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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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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没有伤到最要命的地方,但是伤口的愈合却出奇的缓慢。也许是身体能体谅主人疲惫的心态,想让他多得到安宁的休憩。更还有,锦年可以常来医院探望,虽然多半时间是话不投机,但总归还能确认对方的安全。
勉强在医院呆了月余,已经觉得伤口不那么的疼,景和就从医院出来走动,知道外面早就开始乱,纷纷繁繁的,全是要开战的消息。景和担着正生肉的伤,走在有些萧索的街上,眼前被白花花的阳光刺得疼。有成列的日本军从身边过,偶尔还有骑在马上的日本军官认得景和,用蹩脚的中文向他问候。再回到医院,景和怎么也不想在医院住下去,匆匆的,给了商会消息,就要复工。刚去公司第一日,就收到商会的请柬,说大中华商会全体同仁为庆贺景和伤愈,请了堂会和酒会。景和凝眉,知道躲不开。
将晚,景和亲自开车去请客的会馆。很多人已经到了,熙攘的人流和灯流交映在一起。众人见到景和,都笑着嘘寒问暖,景和支应着对答,礼貌又谦和。
实轶的出场和主持是在景和意料中的事,只是他今日不着便衣,穿了笔挺的日本军服,把一枚纤瘦的腰晃得份外窈窕。等众人像是约好一样安静下来,李实轶站在一杆话筒前面,款款行了军礼。从这刻,景和真的相信这个人是个日本人,是现任日军驻B城最高的行政执权人员。“今日是荣景和君康复的日子,借此我们商界同仁汇聚在一起,同庆景和君康复,更希望大家进一步增进感情,为大东亚共荣的商业进步携手合作……”景和耸着肩,风衣之下被束起的伤隐约发痛。一个人适时的递过一杯酒,然后是个压低了的青涩声音“听说你的伤还没好。”景和知是锦年来了,也没回头,接过酒杯,呷了一口压疼。“我现在想明白了,其实那天要是我跟你换,你开枪打我,效果也是一样的。”那人声音里的内疚异样的明显。景和不做声,回身狠狠的瞪那人,可是遇见个低垂着发梢的凄迷的脸,就换了一脸微笑。“姐夫,父亲已经决计搬到广州去,前天就都搬空了。可是不让我告诉你。”荣景和想到那个有些固执脸色的岳父,心里很想笑,自从知道自己是汉奸之后,便不肯跟自己来往。“就要开战了,广州是个好地方,你也过去才好。”话音刚落,背后就被不轻不重的捅了一根手指。这会儿,李实轶已经讲完话,就请景和上台给大家讲话,景和走上了过去,台面上的话说的极致漂亮。偶尔拿眼扫过锦年,看见一张一脸不屑尖翘的小脸,瞬间忘了伤口还忍着的痛。
酒会开始以后,景和寻不见锦年的影,实轶倒是形影不离,陪景和招呼客人,景和知道自己不能多喝,能推就推,实轶倒也体贴,不让他喝。直闹到九点,那大戏才开场,先是拜寿的戏码,没人肯看,景和坐在椅子上,觉得身上的伤似乎有崩裂的可能,那原本已相互咬合的肉刺磨得生疼。实轶替他倒了一盏茶,凑过去,隐隐的,在景和的耳边说“景和君,是不是觉得伤口愈合的慢?”景和端着茶饮一口,等他下面的话。“砒霜,一点点的下,就有这样的药效。”景和听见头脑轰隆炸响的声音,想起前年春上跟井彦每隔一日的共饮,直到实轶出现。两年说长不长,今日被实轶说破,恐怕就要毒发了。
戏没散场,景和出离喧嚣的境,缓缓去找自己的车,抬眼看见锦年依在车那里抽烟,烟跟这张绝美的脸本是不相配,但那微动吐息的唇却像一场饕餮之前的邀约。
“你现住哪里,我送你走。”景和靠近了妻子的幺弟。
“就送我回林家,我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锦年扔掉烟头,转身上了车。
林公馆的灯果然是暗色的。竟连大门也敞开着没有关。景和开车直入,在后园停了车。“下车吧。”锦年不为所动。“现在不可以把你带到荣家去住。”因为自身难保。待那个纤瘦的身体下车,景和觉得心上的痛比肉身上的伤难耐许多,正要失神离去,却听到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过来。”一如当年那一句“你娶锦棉吧,她再等人救救她……”如今,谁来救我们。
还是精致小楼。原来嘈杂的世界正偏向荒芜。林家雀跃的女儿们,笑靥温柔的初见时候的锦棉,那一日在露台上对他挥手的孩子气的锦年,都已经随着旧屋的尘封改变了他的容颜。更何况,就要毒发了,那时刻,倔强的锦年,固执的锦年,都也要看不见了。
景和随着锦年上楼,那间卧室他也曾到过,但是那时那个声音,害死了他那急切要进去的心情。
“你还没来过这里。”锦年推门让他进,表情安静又平稳。
是间不大的屋,只有红木的书几,座椅和床。没有脂粉的芳味,有浓烈的植被味。景和想起第一次见锦年时那个少年身上的味,原来出于这里。
锦年给景和倒一杯水,递过来的时候相互触及的指尖微凉。“可以醒酒。”
景和喝掉了水。择了一个椅子坐下来。锦年从他面前缓缓俯身,微笑着说“这下就可以接吻了。”说完就用自己的嘴在景和的嘴上轻轻一啄,随即发出了“chu”的可爱一声,惹火的人还不自知,带着一脸餍足躲在一边微微的笑。
因为那人的靠近,周围的气流都凝固起来,体内的空气像都从裂开着的伤口那里逃走了,窒息的感觉让景和微怒,近处微笑着的脸忽然间漂浮不定,疏离的感觉若隐若现,让景和想起那一日雪月下、窗台外瘦的恍惚的旧影子。
这一次绝不能再如此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