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座》七月流火星

140、城市之光

　　阿尔卑斯山间地势崎岖，较高的海拔让这里尽管处于邻近意大利的南部，在冬季仍旧颇为寒冷。王廷刚寄来的半月前的信里说塞格德刚刚才下了第一场大雪，阿提拉他们的兵团驻地近几天就已连下了三场雪，已能用深冬来形容。

　　阿提拉是第一次在阿尔卑斯山过冬，而对这一带颇为了解的布莱达已提前安排好了兵团的过冬准备。

　　但即使是在西境浸淫多年的布莱达，也对今年阿尔卑斯冬季的暴雪十分惊讶。也因为今冬的暴雪和去年的天灾影响，兵团控制的山间谷地和山坡牧场的粮食和牧草产量大幅下降，王廷正在推进的屯田改革也遭遇了不小的阻力。

　　最明显的阻碍是，王子们安排后续陆续到达阿尔卑斯的随军长老和平民们在山地北麓开垦筑城，而这里是兵团刚刚征服的敌方地区，原本只有几个罗马要塞，长老们手下的平民根本来不及在严冬来临之前打完全部牧草，更遑论谷地的大麦种植早就错过了时间。尽管上个月阿提拉与埃提乌斯达成了初步的协议，但数目有限的罗马粮食根本不足以让阿提拉在这个冬天顺畅推行屯田改革。

　　事实上，已经有不止一拨长老们手底下的人想要来南麓的兵营闹了，可都被副司令霍雷斯普顿将军以王廷法令和王子们的威望强行压了下去。连最幼稚的新兵都知道，王子的屯田改革继续推行是很难了。好在东方兵团司令路曜和塞格德王廷都来了信，承诺运粮食和牧草来，王廷也会额外派工匠和一支队伍来，帮助长老们在北麓筑城。

　　营地靠里一侧，层层士兵保护的一片空地上，经过加固的厚实皮毛帐篷里，两个年轻男人正围着温暖的炉火坐着，沉默地盯着那闪烁着光芒的火星，没谁想要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容貌更年轻一些但皮肤有些粗糙的男人扭头看着对方，“你觉得我们的办法管用吗？以路曜的精明，会不会看穿我们的谋划？”

　　“不会。”阿提拉简略回答。“我早就安排了合理的铺垫。只有让他逐步怀疑，最后的暴露线索才会达到理想的目的。对王国，对部族，这是必要的牺牲，无论对你我，还是约书亚，都是这样。”

　　本就对自己的谋划颇自信的布莱达闻言也不再犹豫，略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酸痛的脖子，“阿提拉，你为什么要搞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改革？一贯支持你的瓦格萨都表示不建议你做了，今天早上霍雷斯普顿还压下了几个士兵家属的抗议，我看你这次非得搞砸了不可。路曜那家伙难道真的用那些平民的悲惨说服了你？”

　　屯田改革是阿提拉力主的，布莱达自然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悠闲姿态。但他始终好奇，这种庞杂的改革为什么非要在青黄不接的秋冬季开始。

　　“屯田改革必然失败。你会不知道我怎么想的？”阿提拉用有些玩味的眼神看着旁边的布莱达。

　　似乎证实了一些之前的猜测，皮肤有些粗糙的年轻匈人王子微微点了点头。“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付出这样的代价。”

　　“是啊，很大的代价。也只有一场全王国参与的失败改革才能诱发变革，激发最强烈的矛盾，让王国和整个欧洲都陷入一场空前的混乱。”阿提拉表情没什么变化，可布莱达没理由地觉得有些害怕自己这个兄长。

　　“我们的证据都显示，路曜和他背后的力量强大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步。不论当时那个所谓的荒谬赌局是什么，既然这样做对王国有利，那我们就必须去做。

　　“他于我就像兄长一样，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别人是这样，布莱达你同样不可以。但我的计划里，他必须怀疑我，质疑我，对我完全失去信任，用我留给他的东方兵团自保，搅动东境那一潭浑水，真正参与到这场游戏里。

　　“你知道，我从不信七神，但路曜背后的血之石力量是真实的。如果真的有神灵，那么这就是祂们给王国给我们最好的机会。他不会同意我利用它的，我们只有参与那场游戏，让路曜也参与进来，才能真正利用局势，为王国谋取最大的利益。”

　　阿提拉平时寡言少语，今天却一反常态详细跟这个平时很少亲近的弟弟交代了自己计划的细节。在外人面前，他们是时常争吵、会在对方背后算计的敌对关系，可至少现在，他们是共同摄政，未来也会是共同的匈人王，他们合作的程度远比许多人想象得要深。

　　性子有些焦躁冲动的布莱达听到兄长终于详细交代了计划的细节，几乎难以克制自身的激动，腾地站起身，抓起旁边放着的头盔，“那我们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埃提乌斯一定看穿了我们的真实情况了，他很快就要回来趁乱把我们都杀了！罗马，罗马一定防御空虚！我们要趁乱，趁矛盾爆发之前把所有不满和怨气都发泄到罗马去...”“不行。”

　　正准备接着说的布莱达忽然被阿提拉打断，有些诧异，“...不行？阿提拉，别跟我说你做这么多布置真的是要搞乱王国，你也能看得出罗马的虚弱，神谕和你我的情报都说了，我们应该毁灭罗马，你在想什么？”

　　仍旧坐着的阿提拉仰视着布莱达，神情却没有任何动摇。“我知道你了解罗马，我也清楚罗马的孱弱。但别忘了我们最终的目的。我们只能筹备进攻西哥特，我们说好的。到时候你可以全力进攻，西班牙是我们的。但罗马不行。”

　　衣着华丽、却穿着全副盔甲的布莱达闻言哈哈大笑，把那头盔放回了桌子，略微躬身，双手按在兄长的肩膀上，脸与对方贴得很近。“阿提拉，亚诺什，有时候我怀疑你的头脑是不是全都跟着路曜一起去了东方。你怕是忘了‘罗马’这个词在欧洲，在我们心里的分量。父亲在的时候，它就是我们心头的阴影。如今那只雄鹰变成了鸡，放在嘴边的肉我应该不吃吗？”

　　他双手用力，抓紧了对方的肩膀，“罗马疲弱，不堪一击，只要我们瓦解了埃提乌斯，就能打进罗马，为什么要进攻难打又会得罪东哥特的西哥特？你这种打法只会让东哥特脱离我们的联盟，让西罗马得到喘息之机，让埃提乌斯反应过来从后面打我们。”

　　眼睛看着兄长，他接着说，“罗马统治世界一千多年了，已经够久了，你不想穿那件紫袍吗？”

　　阿提拉不着痕迹地让开布莱达的手，眼睛没有移开，看着对方，不答反问：“布莱达，你认为罗马是什么？”

　　被这有些没有头脑的问题问得有些懵，后者咽下了在嘴边的反驳，本能回答：“罗马自然是曾经强大的罗马帝国，是那座永恒之城，是它曾经辉煌的制度和权柄。”

　　个子不算高但身材精壮、面容硬朗冷峻的阿提拉闻言微笑，轻轻摇了摇头。“不，罗马是你最看不上的那些被称为公民的穷苦民众，是军纪严明的专职罗马军团，是能够且想要维持‘罗马和平’的一群人。

　　“这群人才是罗马，一个统治世界千年的伟大文明。你了解埃提乌斯，我也许比你更了解他。他是罗马的城市之光，这光芒是那古老文明的最后辉芒。他将会是最后一个真正的罗马人，而这抹光终将熄灭，消失在历史中，但不是现在。”

　　眼看自己这个从不听自己话、处处跟自己争权的弟弟似乎被说服了一些，阿提拉少见地不再冷静，表情略有松动。“布莱达，尽管我们有那么多的分歧，你我将来也必将争权，但我很高兴你不再计较塞格德些许权力的得失。我也希望你明白，我们的计划。整个欧洲都会大乱，无论对于王国还是罗马，这都将是最后的末世。在血与背叛的末世后，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剩下的将只有统治全世界的唯一胜利者。

　　“要给最珍贵的神赐献上最丰厚的祭品，我们就绝不能贪图暂时的利益。为了更大的利益。我想你能够明白。”

　　终于结束了与弟弟的对话，阿提拉让布莱达去跟霍雷斯普顿将军落实一下进攻西哥特的先头部队情况，自己则放松了一些身躯，让自己在躺椅上略微放松。

　　紧接着，伴着拍击帐篷的寒风，阿提拉蓦然感到一阵阵孤独像寒风一样拍击着自己，让帐篷里原本只是略有感觉的寒冷忽然变得无法忍受。

　　他摸索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银制的小瓶，仔细拧开瓶盖，从里面啜吸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接着满足地闭了闭眼睛。

　　约书亚那家伙要是在，肯定会拦着我不让我喝这种劣质烈酒吧。他心里有些唏嘘。

　　约书亚和他的血之石背后，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神祗”呢？祂为什么不像教会描述的那样高高在上、庇佑世人？祂为什么会主动蛊惑世人向祂献祭纷争与血腥？

　　埃提乌斯是一位真正的罗马人，又有着蛮族一样的狡黠和力量，他不认为自己能在战场上打败这位将军。他是那座永恒之城的城市之光。

　　外面更冷了。霍雷斯普顿这个家伙就不如路曜那个手下屈达尔那么细心，不说多拿条毛毯来...阿嚏！阿嚏！！

　　他觉得自己变了。尽管连与自己共同谋划的对情感有些迟钝的布莱达都指出了这一点，他却仍不想承认。

　　自己真的变了吗？曾经在东境，为了刚刚认识的路曜，他亲手杀了那个欺压他许久的奴隶贩子。那是他第一次独立杀死一个人。

　　彼时看着那男人的喉管喷出血沫，看着生命的神采迅速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失，他甚至还有些激动，并不像叔父教导的那样会恶心和排斥。

　　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地维系与路曜的关系，把这个东方小子坚持的一切道德都作为自己内心的准则，努力活成了每一个匈人都爱戴的王子。也许就是因为，他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关着一只野兽，一只凶猛地随时会冲出来咬死所有人的野兽。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只野兽就被某种未知的力量召唤着，努力想冲破那层阻碍。去他的王国吧，杀，血，肮脏，污秽，我要...

　　猛然甩了甩头，暂时摆脱了那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想法，阿提拉掖紧了衣服的缝隙，继续让自己沉浸在有些伤感的回忆里。

　　他变了吗？他没有变。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阴险而狠毒的家伙。他可以为了路曜而杀了那个奴隶贩子，也可以为了自己的权力、为了自己的王冠，而把路曜当作一个筹码扔进生死未知的赌局里。

　　可他跟路曜的话似乎还回响在耳边。那年他们都还年少，那年在君士坦丁堡，那年在妓女安娜阿姨为他们撑起的天空下，那年他们曾共同许愿，做照亮城市的光，温暖彼此，照耀世人。可终究，他自己却先投身了黑暗。

　　他喜欢君士坦丁堡，就像他喜欢属于匈人的城市塞格德一样。起初他并不想争夺那危险的权力，不想像父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他只想做一个英雄，一个人人敬仰的英雄。

　　说来可笑，发下如此宏愿后，他也只救过路曜一次，只当过自己的兄弟的英雄，从此以后就变成了军人，变成了杀人如麻的机器。白晃晃的刀扎进那些总是很柔软的身体里，无甚区别。只是每次他都爱擦拭那把刀，他总觉得那明晃晃的刀面能让自己想起那些关于光的儿时戏言。

　　回不去了。那把刀已经磨得几乎看不清什么了，他成了背叛自己唯一真心对待的人的可耻小人，他日夜记挂的那个人的信里开始总是那些客气的问候。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的光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只知道某天，他猛然发现，它就那么消失了。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他知道，他不会是路曜的光了。就像现在一样。

　　阿提拉呆呆坐着，没有去管渐渐熄灭的火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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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起点那边我的第一卷完结了，我接下来会每天更新，直至追平进度。感谢各位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