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座》七月流火星

83、沸腾

　　多瑙河畔，雨季来临，连绵不断的大雨和阴沉的天气一样，这几天从未有停歇。多瑙河岸边很多地方都是并不十分坚固的泥沙土地，暴雨不止让多罗斯托尔周围变成了一片泽国，更是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淤泥般的困境里。

　　两天前阿提拉王子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制造和筹集到了足够的船只，准备即刻从北岸强行渡河进攻对岸。这犯了战场上很严重的忌讳，随军祭司们和传统的匈人士兵因强烈反对一度险些发生哗变，靠着阿提拉自己在军中的威望才勉强压了下来，但这到底耽误了时间。等到他们达成了一致，暴雨已经让原本温和的多瑙河变得凶暴，淤泥和波浪交替折磨着完全浸在其中的士兵们，让强攻变成了泡影。

　　事实上，在东西分立后，明显衰落的罗马之所以能够坚守多瑙河防线，让日渐强大的匈人和“文明开化”了的哥特人不敢前进一步，更多是依靠这道天险，依靠这宽阔而幽深的巨大河流。据阿格里帕老师当年的讲述，相传这河里有恐怖的巨兽，用强大的力量庇佑尊敬它的罗马人免于被北方入侵。尽管阿提拉将这种有些市场的传言斥为无稽之谈，但很显然他并不打算再冒险，而是找到了附近避风的商队，并征用了他们的船只。

　　尽管他知道，事后裴丽尔夫人开出的价码会让人后悔到极点，但箭在弦上，他没有选择。叛乱必须被剿灭，而路曜，于他个人、王国和明显了解事情真相的罗马人来说，都是绝不可能放弃的。

　　望着河对岸隐约能够看清的暗红色城堡，阿提拉很有些感慨。马斯切拉诺的选择十分恰到好处，如果他是叛乱者，也会如此选择，让追兵替自己清洗纳什尼姆的异心者，而占据属于罗马人的坚固堡垒作为真正的新据点。坚固的要塞多罗斯托尔是邮路的关键节点，也是日后匈人南下罗马的必经之路。

　　商队的船已经全部下了河，阿提拉吩咐好了一切，上了最靠前的那艘船，队伍即刻准备出发。匈人生活在潘诺尼亚，阴冷潮湿的平原遍布河道和湖泊，行船和凫水都是他们所擅长的，这一点与从没见过大海和大河的北方日耳曼诸部和哥特人不同。

　　但忽然间，阿提拉猛然发现，这宽阔的多瑙河水开始变红，逐渐染上了深红色，并愈发幽深和诡异，即使是船边的河水也难以让人的视线看清水面下的船舷。

　　另一边，多瑙河南岸，因连日暴雨，地势较低的南岸变得泥泞不堪，昨天起河水甚至漫渍到了岸边很远处，除了地势较高的多罗斯托尔，其他地方已经尽数被泛滥的河水淹没。克利萨菲斯的近卫军没能够抓住时机进攻城堡夺回要塞，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本次追捕路曜带的近卫军本身就不多，而面对城堡高大厚实的墙就更加无能为力。回想起这座城堡还是他自己在皇帝御前坚持修缮加固的，克利萨菲斯有些哭笑不得。

　　他的近卫军当然也注意到了泛滥到他们身边的河水突然变成了红色。士兵们都十分恐慌，认为这是神给予的凶兆，都请求司令暂时退兵，离开河水。克利萨菲斯要求增援的近卫军还没有到位，攻城暂时不可能，也不具有围城的能力，但看到那熟悉的暗红色河水后，他就明白了此刻在发生什么。

　　此时河水迅速退后，就像是一个被人发现了目的的行凶者一样。克利萨菲斯表情猛然变色，大声对部下下令：“所有人注意寻找掩护，马上撤到地势高的地方，能上树的马上上树，快！”

　　此时，多瑙河河面上，被变成暗红色的部分，忽然开始冒出白色和红色交织的雾气，温度开始升高，像是某个难以名状的存在在暗地里将这条还在流动的河水煮沸了一样。刚刚恢复了平静的河水再次开始涌动、翻滚和沸腾，搅动着已经来到河面上的船只，让阿提拉的兵团陷入了恐慌和绝望中。有士兵试图跳船逃生回到岸上，但几乎顷刻间，他就被烫伤，在痛苦的挣扎中，战友来不及拯救，就已经浑身红肿溃烂，水泡遍布，被河水活活煮熟了。

　　情况突发，但成熟稳重的副司令还在通过传令兵让各船保持冷静，维持秩序，侍卫长带着随军祭司们检查和加固船只，而一言不发的阿提拉发现，船只底部和侧边开始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腐蚀。它就好像阿提拉曾在君士坦丁堡看过的印染和洗涤行业常用的那种盛装酸液的水池，他曾亲眼见过一个奴隶掉进那池子里，然后就那样消失不见。而现在，船上的船舱内侧，开始出现外面水里才有的暗红，热气已经能够真切地在近距离感受到。

　　而此时返回北岸已经不现实，几个还在水里的船桨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掉头回去大概率船队会直接消失在这滚烫的酸水里。阿提拉敏锐地感觉到，这一次的危机将直接通向死亡，一线生机都非常渺茫。他和他的船队、部下都将葬身在这异变的河水中，永远也到不了对岸。

　　可他看着对岸的暗红色城堡，眼中充满了不甘。除了马斯切拉诺那种卑鄙的背刺之外，从没有一个匈人能以武力渡过这条河，去南方争取神赐予的一切。那一刻他几乎要相信这是众神对他不敬和亵渎的惩罚，因此而连累了自己麾下的兵团和部下。看着仍不死心地用松脂和碎木封堵开始被一点点烧穿的船只的祭司们，听着逐渐沉入河流的排水量较小的船只里部下痛苦的吼叫，他不打算也不忍心告诉他们众人即将殒命在这里的事实。

　　可他仍旧不愿放弃。匈人的王子从不投降和胆怯，哪怕对手是恐怖的邪异突变，是众神降下的神罚。他拿起船上的一块完好的大木板，拿了盾和弓箭，把那木板扔下船，然后自己纵身一跃，跳上了那木板，用手持的盾一点点向前划，没有去管身后部下的呼唤和请求。一会儿，陆续有一些士兵用木板跳下来拿着武器，追随王子奔向必死的方向。

　　如果匈人的未来必须要如此残酷地终结，那么就让我们死在最后一次冲锋的路上！

　　回头看了一眼自愿跟随而来的部下，阿提拉眼眶微红，咬了下牙，扭回头继续前进。而对岸的多罗斯托尔城堡的状况似乎也不是很好，那边同样是暗红色的河水，同样的滚烫与沸腾，似乎也一样能够腐蚀物品，且似乎还有波浪。悬空在河面上、由几根大石柱支撑的几间房间被翻涌的异常河水冲刷着，那些石柱随波浪而摇晃着，似乎也摇摇欲坠。

　　阿提拉的心情极其复杂矛盾，他希望叛逆所在的城堡一同毁灭在这场灾难里，又希望自己能有机会亲手杀死那些叛徒，还希望在这座城堡里的路曜能够从灾难中幸存，从而摆脱这一切，只作为一个人自由地活下去。

　　一切的希望和执念都在对岸的城堡里。阿提拉又加紧用盾牌往前划，没有发现金属打制的盾牌和自己倚靠的木板已经不再被滚烫的河水腐蚀。

　　当他再次试图努力往前划时，发现自己的木板不能前进了，而是似乎被一种无形的阻力阻拦在这片暗红色的河水里，不论他怎么尝试都是如此，而他身后不远处跟随的部下，各自的木板也都被阻拦在了原地。

　　然后，他看到了一只苍白瘦弱的手，从幽深浑浊的暗红色河水中伸出，搭在他的木板上。这手色泽惨白，皮肤似乎长期浸水，说是一只手更不如说是像在河水中泡烂了的枯枝。但他注意到，这只手的食指上，有一道不算明显的伤疤，一直连到指甲根部，让指甲有一定萎缩，仿佛缺了一块。

　　这样的一道伤疤他永远都忘不了。这是儿时阿提拉初试自己的佩刀时，不小心在路曜的手上划下的刀疤。

　　............

　　路曜在帐篷中醒来。他醒来时，帐篷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空无一人，外面的雨还是没停，不间断的雨点敲打着鞣制过涂了树胶的帐篷顶，发出颇有节奏感的声音。

　　他对犹太村庄里遭遇克利萨菲斯围剿后发生的事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自己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遁进了泥土，躲过了明显同样掌握诡异力量的罗马近卫军司令的追杀，就在他仍然懊悔没能救下那一村善良的犹太人时，突然失去了意识，紧接着就似乎变成了某种浑浑噩噩间断有些意识的行尸走肉。

　　他知道自己又被血之石主导了力量和意识，但仍旧在有限的自主空间里努力对抗它。似乎在不久之前，他进入了多瑙河，像鱼一样不需要呼吸，但又好像他制造了天灾，用那种力量制造了足以毁灭周围的灾难。头好痛...

　　这不是我想要的...他努力去对抗，又找回了一些记忆。他当时似乎有了些清醒，发现周围的水已经变化得异常，这对于那个状态的他来说很舒适，但足以杀死所有人。他忍着痛苦中止了沸腾和腐蚀，全凭本能开始上浮，然后他遇到了王子。对，亚诺什！

　　路曜刚刚想到前因后果，起身准备去找阿提拉，就发现这男人正掀开门帘走进帐篷。“亚...”“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阿提拉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这精壮青年走了进来，随意拉了一个椅子坐在床边，脸色却比以往的淡漠和冷静多了些烦躁和隐忍。帐篷里又恢复了安静。事实上，每次他们在一起，都是路曜在说话，阿提拉静静听着，偶尔回几句。而很显然他们现在已经不具有像往常一样聊天的气氛了。

　　气氛十分尴尬，路曜等了半天也不见有改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开口：“亚诺什，情况很复杂，克利萨菲斯重掌了近卫军，他还有一个金属瓶，似乎可以引动血之石的力量，干扰我的控制，乃至于失控。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人在做手脚，但这一定不同寻常。”

　　阿提拉还是不说话，也不看路曜，就安静地坐在那里。路曜见状，只得问道：“这异变一定有人受伤吧？随军祭司带的药够吗？毕竟血之石的力量与我有关，我看看我有没有办法。”

　　阿提拉似乎是终于从什么中醒过来似的，猛然从椅子上弹起，双手攥住对方的衣领，冲他吼道：“二十个，我损失了二十个兄弟！四十多个士兵被烫伤，还躺在帐篷里，就为了我坚持要到对岸去救你！我还在这里纠结痛苦是不是还能再见到你，结果连那个该死的城堡都没碰到，然后你跟我说这灾难是你造成的？那我算什么？一个不识大体不顾兄弟、以公谋私的小人？你为什么不放弃那该死的力量？为什么它不能完全属于我们，为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紧紧攥着路曜衣领的手也缓缓放松，然后自然从上面滑脱，无力地垂在身侧。路曜的心情也十分低落，他往旁边让了让，让王子坐在自己旁边，像儿时一样，两人不会互相劝慰，只是这样一起并排坐着。

　　片刻后，路曜似乎想好了什么，对阿提拉说：“亚诺什，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你不会为了救我而专门来多瑙河畔的，你不是那种徇私情的人，更何况你知道我有血之石，别人不能拿我怎么样。发生了什么？”阿提拉的表情终于不再阴沉，苦笑了一下：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别人了解我。可能你是个例外。长老会发动了叛乱，带走了半个西方兵团和为数众多的民众，叛逃到了罗马境内。马斯切拉诺是个天才，他利用我除掉了自己的反对者，然后占据了罗马人的多罗斯托尔。”“怎么会？执剑者呢？”路曜猜到了许多，但仍免不了有些惊讶。

　　阿提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恢复了淡漠，“如果诸神庇佑，得罪了所有人、独木难支的多罗斯托尔必然坚持不久；被抢了地盘的克利萨菲斯虽然能够引动血之石，其本身似乎却没有力量，近卫军主力在君士坦丁堡，没了你这个变量，他拿不下城堡，本身我带的平叛军队是足够的，可惜的是误判了那家伙的位置，白白帮了他忙。”

　　路曜敏锐地觉出了不对，试探着问：“亚诺什，最近兵团应该没有大的损耗，突袭与合围应该可以顺利平叛的，怎么会牵扯到罗马了呢？”

　　阿提拉的情绪没什么变化，语气也很正常，但路曜明确地感受到了那种不正常。这来自于儿时的陪伴和多年的默契。“我让布莱达回了塞格德，这次他做的已经差强人意了。执剑者已经被渗透，一只无形的手已经操纵了我们，它才是棋手，我们在台前奔忙的每一个人都是棋子。这无形的手并不唯一，不太高明那些来自于泰西封，而剩下的...”

　　与阿提拉紧紧挨着，路曜能够看到，虽然对方的表情如常，但浑身散发着热量，像是在原地让自己重新沸腾，被愤怒和仇恨点燃了的沸腾着的热量。这青年微微咬了咬牙，挤出几个单词：

　　“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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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时候的阿提拉还是很冲动的，谁都年轻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