的是依然青翠如初的月桂花环和精致的金龙项链，和克萨说的一样不差。许久他抬起头，看着克萨，“你真的是我的母亲？”

　　克萨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孩子，围观的人群早傻了眼。

　　“我对不起你，可怜的孩子，我以为你是科素的私生子。天哪，求你原谅一个女人的嫉妒”克萨哭着说到，又不乏欢喜，“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

　　“母亲，”他说的很迟疑，但没有用这个词称呼我时的勉强，“我相信你，也相信你在神殿说的话，可是你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呢？如果你爱我的话……”

　　“孩子，我当时还是没出嫁的姑娘啊！我的父亲威胁要杀死你，我只好把你藏进城外的山洞，乞求神明看护你。感谢诸神，他们把你送到了特尔斐。”

　　伊翁抬起头，看到我站在祭坛旁。他轻轻的摆脱母亲的拥抱走了过来，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解脱。他握住我的手，“所以，现在我不用叫你母亲了。”

　　我淡淡一笑，点点头，终于结束了，我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你早就知道对吗？为什么一直不说。”

　　“你的父亲希望你在此之前为他服务。”

　　“你是说……”

　　我捂住他的嘴，“嘘，知道了也不用说出来。你怪我吗？”

　　“不”，他摇摇头，笑了。看到他明朗的笑容，我的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我怎么会怪你？亲爱的，我爱你，爱你胜过一切。做我的妻子吧，希瑟斯，现在我终于可以这样说了，我想我还是配得上你的。”他的拥抱有力而热烈，早就不是孩子的拥抱了，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一直不愿叫我母亲。

　　科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卡萨身旁，克萨含泪带笑望着我们。伊翁放开我，牵着我的手一起面对他们。我望望雅典的国王和王后，又看看身边的伊翁，最后把目光投向了天空。金色的眼眸温柔的看着我，却又坚定无比。我没有说什么。我养大了他，我比他年长许多，但我明白这样的借口吓不退他，他从来没有把我看做母亲或具有母亲意义的女性，而且我的外表也和二十岁时一样。我仔细的打量着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年轻人，我明白自己对他是有感情的，不是母子之情，我抚养他只是因为祭司的职责。我喜欢他，也可以说是爱，我说不清楚，像朋友又像亲人，但那不是爱情，我此生只那样爱过一个人，特里斯，不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只爱他一个人，即使永不相见，即使他离开了我，我的爱情只给他。

　　所有的人都期望从我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但是——“我得听听我的主人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