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楼亭》秦湘瑟

1、第 1 章

　　夜 。
　　无人的小巷，几个灭掉的灯笼随风摇晃。风雪天放晴之后，天空清透，地上的积雪映照着漫天的繁星，以及朗朗月光。
　　积雪满地，上面一排凌乱的脚印。
　　深蓝色粗布上衣，麻布长裤，长发凌乱的束在头上。
　　还有一支别在身侧，与一身的简陋打扮十分不相称的精致的剑。
　　或者说，只是个精致的剑鞘。
　　没有人见过这鞘中的剑。

　　他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在这样一个冬日的夜，难免显得凄凉。
　　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困了或者是累了的话，就在路边随便找个过得去的地方睡了。或许哪天，冻死在那里也说不定。
　　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是想要去个地方的。可是，反正到不了，也就罢了，随遇而安吧。走到哪里是个头有谁能知道呢。

　　杜雷是近年来，武林上新兴起的雷云山庄的少庄主。一手风雷刀使得出神入化。十六岁开始行走江湖起就鲜少遇到对手。
　　近日来，杜雷却听闻，有人可以三招之内便破了他的刀法。
　　再细问下，发现知晓此事的人也大都是道听途说来的，鲜少有人真的知道其中内情。

　　城南三里的竹林深处，有一个竹子搭成的小屋。
　　楚天归。
　　他是一个特别的人，说不上是天师或是神棍，同样说不出是军师还是路人。只是，江湖上的人，若是有什么疑惑，总会来找他。他能知别人不知的事，敢言别人不敢之说。
　　三个铜板，七个问题。
　　无论是乞丐还是皇帝，只要踏进了他的竹屋，就必要留下三个铜板。
　　也曾有人想用黄金万两酬谢他，却被他拒之门外。
　　也曾有过实在拿不出三个铜板的人，同样被他关在了外面。
　　“有人可以破风雷刀？”
　　“有。”
　　“谁？”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半男半女的人。”
　　“女人？”
　　他可以接受被人打败，可是，他不信自己会输在一个女人手上。
　　“是。”
　　“她……我知道了。多谢”
　　楚天归抬眼，不问这三人都是谁么。
　　杜雷起身欲走，手臂突然被按住。
　　“你还有四个问题。”他从不拖欠。
　　“留着吧，搞不好下次来的时候，我就拿不出这三个铜板了。”
　　也许，他这次可以破了这从不拖欠的规矩。
　　他不拖欠，因为他不知道问他问题的人下一次是否还活着。江湖险恶，每一刻都会有不知多少人死去。
　　或许，这个人是个意外。
　　他有预感，面前之人，一定还会来。

　　凤凰阁，潇湘苑，是天下知名的风月场所。
　　潇湘苑的厨房，厨师、小工们忙里忙外。
　　“长福，快点把这些柴搬到里面去。”
　　他绑起过长的上衣下襟。
　　“这些碗洗干净。”
　　他撸起单衣的袖子，露出冻得发紫的双臂。
　　“后院有些柴，你去劈出来。快点，不要偷懒！”
　　他看着后院堆成山的柴堆，拿起斧头开始劈柴。
　　从头到尾，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的改变。
　　他喜欢这种从早做到晚，直到体力耗尽到站不起来为止的感觉。
　　也不对，他需要留住拿酒壶的力气。
　　或许，他的人生已经只剩下酒。
　　酒是好东西。
　　喝酒可以让他的精神麻痹，让他的身体麻痹，甚至，可以让他的心也一起麻痹。
　　喝到全身麻木的躺在路上的时候，他才有一点点快活的感觉。
　　可惜，每当太阳重新生起的时候，他短暂的快活就跟着结束了。
　　也因此，他必须为了明天继续有酒喝而在这种地方做苦工，然后换取微薄的薪劳支撑到下一次，他再买不起酒为止。
　　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做长工，他的工期只到可以买得起最廉价的烈酒为止。
　　然后，他就停止工作，直到下次身无分文。
　　他可以没得吃，可以没得住，可以衣不蔽体，可是，他不可以没有酒。
　　他不介意干最重的活，拿最少的钱，所以在镇上，几乎所有用人的地方都曾雇佣过他。
　　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他叫长福。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家在哪里，家人在哪里。或许，就连他自己，也都快忘记了。
　　他不在乎。

　　潇湘苑的头牌柳婷，容貌堪称落雁沉鱼，通俗风雅样样皆精。
　　每月初一挂牌接客，价高者得。每每此时，潇湘苑总是门庭若市，有人不远万里前来，只为一睹芳容。
　　三月初二，又过了一个柳婷接客的日子。
　　每月的这个时候，都是潇湘苑最为繁忙的时候。昨天赶到的客官们不可能今天就离开，柳婷带来的后续的生意总是连绵不断。
　　可正主儿，在这种时候却总是紧闭房门。
　　不在初一的时候，外人几乎见不到柳婷本人。
　　也正因如此，日后的每个月的第一天，赶来的人更甚之前。
　　工匠新给柳婷打的柜子，今天送到。可院子里的人都在忙，谁都放不下手里的活到前厅去送，于是——
　　“长福！”
　　背上坚实的红木柜子，他有些单薄的腰背略微顿了顿，之后就直接向前厅走去。
　　旁边看的人都觉着这柜子太大太重，不该只由一个人送，却不想，这看起来单单薄薄的人，竟也摇摇晃晃的站稳了脚步，而后快步向前厅走去。原本至少要三人合抬的木柜此时平平稳稳的压在他的背上，完全看不出因为太重而带来的摇晃。
　　他想要赶快送完柜子回到后院去，他不喜欢站在人多的地方，尤其不喜欢像青楼这种达官显贵特别多的地方。
　　柳婷住在潇湘苑的顶楼，一路上他始终沿着墙走，尽量将头压到最低。
　　敲开柳婷的门，他还是没有抬头。
　　将柜子送进房间，柳婷的声音清亮悦耳，像夏天的风铃。
　　面前递过来一杯水，他不自觉的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女子，然后当即愣在了哪里。
　　如烟眉，如水目，唇红齿白。
　　潇湘苑的头牌果然名不虚传。
　　可真正让他发愣的，并不是这些。
　　面前的女子，和她是如此的神似，相似到了，连深爱着那人的他都险些认错。
　　思及那人，他的手掌紧紧的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愣愣的结果柳婷手中的水杯，眼睛依然死死的盯着柳婷。
　　柳婷笑笑，本是头牌的她自是不在意这种眼神。
　　只是她发现，这个又脏又乱的男子，也还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
　　水波清澈，像他的眼。满是泥污的脸反而像蒙上的尘，遮不住晶石的光芒。
　　这样一双眼，不该出现在这样的人身上。
　　等到柳婷不自在的低下头的时候，长福才发觉自己的举动太过失礼，笨拙的将杯中的水一口喝干，然后递回杯子。
　　“谢谢。”
　　柳婷微笑，露出牙齿：“不客气。”
　　真的很像，就连那笑的时候可以看见的三颗白白的贝齿的模样，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
　　他心如擂鼓，却转身离开。
　　无论有多像，柳婷不是她。
　　回到后院，垂下双眼，他的心情渐渐平复。
　　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激动的心情，他不记得。记忆里，始终是一片灰色。
　　早在很久之前，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所以，一切的事情，都已激不起他的心绪。
　　刚刚却是个意外。
　　柳婷和她的相似，像一把剑，刺破了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包裹起的过去。
　　他又想起了她。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
　　她是他心上的一把锁，轻轻触动，就是彻骨的痛。
　　只不过，柳婷毕竟不是她。
　　他可以很快的恢复，很快的回到心如止水的情绪。
　　只因为，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她，再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