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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药师夷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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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它咬上一口,半个时辰之后,你就是一滩稀泥了。”她说。嗓音仍是那副收拾不起的懒调调。用这样的嗓音说生说死,生和死就像是玩闹,玩一场闹一场,死一回活一回,最后还可以全盘推翻,一切归零,重新来过。雾冰呆呆地看着她,主要是看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那双手心情不错,有兴致玩一玩谁的生死的样子,只见它们这么上下一翻,那只被拍成饼状的蜈蚣慢慢“鼓”了起来,散了的架子、断了的足节、迸出的浆汁,一一复位,百足之虫死而复生,索罗罗爬得好欢快,一眨眼就钻入墙缝里,没了踪影。雾冰刚松下来的皮又紧上了,她偷眼看了看她,想看看她有没有要把她玩死的意思。她倒大方,随她看,一点也不介意这怯生生的小花鸨把她当个谜团来解,一束目光死缠着她,扫过来扫过去。
“你让刺泼草扎了?”她懒懒地朝这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走,坐下,打哈欠,整套动作粗鲁、随便、没一点章法,却行云流水,绝不招人厌。
“……”雾冰不敢马上答,她和她才见面多久啊?哪能傻到马上就掏心掏肺?
“你坐下,我给你上药。”她招呼她。
雾冰前后左右看看,没看到可以供她落坐的地方。
“坐这儿。”她懒懒地点了点自己的膝盖,雾冰的眼睛就圆了。这、这算什么?算玩闹不算?
她等累了,整个垮到椅子里,然后重复一遍:“坐这儿!”
玩闹?还是调戏?女子对女子,说破了天也不算调戏,可看她那神态、那意向、那动作,话不说,意思却全摆到了明面上:对,我是在调戏你没错。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调戏,跟调戏猫、调戏狗、调戏刚才那只七寸蜈蚣差不多,心血来潮,干什么不行?
雾冰抓了抓后背,趁抓的工夫偷偷朝门边挪挪。她想走了。刚开始她想正大光明地跟她道别,就说突然记起到桐绡的路怎么走了,叨扰半日实在过意不去,然后前脚一抬、一迈,后脚一跟,她就再不怕被她玩死了。可现在不行,她一看她想往外挪,马上不那么懒了,飞出一面红绸,变出一张条凳,说,“坐吧。你脸真嫩,这么开不起玩笑。”说罢掏出个八宝玲珑小瓶,贴过来替她搽药。一只柔若无骨的左手在她脸上左磨右磨,带点儿杀伐气,杀到哪儿哪儿的红色就败下阵去,不一会儿,雾冰的脸已有了些模样,不再那么唬人了。
“衣服撩起来。”她语气相当家常。
“啊?!”
“我说把衣服撩起来。”
雾冰原本是闭着眼的。那药凉丝丝,搽上去舒服死了,她不知不觉就把眼闭牢、身塌下,驼着背昏昏欲睡。现在,有这么一句,谁还敢放开胆子舒服?!正戒备着呢,冷不防她又来一句:“当真啦?逗你的,拿去自己搽好了。”雾冰伸手去接,她却拐了个弯,很狎昵地把瓶子掖进她胸前,然后掩袖嫣然一笑。生生笑出雾冰一身鸡皮。“怎么了?还不搽?时间一长,刺泼草的毒会在你身上留疤,青青紫紫,好好一具白如玉、嫩如脂的女儿身就这么毁了,你不怕?”雾冰当然怕,她看了看这一眼到底坦坦荡荡的小房间,赧了赧,硬着头皮开口道:“有……那个……”“有没有不让人看光的地方?”“……”直是直了点,但雾冰就是这个意思。“没有。”她也直截了当,“别看那个小隔间啦,没用,里头有东西,你进去,正好当块嫩豆腐吃。”“……”“怕什么呀,都是女子!”她若不是这个行事这个做派,她哪儿会有那么多麻烦。雾冰痒得受不住了,背过身去“豪放”了一把,快手快脚,无声无息地弄,弄完了一回身,发现她连她没什么看头的脊背都没放过,拿眼从头到尾剐了一遍。大大的黑眼仁里满是吃饱了油荤的富足。雾冰看了好害怕。
“你要去桐绡?”她一副餍足模样,懒洋洋地问。
“嗯……那个……我突然想起该怎么走了……我想……”
“你想走?”
“呵呵……”她笑,宽袍大袖一挥,小屋外头的情形一目了然:魑魅魍魉、蛇精狼怪,巴掌大的小屋叫它们围得水泄不通。“它们都饿得很呐,你去,去呀!喂不饱它们,塞塞牙缝也好。”
雾冰不动了。那些呲牙咧嘴的怪物个个硕大无朋,一爪不到就能把她拆干净!
“你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留在这儿,天亮了我陪你一同去桐绡。二是现在出去,让它们嚼你开开荤。”
这不叫选择,叫别无选择。雾冰在条凳上枯坐,一脸愁苦。那女子打了两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瞄了她半眼,然后慢条斯理地问:“哎,你叫什么?来了那么久了都不会报个名号,还得我开口问!真是的!”“……雾冰。”“哪两个字?”“雾水的雾,冰雪的冰。”“哦。夷莲。”“啊?”“我说我叫夷莲。蛮夷的夷,莲花的莲。好了,这就算认识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雾冰刚醒过神来,想接应她,她已把话头掐了,续到门外老妪身上,“阿娘,摊子收了罢,不用等了,看样子,他今晚过不来了。还有,留个门给三叔,免得殷芊芊逮着把柄,把我耳朵念出一层茧!”她三两句话把该打发的打发完,该安顿的安顿好,然后垮着身蹭进小隔间里,一副又困又累又无聊的模样。
雾冰不敢睡。谁知道那只七寸蜈蚣什么时候会出来逛一圈?!谁知道还有蝎子毒虺或是其他杂七杂八的毒物没有?!她瞪大了眼从屋顶看到地面,凡是有孔洞的地方都不放过,隔一阵子就拿眼巡一遍,警醒过了头,眼皮、脖颈、脑子,全都乏得慌。勉强撑到三更时分,终于山穷水尽,一倒头就睡囫囵了。还睡得有滋有味。连有人起劲地拨弄她、摆布她、戏弄她,她都不知道。好久,正戏都过场了,她才觉出一股温温软软的气一缕一缕往耳朵里钻,痒痒的,扰她好眠。“五更啦,月牙儿落九天啦,魔王抬轿迎新娘啦……还不快起来?”可怜雾冰一双惺忪睡眼,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扒拉开,合上,又扒拉开,又合上……,来回几趟,再好眠都眠不下去了。她硬把自己从困意中剥离,软塌塌地爬起来坐在条凳上发呆。“醒了?那就走吧。”。“走?……”。“对啊,你不是要去桐绡么?告诉你,这儿是冲魂,四十八鬼蜮中的第四域,从这里出去,要过剥隘、翻赭桑、渡归朝,才有路去桐绡。”。雾冰知道,这一大串陌生的地名后面是关山重重,是险阻层层,是麻烦不断,是生死未卜。这个叫夷莲的女子这么下狠劲帮她,图的是什么呢?就算是别无所图,那这一路走下去,她也得欠她好大一笔人情,到时候拿什么去还?
“呵呵……我不用你还。”她一句话就把雾冰残留的睡意扫个精光。
“……”她、她会读人心思?!
“会一点。尤其会读像你这样把心里想的一点不漏全挂在脸上的人。”
“……”她这么一说,雾冰连想都不敢想了,束手束脚地坐在那里,跟犯了小错等着挨罚的孩儿似的,局促得很。
“把这花插上,插好了就走。”只见她手里拈着一朵花,茶碗那么大,红不红,黑不黑,是血干了凝成一团以后才会有的颜色。“这是……什么花?”。“黑酴醾。”。“非插不可么”。“你若想平平安安过剥隘,那就非插不可!”。“……”。雾冰一听其中还有关节,立刻乖了,稳下身来任她摆弄。“实话对你说了吧,殷芊芊喜欢这花,爱屋及乌,见到插这花的人手也软些。若是运气好,哄得她开心,她一抬手你就过关了。”“殷芊芊是?”“剥隘的老大。行了,多余的别问,问也没用,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雾冰“唔”了一声,随她朝外走。外头真热闹,又是鬼哭又是狼嚎的,雾冰毛都乍出火星来了,不由自主地往夷莲身上挨。“呵呵,放心,它们还不配沾你。”这话说的玄了。语意双关,可能是说,放心,“它们”没本事沾“你”,也可能是说,“你”是块上好的嫩豆腐,“它们”还不配沾。雾冰还没来得及细想,她脸上那个懒懒的笑与之前的许多个懒懒的笑有什么不同,她们就到了剥隘关口了。
剥隘,剥皮结关,剔骨为隘。
雾冰看着一路上壮阔的骨山皮海,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她头晕目眩,她举步维艰,几次想夺路而逃,都被夷莲死死拽住。“别看,别回头!一直往前走!”她那双黑眼仁很大的眼此时盛满凌厉,警告的意味十足。雾冰都软了、瘫了,登梯那段路,基本是夷莲拖着她走完的。登完梯,两人上到一处平台,刚要坐下喘口气,麻烦就上门了。
“我喜欢美人。尤其喜欢美人身上那张皮。柔韧、细法,偎上去凉凉的、润润的,啧啧!”
雾冰想回头,可她回不了了。一双手左右开弓,分别卡住她和夷莲的脖子。
“先剥哪个好呢?一样柔,一样细,一样叫人舒服……”那双手又揉又捏地在她们脖颈上掂量,犹豫不决。
“看样子,你愁得很啊,不然这样吧”,夷莲打了个大哈欠,笑嘻嘻的给脖子上那只手出主意,“我剥你的如何?”。那双柔若无骨的手一抡,雾冰的眼一花,乾坤就挪了,风水就转了。“你这身皮不柔不细不嫩,剥来剪鞋样呢,嫌铬脚,剥来做椅套呢,又嫌铬屁股!啧啧!废物!”夷莲每说一个字,那只落在她手上的手就痉挛一下,疼得欢蹦乱跳的。雾冰不忍,心念一动,她马上就知道了,“你要我放他?”。“……嗯……他也没……”。“没剥成你的皮?”。“……”。“好啊,放嘛。”她又恢复了那副收拾不起的懒散模样,手懒懒地松开,雾冰也跟着松了口气。但,她这口气松的太早了——“咔嚓”一声过后,地上就添了一团死肉。
谁敢小瞧那双手?它们能瞬间从柔若无骨变成钢筋铁骨,折条脖子跟折根稻草差不多,“咔嚓”,生和死就让她玩过一回了。她就是这样,可以一本正经地玩笑,也可以嬉皮笑脸地致命。雾冰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跟她隔山隔水,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
“敢剥冲魂药师夷莲的皮,这副胆气,死了也该赞他一赞的。”后头有人。一串缠脚铜铃声把这人的动静从远处送到近处。“丁零当啷”伴着“咕咕咕咕”的笑声,这人很嚣张。
“小心,殷芊芊来了。”夷莲对了对眉尖,暗中给雾冰递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