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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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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巳时,悦意从徐太后处问安回来比平时晚了一些,回事的宫人们皆已候着,一日当中有许多事务需要她的裁度。允燑强调俭朴,认为宫中靡费甚大,要求悦意事无巨细,均要过问明白,若属无谓,便可统统省去。他素日是个不问营生的人,一句“节流”自然说得容易,殊不知宫中人口庞大,关系错杂,他的一道命令,给悦意带来的却是长短是非、纠缠不清的赘气。
喊得最厉害的就是洪熙朝的太妃们。
洪熙帝有二十六子,嫔御无数。她们一听“裁减用度”便炸了锅了,背地里抱怨不说,有的仗着辈分高,资格老,或有儿子们撑腰,直接找徐太后当面诉苦,哭什么 “命薄无依,老来凄凉,只求为先帝守陵了却残生”云云。把个太后弄得也是尴尬,既不好论罪发落——先帝刚走,难道为了一点银钱落个刻薄庶母的恶名?又不便维护其利——怎好公然反对皇帝的做法呢?她便和悦意商量,也多不了这一点开销,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吧。悦意不得不答应,可是允燑那边,又要交代,故而每每总是自己宫中省俭下来,填补它缺。
有了太后的默许,诸位娘娘都铺排开来,隔三岔五借着名目向六局要东西,尤其是下头的宦官们。原本就是他们挑事,撺掇太妃来试探态度,如今看出形势,益发放肆。悦意心中有数,她本是娴静宽和的人,宁可屈己些,也无意计较太多。奈何有时他们做得过了,也申饬两回,予以驳回。谁料外头看准了她的好性子,挑着人去向太后告状。徐太后不胜其烦,对悦意倒生了几分不满,觉得自己已放了话,她却还是死心眼,不甚玲珑,弄得大家不自在。故而有时她来请安,也给几分颜色。
这样的内外交夹,连侍女们都有些看不过去。横云见她今儿回来得晏,又是这般劳累,以为受过数落了。服侍她净面更衣时不免劝道,“娘娘您总是一味宽让,不肯在太后、皇上面前说是非,可这内外的不是,就落您一人身上了,这份委屈上哪儿说去?”
悦意不说话,趁着匀脸、上妆的功夫只闭目养神。横云自小服侍她,知道她的性子,也没什么顾忌,说,“您往宽处想,不和她们计较,可她们不是,现明白着,这是挑拨您和太后娘娘的关系,瞧娘娘那日流露出的态度,对您似没了从前的喜爱,又说要给皇上好好地选妃,这选个好的也就罢了,弄个不安生的进来,日后可有的罪受了。”
“是个好的。”悦意幽幽道,睁开了眼睛,叹了口气。
一旁的暗香听说,忙问,“真是魏家……”
悦意不置可否,食指拨弄着衣襟上的金什件,铃铃铛铛的细碎声音,好似她此刻的心情,散碎了一地,无从收拾,只说,“自进来了,这罪何时是个头。”
横云和暗香对看一眼,倒糊涂了,这是为哪个在感叹呢?暗香笑说,“若是颖姑娘,倒是个伴。”
悦意嘴角略弯,勾出一抹苦涩的笑,“今日胡顺太妃、周恪太妃去了太后那里,都是为儿子求情,周王被捕,谁都不知道皇上以后会怎么办。两人拉着我,哭得声嘶力竭,说这是她们后半生的依靠,求我为安王、谷王说句话。当时我心里真不好受。外人看着她们风光,有谁明白个中艰难?年纪轻轻地进来,不由自主就开始算计争夺,貌妍时遭忌、色衰时遇冷,无子的无依靠,有子的却是提心吊胆,一辈子几曾自在过?”她顿了一下,像是满腹的感触齐齐上来,一时倒说不出了。俄而,才轻声道,“当初若嫁得寻常人家,恐怕是少了许多烦恼。阿颖如何能忍受这样的一辈子?”
横云和暗香听她的口气大有幽怨之意,不敢接口,讪讪陪笑。暗香转圜道,“今早您去请安的时候,魏府进了东西来,说是颖姑娘亲手做的,倒真难为她,只是……”她想想有趣,扑哧笑了一下,“她那一贯的急性子哦,才刚春天,倒备下夏物,莫不是她着急,说夏天就要进来?”
悦意眉头微蹙,只问,“是什么东西?”
“是两把扇子!”暗香一边说,一边捧过来一个五彩锦盒,打开来,里头只放着两把素纨团扇,扇面上寥寥几笔水墨,两行小字。端得是黑白分明,醒目得带着几分萧杀。悦意心中一颤,拾起来细看,一把扇上画了一个女子遥望远方,旁边题了八个小字“人涉昂否,昂须我友”,另一把上是一个女子临高而立,旁写“从来上台榭,不敢倚阑干”。她手一哆嗦,扇子落在了地上。
“娘娘。”横云等人甚惊,却见悦意似笑非笑,十分感叹,“两扇、两散,我早知道她是个有胆色的,却不知道竟是这样无畏。”
午后,悦意碰到允燑的时候,如湘颖所愿,将东西呈了上去。允燑显然不知此事,听悦意一说,脸刷一下就烧红了,只燃到了耳后。可随即看见团扇上的字,立时又颜色褪尽,面色如灰,半响才抬起头来,那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些紧张,“阿颖……不会是真的……”
“万一是真的呢?”悦意反问了一句。允燑立刻摇头,“不,不,我知道,不是我的意思……”他来回踱着步,心急之下几乎语无伦次,连自称“朕”都忘记了,“她想岔了……母后……我知道……宁王他们……”
悦意拦上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明白,他们也会明白的。只要没有圣旨,都还不晚,您一定记得在母后那里坚持。”
“对,对。”允燑点着头,连应了几声,心下觉得稍安,又不忘嘱咐一句,“你一定要告诉她,朕无意逼她,万万不可效仿绿珠。”
悦意“嗯”了一声,顺着话茬试探道,“莫若就成全他们,让这一桩赐婚的喜事也宽一宽众人的心。”她乘机将太妃们求情的事情转奏,“您拘着谷王,又抓了周王,后宫朝野都不知所措,这个时候,阿颖遇到这事,难免会偏激,母后……”她犹豫着,松开了手,恐怕有些话传出去,又惹来一些教训。
允燑却反手握住她,轻声问,“母后责备你了?”
“没有,母后待臣妾很好!”悦意浅笑盈盈,神态安适,听得人没有一丝怀疑。允燑颇感欣慰,凝视着她,白皙的脸上透着淡淡一点红晕,有如上品玉器的光润。螓首低垂,含辞未吐,鬓边垂下一缕碎发,伴着呼吸的韵律微拂,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绵绵情致。彷佛在那个明丽的春风晴日之中,允燑心中一跳,拈起发丝,细细轻轻的一缕,竟让他觉得力有千钧,好容易才稳住手,替她抿到耳后,自己的心却“突突”跳得很厉害,他低叹道,“朕有你相伴,于愿足矣。”
悦意早感窘迫,想抽手离去,奈何他握得甚紧。允燑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并不敢再直视她,垂眸昵语,“其实朕在选看之前便认识你了,就在你觐见的前一天。那日朕从大报恩寺许愿出来,心情沮丧至极,便到静海寺散散心。那里景致清幽、春色正浓。可惜,在朕当时的眼中便同残垣凋树一般无二。朕枯坐于禅房内静思,突然听见一声悦意,朕抬头一看,曲径深处翩然走过一紫衫女子,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掠影而过的回眸一笑,彷佛春风,霎时便吹开了满园芳华,吹散了惆怅。也是那一刻,朕才知道,什么叫惊鸿一瞥……”
他自管倾诉,却不知悦意神色几转,脸上褪去红润,失了光华,只剩下一种瓷实的青白,彷佛未成形的素胚,略带着一点寒气。“皇上!”她急急打断了他。
允燑一愣,抬头看见悦意偏着头,左右宫人都退后伺立,一个个垂首忍笑。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宁王和阿颖……”
悦意这一提他才想起,哦了两声,“等朕忙过这阵再办吧。宁王还好,你让阿颖转告他,尽忠报国,不要结党……”他停了下来,想朝堂之事也不便说得太多。又见悦意端庄雍肃,只怕也是尴尬得紧。此刻的气氛与方才的旖旎如隔云泥,自己纵有什么也说不出了,讷讷道,“那个,朕先走了。”
“恭送皇上。”她再无多话,于礼教而言,的确是无可挑剔,允燑无奈怏怏离去。悦意自回内室,似十分倦怠,扶着妆台慢慢坐下。她注视着镜中,凤冠霞帔、丰容盛鬟,谁不说是风华正茂,圣眷正隆?这是谁啊?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已淡去,唯有那衣襟边堆绣的、一小朵一小朵怒放着的曼陀罗花依然是那么清晰……
湘颖呈上团扇后,并没有在府内等消息。她顾不得许多了,从大哥那里听不来消息,五哥又不问事,此刻只有与二哥商量。她估摸了时辰去了定国公府。
增绶刚刚下朝,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听说她来分外高兴,忙迎出书房。“周王是怎么回事?”湘颖迫不及待问。增绶看看左右,还好都是心腹之人,先示意她进门、坐下,自己将门掩上,这才道,“此事不妙啊。”
“真是谋反?”
唉——增绶重重叹了口气,“若是真的,也就不冤了。怕得是朝廷认定的事,真是百口莫辩啊。”
“什么?莫须有!”湘颖骇然,腾地站起来。增绶忙摆摆手,意思是“稍安勿躁”,自己踱着步子,道,“周王的二公子密告其父兄,说是勾结燕安二王意图谋反。齐铭、黄皎遂以巡察为名,假派杨士召视边,伺机将周王擒获,现在阖府都关在内卫司的大牢里。他们消息瞒得好啊,我在兵部竟然事先一点不知,动作真快。”
湘颖不耐烦听他慢慢分析,只问,“既已拿到人了,那么究竟有罪没罪,朝廷怎么说?”这一问,增绶面上越发沉重,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只怕是……”
“真的?”她打了个哆嗦,若坐实了这条,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生天了。
“假的!”增绶斩钉截铁,随即又恨恨地一掌击在案上,震得笔洗内水珠四溅。“其实二公子后头说了实话,是为兄弟阋墙才上书诬告。可惜,齐黄不理,皇上不听,今早已将周王一族贬为庶人,发配南疆了。”
“什么?”湘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尚存一点侥幸,抓住二哥的胳膊追问,“那燕王、安王呢,朝廷应该想明白是错了,既已发落了周王,那便不予他们相干了吧?”
增绶苦笑了一下,嘲道,“七妹,他们处心积虑找来了机会,怎甘无功而返?皇上刚说要严惩藩王,这就有人告密,密捕周王进京,审也不审就定罪,一切都这么快,发落得又如此干脆,你没有深想过吗?”
“你怀疑这是有人设局?”
增绶不置可否,继续说,“为什么是这三位王爷?周王与燕王是同胞,安王与燕王是连襟,而在北方的塞王中,又以宁王、燕王势力最大,雄踞一方,遭皇上忌惮也是早晚的事。这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从眼前看,皇上是要先剪其羽翼,再擒猎鹰。削藩是必然了,只不晓得皇上是要捉活鹰还是……”
湘颖已然呆了。昨日周言的推测,今日二哥的剖析都说的是同一件事,由不得人再不信,她又想到了大哥,届时必定手不留情。君王、宠臣、兄弟、姻亲都与掣肘……他是四面楚歌。“二哥!”她几乎哭了,“那该怎么办?皇上难道一点情分都不念吗?”
增绶默然片刻,黯然道,“我听说内阁议事,有人劝皇上以安抚为上,将藩王迁封异地,削弱实力,有的建议效仿汉推恩令,分化王权。唉,处置是早晚的事了。”湘颖觉得有一些眩晕,缩在圈椅内抓住把手,尤感到天地摇动,闭上了眼睛,只感到双手不住地颤抖。
可是事情并不如他们设想,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处置了周王以后,朝廷还没来得及追究安王和燕王,就有不少弹劾的奏章呈上,都是揭发其他藩王的恶行。什么齐王强纳民妇、草菅人命;代王擅加赋税、生活靡费;宁王口出狂言、羞辱命官;岷王和相王为争夺边界一片猎场竟兵戎相见……等等,林林总总,一时间,无论大小,都成了藩王们“目无王法、桀骜骄狂”的证据。
而这些,恰是允燑极为反感的。他捏着弹劾齐王的折子,眉头打了个大大的结,“竟做出如此失德败行的事情,唉,枉费了皇爷爷对他们的教训,辜负师傅,有愧圣人啊。黄卿家,你派人查仔细了,若是属实就交六部,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皇上!”齐铭拦在前面进言,“事分缓急,眼下还是先处置三王谋反的事情吧。所谓擒贼先擒王,拿住了燕王之流,其他王爷也不敢再放肆了。”
“这……”允燑觉得也有道理,倒犹豫了。谁料黄皎反对,“目前尚无拿燕王的实据,贸然缉捕,传将出去有碍圣德。再说北方尚未平静,戍边要紧。可以再看一看。而这几位王爷多行不义,鱼肉百姓多年,为民生虑,才是当务之急。”
“卿家所言甚是。”允燑觉得黄皎所言句句都在自己心坎上。前头因无实证发落了周王,夏郭两位老臣都劝谏以怀柔为上,他也不想妄动刀兵,先敲个警钟吧。
可是齐铭不敢苟同,他直截了当说,“怎么没有实据?先帝在时,兵部曾上过折子,说燕王私募兵勇,这且不说,奇得是后头这折子竟然没了,若非臣到兵部,听到下头人闲聊,任谁都不知道呢。单凭这一条,就足可见燕王居心叵测,大内恐怕安插了不少眼线,他是何用意啊?”
允燑想起了皇爷爷的病症,后头虽然有太医说中毒是长期服食丹汞的原因,总归他存了芥蒂,想想都是这些阉人使奸,便也恨道,“大内是要好好清理一下。”
黄皎清了清喉咙,一板一眼道,“燕王自然是要办的,剪除了他的羽翼,拿他岂不是更容易?等边境一平,咱们令指挥使接掌兵权,一道圣旨召他回来,他还敢抗旨不成?咱们怎么发落都行。”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司礼监又送来了一份北平的折子。允燑拿起来一读,先“啊”了一声,随即眼圈慢慢变红。原来周王之后,允燑曾命安王、燕王“议论”此事。这是燕王上的“表忠心”的折子,写得情辞婉转,可说到了俯首乞怜的地步,他说自己绝不敢忘恩背德,也惊诧亲弟弟的所为,若周王只是言谈不慎,为人利用,还恳请皇上垂怜;若是真的,自与他划清界限,绝不姑息,此是国法不容的行径,末尾又赞扬了朝廷的新政,还加了两句诗——虽然未得团圆相,也有清光照九州。意思是皇上虽未顾叔侄情分,但却是为九州百姓布施仁政。安在这里貌似不妥帖,其实不然。这是太子殿下生前的诗句,允燑印象非常深刻。彼时自己尚幼,燕王也未封王,几位皇叔都是由冯后抚养,与自己同居中宫,兄弟情深,叔侄谊厚。那一年中秋,祖孙三代共赏明月,父亲即兴赋诗,就是这首……他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定,“燕王那头既无实据,他也知道好歹,先放一放吧。”
黄皎摇头晃脑颇为自得,齐铭还想说什么,想想还是承命了。
几位藩王的罪状差不多都属实情。他们唯我独尊,坐享荣华已久,早已把谦逊俭朴的教训忘在了脑后。面对朝臣的弹劾,除了代王以外,并没有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些王爷甚至互相调侃嘲弄,凭自己的地位,这么一点事情,这个侄皇帝能把他们这些长辈如何?
可是允燑是很认真的,他“天下为公”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更何况还有一帮道德夫子在,他们比照着新修订的律例,按照皇帝“与庶民同罪”的要求,毫不犹豫给这些王爷排好了“归宿”。
几位王爷均废为庶人,褫夺封号,然家人不连罪。
齐王发配东海;
岷王、相王异地囚于巴蜀
代王因早早上了思过折子,并退还了金银,圈于府中。
唯一例外的只有宁王。折子送到允燑手上,他斟酌了再三,以“言者不论罪”为由,未将他革爵,仅仅幽于府中思过,令其早破蒙古,将功折罪。
这几道圣旨下去,不仅几位王爷没有料到,整个京城、天下都为之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