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座》七月流火星

85、会议（下）

　　河岸不远处山丘上，匈人平叛军营地里，此时嘈杂而混乱，仍未停止的雨将混着枯叶和新草的淤泥完全泡在水里，被来往的马蹄和靴子捣成一团，又和刚落下的雨水一起混合，飞溅在众人或干净或肮脏的身上。

　　雨下了太久了。今年的气候格外反常，暴雨时常来临，连绵不断的阴雨又从没有停过。匈人是身体耐受力和抗压能力极强的民族，严寒刺骨的潘诺尼亚都没有让绝大多数匈人退缩和胆怯。事实上，只有更北方的斯拉夫人和尚未开化的日耳曼部落才能在耐受力上胜于匈人，但匈人又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和邻近罗马、逐渐文明化的条件，使得匈人在二十年来成为了东欧平原上诸神的宠儿。

　　但饶是如此，匈人士兵们还是已无法忍受这样恶劣的天气和一次次可耻的失败。前日渡河进攻发生了“河水煮沸”、“河水烧蚀”这样离谱而诡异的事件，除去当场死在河里的人，有许多人在突然变色的河水里受伤，全身大面积烫伤和烧伤，然后在痛苦中□□挣扎或解脱死去。随军祭司和军医们尽了力，但还是有许多人在痛苦挣扎和死去。

　　最要命的是，连日的阴雨让每个士兵的衣服和帐篷本身都湿漉漉的，许多受伤的士兵粉红色的伤口已经开始泛白，惹人厌的霉菌正在侵蚀着士兵的身体和他们的耐心。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来自哪里，开始陆续有传言说渎神的路曜司令遭到了众神的诅咒，而路曜司令早已把自己和整个部族出卖给了鬼神和邪异的存在。

　　烦躁、不安和愤怒交织，在不算大的营地里迅速扩散、发酵，然后被恶劣的天气和身上的伤痛所酝酿和强化，足以掀翻原本的理智和尊敬。

　　最初，是几个久经沙场、浑身伤病的老兵放下了武器，赤手走向王子们的帐篷，想要讨个说法，能结束这一切。后来越来越多的士兵和随军的低阶长老们开始加入其中，有人拿上了武器，也有人骑上了马，局势迅速失控，演变为了严重的哗变。

　　哗变的领头者是一位在军中德高望重的纯血统匈人老兵，自大王尚未统一部族时就是王上近卫军嫡系，多年来因种种原因屡次升迁失败，至此时已年过五十，满头白发。这老兵极其敬重王廷和王子们，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格外焦虑，似乎是心里早就有的对路曜司令的担忧即将变成现实，这让他不能接受。

　　营地并不大，队伍很快到了王子们开会的帐篷。他们迅速包围了这里。帐篷里的将官们已经全副武装，严肃地拔剑看着这些哗变的士兵。他们尽管不认同王子的看法，试图罢免和审判引发邪异的路曜，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会认同自下而上的等同于叛乱的哗变行为。

　　士兵们都畏惧长官，不论是骑在马上的，还是步行跟着的，不论是拿着武器的，还是赤手空拳的，看着拔出剑对着他们的长官，都有些畏缩，不敢上前。而此时他们的呐喊声和议论声也暂时平息。片刻后，人群后排不知谁带起了头，众人又一齐喊道：“立刻撤军，交出路曜！审判异端，我们要回家！立刻撤军，交出路曜！审判异端，我们要回家！”

　　口号一遍遍重复着，士兵们没有后退，却也没有再向前，拔出剑的将官们和围着帐篷的众人陷入了僵持。但阿提拉王子和布莱达王子，以及哗变的核心路曜都没有出来。

　　又如此僵持了一会儿，领头的那个老兵整理了一下杂乱的花白头发，走上前去，对门口拔剑的严肃将官们行了一礼，“长官们，一个普通的匈人士兵按照我们匈人的习俗请求部队的最高长官王子殿下的接见。”“请求接见的方式里可没有煽动哗变！格列姆霍，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了？”一个与他相熟的将官颇有些恼怒地呵斥他。

　　“好了，不要再苛责他了，匈人的传统应当得到尊重。”帐篷里传出不带多少感情的冷静声音，瞬间平息了嘈杂的喊声。话音刚落，没有穿戴铠甲的王子阿提拉和布莱达从帐篷中走出。

　　这领头的老兵在军中颇有些威望，年纪与大王接近，因此向两位王子行礼后就平视着他们，并未显得太过卑微。“王子殿下，请原谅我们的冒昧和僭越，但军中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我们已经失去了许多兄弟，还要在这地狱一样的环境里慢慢消磨生命，只为了一场注定会输的战争！就是因为那个东方小子路曜，他把自己出卖给了鬼神和邪神，还想让我们也陪葬，王廷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这老兵的话并不像其他人在路上抱怨和威胁的那样言辞犀利，但也直中要害：部队已经目睹了路曜引发了邪异事件，而把一切遭遇的事情都全部归咎于路曜。

　　布莱达微笑了一下，并没有表态，而是把视线看向旁边的兄长，眼角余光还无意间扫了身后的帐篷一眼，似乎是把决定权交给了阿提拉。让人有些意外的是，阿提拉并不像平时那样冷静严肃，而是神情多少有些动容。他走上前去，没有去管后面还握着兵器的其他哗变士兵，而是站到了老兵的面前，双手按着这老兵的双肩。

　　他的衣服十分破旧，上面还有几处新的破洞没有来得及缝上，却十分整洁，努力抻平，让那件粗布尽力遮住自己的肩膀。王子的手隔着那件粗布衣服，摩挲着这老兵肩膀上的两处旧伤。他记得那是这个老兵当年在统一战争里负的伤，叔父叮嘱过要善待当年的这些老兵，但他似乎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没能继续升迁成为将官，而是就这么在兵团里当了一个众人信服的老兵。

　　“格列姆霍，老叔叔，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来表达你们的想法呢？煽动哗变是重罪，你想过后果吗？”阿提拉语气颇沉重地说。“想过，殿下。但我更不能眼看着邪祟和异端主宰了我们的王国和部族。您是摄政，是未来的大王，您不能被妖邪所蒙蔽，让匈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这老兵又深深行了一礼，说道。

　　阿提拉闻言，把手放了下来，后退了一步，表情恢复了些冷静。“那我再重复一遍。王廷信任路曜，路曜是王廷任命的东方兵团司令，是我的兄弟，他从没有危害部族和王国，今后也将永远效忠我和王国。你们今天的哗变谁也带不走杀不死，这是我的最终命令。”

　　这老兵没有失态，眼神仍然直直盯着阿提拉，从这青年的眼神中，这个年迈的老兵没有找到一点动摇。过了许久，像是终于放弃了一样，他不再看着王子，而是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阿提拉不再像往常那样上前搀扶他让他不必行礼，而是朗声说道：“上等兵、军士长格列姆霍，犯煽动哗变罪，处决。念在他为王国和大王作出的贡献，令其自尽。王廷赦免其他所有参与哗变者，立刻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王子话音刚落，众人，包括他身后的将官们和长老们，都十分震惊。且不论王廷规定非战场上的处决令应由公众判决，这老兵德高望重，杀死这样一个老兵对王国没有任何好处。正当将官们准备劝谏王子时，这老兵又深深鞠了一躬，随即回手拔出身后士兵的剑，一剑干脆利落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倒在地上。

　　看了看地上已经断气的老兵的伤口处缓缓冒出的血沫，布莱达还是有些意外，他问兄长：“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我们毕竟只是摄政，甚至叔父都不能这样处死一个纯血统匈人。”

　　阿提拉看了旁边的布莱达一眼，用不高的声音低声说：“在战场，我就是王。”

　　............

　　深夜的塞格德，内城的王廷城堡里，一个巨大的房间里，一个黑色坚硬胡须浓密的严肃中年男人、满脸皱纹的白发白须老者、衣着繁复但色调朴素的上年纪女士先后进入了房间。其中，严肃的中年人在进入房间之前，特别吩咐了守门的黑甲卫兵轮值队长，让他带着卫兵离开门口，封锁了走廊，而是改在走廊外的庭院口执勤。

　　当上了年纪的女士进入房间后，偌大的房间里就只有床上躺着的干瘦中年男人、严肃中年男人、白发老者和她四人。女士进入房间后，没有马上坐到床边给她准备好的座位，而是仔细而谨慎地检查了门外的状况，然后用巨大的门闩把巨大而厚重的木门闩上。

　　“好了裴丽尔，别卖关子了，说吧，为什么你要召集我们要在大王这里开会，还搞得这么神秘？”白发的老者格尔姆有些急切地问道。裴丽尔夫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大王的床后取出一只陶碗，把它和里面的药液一起摔在众人面前的地上。那只碗应声落地摔碎，里面的药液流了一地，发出很明显有毒的暗绿色。

　　两位坐着的男士面面相觑，不知她要说什么。这时，床上躺着的男人忽然开始咳嗽，像是即刻就要窒息了一样。裴丽尔赶忙上前帮助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坐着的两个男人都十分震惊，“大王？！您不是已经...”“行了别装了，在座的都知道我没有瘫痪，今天就把你们叫过来明说了。”两个男人都有些尴尬，看了看彼此，又把视线转回床上。

　　“裴丽尔发现了我喝的药里被人下了毒，所以本来是装病的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了。我怀疑你们，但我没有证据。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已经时日无多，塞格德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们了。现在听好：

　　“我为我的两个继承人设定了一场比赛，裁判、赌注和惩罚都是东方兵团司令路曜。这比赛的细节你们无须知道，你们要做的就是为我严格保密，让我的‘瘫痪’状态持续，然后尽可能为他们两个制造困难，阻止他们提前登基。”

　　两位摄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了这要求。干瘦的男子又咳嗽了好一会儿，像是又想起什么了似的，补充道：“我也许会真的陷入瘫痪或昏迷，如果那一刻到来，一切有关王国的最终决定必须经裴丽尔副署，否则一律无效。”

　　当风光不再的大王鲁嘉又开始与不争气的气管斗争时，没有人注意到，大丞相瓦格萨眼睛里闪过的，一点点不被人注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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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会议”的第二部分，戏剧里的众人真正登上了舞台，但他们会不会被躲在阴影里的更加别有用心的存在操纵呢？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