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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苦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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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宁原道不必回宫,只在尺水阁盘桓。
乐游名义上是宁夫人,实际只管尺水阁一亩三分地儿。
她用不着主持中馈,每日自己吃好喝好就行。
昨晚宁原道一番逼问让她半夜惊醒好几次,总要一遍遍确认自己没在诏狱。
她睡不安宁,连带着宁原道也频频惊醒。
最后宁原道看她梦里还哭得可怜,把人拢在怀里睡了。
结果两人今早都起晚了。
张留已经从最初反复琢磨坐立难安,进化到习惯督公在尺水阁起床艰难这件事了。
春宵苦短日高起嘛,能理解能理解。
不过这位奶奶真是身怀绝技,上回他把尺水阁查了个干净也没找出什么秘方,蜜饯果子倒是藏了许多。
有了昨晚那一出,乐游在宁原道面前又回到了当初瑟瑟发抖鹌鹑似的德行。
用过午饭,乐游就着日光做针线,督公没骨头的懒猫似的靠在大迎枕上看书。
翠花在槅扇外头杀鸡抹脖子地给乐游比划,奈何呆头鹅奶奶满腹心思地绣花半点没注意到。
反而是背对着槅扇的督公瞥她一眼,正见着翠花面目狰狞抽筋似的使眼色。
翠花只得满脸难色地进来,看了一眼宁原道。
督公全副心神似乎都在书里,什么都不注意的样子。
“说吧,怎么了。”
乐游昨晚刚被东厂督公亲自审问过,此时自然万事不敢有半点隐瞒。
翠花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半天,总算把事情说清楚。
倒不是翠花笨,实在是这事儿太没脸了。
乐老爷上封书信没回音儿,这回索性派人上门。
来人是李氏铺子里的管事,到宁府门口就放言找主母出来。
大概是他在县里有头有脸惯了,在督公的府邸前头也敢撒野,结果直接让门子扔到了一边。
翠花是送卖针线回来在门口让他认出来的,打大门口到尺水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说的体面些。
“现下人呢?”乐游涨红了面皮低声问。
“门子知道他真是奶奶娘家来人之后就请进门房了,还准备了茶水。”
翠花向乐游回话,但得觑着督公的脸色。
别说她了,连她家小姐也偷摸看督公脸色。
乐游看宁原道没什么反应,稳下心神。
“让他回去告诉乐老爷,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出嫁从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不了外人,凡事也不能擅专。还有陪房的身契都不在我手里,让他们一并跟着人回去吧。”
乐游连嫁妆都空荡荡,哪儿用得着什么陪房。
她这些天冷眼看着,全是奸滑馋懒最能挑肥拣瘦欺下媚上的货色,难为李氏怎么凑出的这些人,不如打发回去省心。
连身契都不在她手里,听谁的话自然一目了然。
乐游心善,但绝不是肉包子打狗花钱养奸细的冤大头。
眼看八月十五了,她趁早把碍眼的东西清出去,也好踏踏实实过个节。
她用小银剪子将绫袜上的线头收拾干净,素色布料,只袜口用蓝丝线绣了莲花纹。
宁原道在衣着上不甚用心,第一次看见乐游绣袜子还说雕饰太过,但从那之后只穿乐游做的袜子。
想的挺好,翠花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紫红着面皮拿来一封书信,气的不行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乐游接过信封,挑眉问翠花一句。
“那人赖着不走,嚷嚷要见奶奶。很是说了些混账话,奶奶不听也罢。这是乐老爷给奶奶的信,那人带过来的。”
什么不认祖宗,不知廉耻,满嘴胡吣。
翠花都佩服他好大胆子竟敢在宁府辱骂奶奶,也不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信还是要钱要官,只是用斥责的语气写的,和上回没多大区别。
“混账话我们还听得少么?用不着气,白白气坏了身子。把人打发走就得了。”
乐游把信和上回的一起收在匣子里,开解翠花。
乐游的话只是随口一说,但宁原道昨晚刚把人逼问到哭,此时一听这话顿时有些心虚。
不过督公毕竟是督公,他拖着嗓子问:“跟咱家说说,都是些什么混账话,也让咱家知道知道你们奶奶受的气。”
翠花哪里敢说,求助地看着乐游。
乐游赔笑,“督公,那起子小人说话污秽,平白脏了您耳朵,咱们不听也罢。”
她拿起刚刚缝好的绫袜,“您试试,这个合不合适。”
臭虫腌臜,但是顶着乐老爷的帖子来,丢的就是乐游的脸。
宁原道不听她糊弄,柳叶眼微阖,漫不经心一个眼风扫过去。
乐游只能示意翠花如实说,“说吧,我不生气,你别怕。”
翠花更怕了,您不生气有啥用,督公生气啊!
她跪下,低着头咬牙把话学了一遍。
“好,好,好。”
宁原道连说了三声好,哑嗓配上尖锐刻薄语调,吓出翠花一身冷汗。
他趿拉着鞋下炕,冷笑着说:“咱家竟不知一个臭虫都这样猖獗了。”
“督公不用生气,臭虫罢了,用不着跟他计较。”
乐游下炕给人捋后背,又转头对翠花说,“你先下去吧,这儿没事儿了。”
翠花如蒙大赦,飞快地退出去。
宁原道垂眼看她,似是感喟似是怜惜,“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啊。”
他大概知道乐家大小姐不得宠,但没往深了细查,没想到竟是到了一个下人都敢骂主子小姐的地步。
什么日子。三餐不继,早上的粥汤多半是馊的,长绿毛的窝头也不是没吃过。
穿妹妹不要的衣裳,里头曾经挑出过牛毛针。
谁都能作践几句,谁都能笑话她是个没娘的东西。
这样的生活,乐游仅仅一个月就难以忍受,很难想象这些年原身小姑娘有多苦多难熬。
而更早以前,乐游父母早逝,一个人养大了自己,发烧到站不住也自己在医院打针输液。
那时她家里永远是安静的冷。
事情都过去了,想也没用,白白添堵罢了。
乐游飞快地低头想把眼泪眨回去,温驯地说,“人先苦后甜嘛,没有之前的苦,怎么能换来现在的甜呢。”
如果不是宁原道赠金钗,她就要一直过原身那样的日子。
不争气,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方砖上落下圆圆的水印,哭今生的原身,更是哭上辈子无所怙恃的自己。
“哭什么,咱家还活着呢。”
宁原道凶巴巴地说,捧起乐游的脸一点点用帕子拭去她的眼泪。
昨晚凶神恶煞是他,之前赠金送钗也是他,现在心疼自己给擦眼泪还是他。
乐游突然想搏一把。
借着满脸泪水,她哽咽着问,“督公,您还会对我好吗?”
她的来历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身上种种冲突瞒不过宁原道。
东厂提督从来是宁杀三千不放一个的角色,她不知道在宁原道起疑之后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到昨天之前的日子。
前世今生,宁原道是唯一救她于水火给她保护与宠爱的人。
即使这背后目的并不美好,乐游也不愿放过那一丝丝甜的可能性。
飞蛾扑火,一瞬的炽热足以抚慰此生冰冷。
宁原道皱着眉瞪她一眼,极不耐烦的样子,手上的动作却轻柔。
“个麻烦东西,身份的事儿还没老实说清楚,就想让咱家对你好。算盘也忒响了些。”
乐游试探地握住宁原道的手,嘟嘟囔囔哼哼唧唧。
“我不是探子,对我好吧,一点儿就成,我不贪心。”
宁原道不答,只说:“鼻涕都流出来了。”
乐游手忙脚乱找细纸擦脸,擦完了又是哀哀切切地仰头看着督公。
当一只猫咪围着你讨好地喵喵叫时,不去安抚它会让自己有深深的负罪感。
宁原道只得叹气,“对你好对你好,真是麻烦又矫情。”
有人说着嫌弃的话,但脸上在笑。
“真的哈?”像是被榛果砸中的松鼠,乐游有些不敢相信,瑞凤眼瞪圆圆。
宁原道竟然在身上疑点重重时依然许诺对她好,她又惊又喜。
“啧,咱家还要骗你个小丫头不成?”
乐游泪眼朦胧地看他,哀求着一个肯定。
“行行行,是真的,你,你不许哭了。”
宁原道没骗她,即使日后找出她的主子也不会伤她半根毫毛,了结了幕后人就成。
至于乐游。
自然要被锁在尺水阁每日只能等着自己回来,要什么给什么,只是这辈子都不能踏出宁府半步。
乐游呜咽一声大哭着撞进宁原道怀里,全然没有往日温柔婉约模样。
“这是怎么了,要发大水淹了咱家这宅子不成。”
宁原道把人抱住,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乌鹊南飞,如今终于有枝可依。
过了许久,乐游渐渐从嚎啕大哭平复为抽泣,自己觉着不好意思了,从人家怀里退出来。
宁原道衣裳前襟湿了大片,面上十分平静。
“谁欺负过你,你今日把名字都写下来,咱家让他们挨个还。”
乐游啜泣着福身应是,她没资格替原身小姑娘宽宥谁。
乐老爷的冷漠和偏心,继母的面慈心苦,厨房每次恶意对待的饭食还有伪君子谢昆玉,所有人一起编了那根吊死她的麻绳。
……
门口的泼皮有福气,宁原道让人轻轻几下板子就打发走了,糖葫芦似的后头带着几个陪房。
而给乐润的添的嫁妆是一把银戒尺还有一本女戒,还不如不添。
宁原道随了一句口信,“就说给奶奶的书信咱家看过了,很不满意,让他仔细想想。”
有这么一句话,乐老爷至少一个月睡不了踏实觉,说不定还会送来雪花银赔罪。
八月十五皇帝赐宴群臣,宫妃也是各有热闹欢宴。
今年中秋由大皇子督办,但宁原道统领诸监自然忙得脚不沾地。
他中秋当晚还要随侍皇帝左右,乐游只能和小林子还有翠花他们一起过节。
小德子自从宁原道醉酒那晚就再没出现过,开始说是家里人急病,后来张留说被调用走了,如今在内宫当差。
乐游拿出五两银子托张留递给小孩儿,然后把这回事渐渐抛在脑后了。
她不知道小德子其实还在宁府被软禁着,从张留手里接过五两银子的时冲尺水阁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收拾包袱跟张留去东厂当差。
宁原道看他忠心乐游的份儿上,特意给他寻了一份轻省好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