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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数声风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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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借着诊病之名,第二日午后又来到魏府。他为人风雅,待下人们又温和,藕香居的人都很喜欢他,尤其是他烹茶抚琴的时刻,流露出的那股细致温雅的气韵,那一派贵介公子的倜傥,越发得令人倾慕,丫鬟们总喜欢凑在他跟前伺候着。
宁王只管不疾不徐地消磨时光,一转眼功夫,日头已西斜,湘颖忍不住催促他。他眼睛一翻怪道,“这么快就过河拆桥?你欠我一老大人情呢。”手上继续翻看琴谱,比划着手法。
“奴家省得。”湘颖索性来了段西皮流水,“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报答恩公。”唱罢,口中还“锵铛”两声,做了个水袖云身,“天色已晚……”
“我不日就要离京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语声暗哑,湘颖一愣,看宁王他仍垂着头看谱,夕阳反照过来,顶上金冠熠熠,冠翅上几颗玛瑙珠子颤巍巍反射着红光,耀眼刺目,看不清神情喜怒,不过她知道,这不会出自他的本意。自宁王妃过世后,他便蛰居京城,镇日里风花雪月,随人怎么讲,只不回藩地,皇上和太子也由了他去。
“为什么?”
“皇上要重用我了。”宁王抬起头,哂笑了一下,“让我去戍边,极北苦寒之地,把朵颜三卫也给了我,不是倚重我是什么?”
湘颖有些不明白了,目下已有几位塞王在戍边,为何又要再添一位不喜此道的王爷呢?“燕王就在北边,何不将三卫兵马给他,一并……”她试探着问。宁王冷笑了两声,“齐黄两个小人哪能容下四哥?给了他重兵,不怕他造反吗?”
“今儿圣旨下了,四哥和我分两路,一旦蒙古有异动,便发兵讨伐。”宁王颇为不屑,语气也尖酸,“这起子小人,在东宫待了些日子,也玩起权术了。现在这个时刻,只恐我们兄弟妨碍了允燑,一个个都发落出去,也不知在皇上跟前下了多少话,我听说连过世的冯皇后都搬出来了。大约他们料想我这样的,是造不了反的,这才给支兵马,也好钳制四哥。”
湘颖默默不语,自东宫病重,人与人之间便起了微妙的变化。互相猜疑了,说话刻薄了,他们兄弟如此,自己家的两位哥哥也是一样,不相干的小事有时也争得面红耳赤。她不管这些,只想知道他们何时动身出发。
“后天!”宁王长叹了一口气,似要放下心头重担,“不想了,阿颖,你多保重!”不待回应,双手又扶住她的肩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以后,多为自己长个心眼!”
宁王走后,湘颖的“病”也好了,正思量着明天如何出门的事情,藕香居跑进来一个人,见着湘颖就跪下来求情。吓了她一跳,细看原来是五哥院里的丫头小鸾,“求七小姐向大老爷求个情吧。”
湘颖给说的一头雾水,拉起来细问才知出了大事。宫里的旨意出了,皇长孙纳妃,选得竟是冯悦意。五哥得知这个消息后是痛不欲生,大哥防他出去惹事生非,现将他软禁在致爽轩,还不许家人接近。
“岂有此理!”湘颖拍案而起,她第一恼恨得倒不是哥哥,而是皇长孙,什么人不好选,偏挑了五哥的意中人,真正是可恶,其次就是大哥,做什么要把人关起来,害得她明天出门的法子全落空了。她越想越恼火,拔脚就往外去,准备找大哥理论。秋霁月华两个死活拉不住,只得后头跟着。
内院找了一遍,都说不知道老爷在哪里。好不容易才问出来,可能是去了书房,书房已出二门了,一向是内眷不至。湘颖此刻也不管了,直闯过去,唬得书房轮值的几个家丁避让也不是,阻拦也不是,“七小姐,老爷正在见客。您请回吧。”几个人低着头回话,两只手臂虚挡着,并不敢真的碰到小姐。
“少哄我,让开。”
湘颖只往前走,几个人又不敢真拦,就这么一步步退到了门口,她扬手就推开了书房门,立刻里头传来一声威喝,“放肆!”家丁一听,头一缩全躲在外头。湘颖大步往里走,挑起里间的竹帘,刚喊了一声“大哥”也愣住了。书房里确实有外客。听见动静,这会儿正看着自己。两人直面对上,她只觉得头嗡一下就大了,所谓冤家路窄,说得就是此刻。这个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前几日当街质问东宫,后头又奚落自己的士子闻樟。她着急办事,只装作没看见。
增辉的头也大了,他原以为是家下无礼,板着一张脸正准备训斥两句,谁知进来的竟是七妹,硬生生地憋回要说的话,他也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放缓了声气,“病了还胡闹,还不快回去。”
“大哥,你干嘛关着五哥,他现在心里那么难受……”湘颖刚说了个开头就被打断了。增辉看了闻樟一眼,他颇为识趣地避到一边,似在欣赏墙上的字画。“这些事情回内堂再说。”
“那你让我和五哥见见,我可以去冯……”
“够了!”增辉神情严厉。他不想再听这些闲话,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在他看来,五弟爱慕长孙王妃,本身就是祸事一桩,若传出去,对整个魏家都有害无益,最好就此烟消云散,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故而他关起五弟避风头。“旁人都可见,独你不行!”增辉厉声道,“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什么进香?都去见了谁?说!真是胆大包天!”
湘颖被他一喝,心虚不敢开口,只咬着嘴唇恨恨地瞪了闻樟一眼,肯定是这个狂生把看见自己的事情说出去,大哥一推想便怀疑了。而一旁的闻樟听见增辉动怒,感到自己再待下去不妥,便转身笑道,“国公爷,国子监还有些课业未完,在下不便久留,改日再来向大人请教,告辞。”
增辉自然明白他的托辞,不免抱歉,“舍妹任性,倒让公子见笑了。”又招呼湘颖,引荐二人认识。两人都作初识状。湘颖皱眉道,“字廷玉,又字桂栋,这是什么名字嘛?”
闻樟答道,“家父取名原是王旁璋,字廷玉,后期盼吾辈能为国之栋梁,便改为木旁樟,故又字桂栋。”湘颖表面称是,背过脸口中却嘀咕,“栋梁?只怕是朽木吧。”这话恰被增辉听见,他只道妹妹不识深浅,小看了闻樟,便解释道,“闻公子师从潜溪,不仅才学过人,见识更是超群。他写了篇《治国十策》,真个大韬略好文章。实实将相之才啊。”
湘颖内心不以为然,但碍于大哥在场,不好表现,无意中倒生出个小心思,立时便展颜而笑,奉承道,“公子大才,令人佩服,恰恰我近日读书,有一处不明,倒想请教公子。”闻樟谦逊,连道不敢。湘颖才不容他推辞,问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岂非连自己的娘也骂进去了?该做何解?”
“胡闹!”增辉呵斥了一句,但是眼睛却看着闻樟,他知道妹妹在考他,也想看看闻樟如何应对。
闻樟看看湘颖,她嘴角隐约挂着一丝冷笑,斜睨着自己,一副看笑话的模样。闻樟心中叹了口气,垂目略想,问道,“七小姐可知夫子于何时说出此话?”湘颖不解,摇摇头。
“夫子离开卫国以后。”闻樟见湘颖不明所以,便侃侃而谈,“夫子受灵公之邀去卫国,原以为是灵公好德,谁知却是借着夫子之名,携着夫人、内臣当街招摇,炫耀自己,夫子不忿其所为,于是拜别。事后想到那时情形,尤其是灵公夫人、娈臣等人那种恃宠而骄,跋扈干政的模样,便发了感概,说对待内宠,如果过分亲近,他们则忘记身份,借用你的权力胡作非为;如果冷落,他们又会抱怨,总之是非常麻烦。可见,此话一特指那些骄纵干政的女子和小人行径,二暗示能豢养内宠的君主,需明德修政,不可毁于女子小人之手。孔母深明大义,自然不在此列。国公府上的几位小姐素有贤名,也不是了。不知七小姐对此解可赞同?”
“好!”增辉先赞了一声,拍着闻樟肩膀叹道,“方先生赞你知深见灼,于圣贤书中别有蹊径,果然通透古今。舍妹粗读了几本书,莽撞之处,还请海涵。”
“哪里哪里,国公爷家学渊源,不同凡响。”
湘颖不曾想他这样轻松解决,更不耐烦听他们互相恭维,忍着气扔了句“受教了”便转身离去。出了书房没几步,后头有人相唤,回头一看,闻樟跟着出来了。她冷着脸站下,端看他要做什么。闻樟趋前几步,仔细看了看湘颖和身后的秋霁,一揖到底,道了句,“得罪之处,乞请原谅!”
湘颖讥诮,“对着国公府的小姐,自然是得罪了。对着不知名的两个丫头,又算得了什么?”闻樟知道她误会了,以为自己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他也无意辩白,回以浅笑,“下回出门,勿忘换鞋。”说罢作一揖施施然而去。
湘颖低头细看,恍然明白,可看见闻樟昂首阔步、甚是自信的背影,心中又不服,鼻子里哼了一声,头一扭也走了。
湘颖没能见到五哥,更别提出门了,何氏得了吩咐,断不敢允许她外出。第二日午后,就在她坐在房内无计可施、唉声叹气的时候,冯府的仆妇来了。捎来了悦意给她的东西,是一株曼陀罗,高不过三尺,葱绿可喜。仆妇笑嘻嘻道,“我家姑娘谢过七小姐,说上回送的这盆花果然是有福气的,她现在一切都好,不过听说七小姐病了,她心里不安,把花还回来,希望能保佑七小姐平安如意。”那仆妇又喜滋滋地补充了一句,“我家姑娘不日就要出阁了,七小姐这般品貌,明儿也是嫁得如意郎君的。”
湘颖心里难受,曼陀罗花是五哥所爱,定是他送的,便问,“你家姑娘还说了什么?”仆妇一拍巴掌,“看老身这个记性,看见七小姐只顾着欢喜,倒忘记了还有这个。”说着又取出一束小札递上。湘颖连忙展开来,上头却只写了两个字——柳枝!她鼻子一酸,别过脸深吸了口气,强作笑颜道,“替我谢谢你家姑娘,我已好了,原想去道喜,又怕你们家现在事情多,倒打扰了。你回去替我问个好,就说,就说……”她说不下去,挥了挥手。那仆妇连连答是,见状退下。
湘颖待冯府的人走后,吩咐秋霁,“把这花送到致爽轩去,我这里是养不活的。”又命月华焚香,自己取过瑶琴,十指拂过,叮咚如流水,凄凄如呜咽,一阕《柳枝》而出:江南岸,柳枝;江北岸,柳枝;折送行人无尽时。恨分离,柳枝;酒一杯,柳枝;泪双垂,柳枝……湘颖想,他两人这么多年的情分,都求不来上苍的眷顾,一纸上谕,一切便已成空。如今是一种相思,两处伤悲。而自己呢,只怕还不如他们,那一点心思,怕得是镜花水月,分付流水去了。她越想越悲,情不自禁落下了两滴眼泪,曲调也向着幽怨哀愁上走去,浑然不知窗外有人一直在听。
宁王是来道别的,恰见湘颖抚琴,就没让月华通传,独自在窗下细听。月华知他喜好,也不多话,入房内往铜吊子里约了一注雪水,烹了新茶。刚弄好端出来,就发现宁王神情不对,眉头紧锁,满面郁色。目光扫及月华,似看见了,又似没看见,嘴角牵了一点笑,朝她摆摆手,转身离开,那步履滞涩,踉踉跄跄彷佛醉态,令人好生费解。
天色将晚的时候,端本宫传来四声云板,太子殿下薨了,举国同悲。这也没能影响燕王等人的离京,皇上召见他们,命几人奠酒之后便各回藩地,驻守边防,从此无旨不得进京。至于其他,后来有些传闻,说皇上让他们在太子灵前立下重誓,要永葆江山稳固,对朝廷忠心不二。次日,燕王等人如期离京。
十几日后,皇上正式下旨,册封允燑为储君;四个月后,在曼陀罗花盛开的时节,悦意入主东宫。
魏家所有有官职的人偕同命妇一起入内朝贺,增德和悦意隔着数丈距离,几重珠帘,遥遥地瞥了一眼,记忆中的身影如旧,只是此后,哪怕是这样寥落的片影,也只能留存于梦中了。湘颖悄悄地握住五哥的手,轻轻拉了拉,增德明白,点了点头道,“我没事。”
“那,那些花……”
“那是诸天用来作为供奉佛陀的天华。”增德目中流露出一股虔诚与坚定,轻声道,“梵语里她的名字就是悦意。此一生,我要遍种此花,伴我终老。”
湘颖黯然无语,转过头去,无意间发现殿外有几名宦官匆匆跑过,神色慌乱,正欲看个仔细,身后走来一个宫女传谕,“太子妃娘娘宣魏国公府七小姐入内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