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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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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的操劳,景和也依旧没有什么退缩的行径,锦棉在他背后,赞叹自己的丈夫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后来一夜,听说日本驻军那里出了大事,来代替岩井俊彦的武座被一伙未知名的人杀死在情人的床间,竟跟岩井的死法相同。锦棉还捏着隔日的报纸读消息,从外面回来的景和带着一身的风色,连心爱的小女儿都忘记抱抱,眼里有肿胀的血丝“你们要快坐船去南洋。”锦棉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里是票。老荣会带你们一起走,你们住到爹妈那里去。”男人的话语虽不惊慌,但也不像是玩笑。锦棉还在惊讶里,男人一手捏过锦被里面睡的很好的女婴吻在头发上,终于在瘦削的脸上有了点笑色,看见这笑色,锦棉就愿意全听他的安排。
船期是翌日的清晨。收整好简单行李,锦棉有些踌躇。景和知道他的心事。想必是希望能跟锦年见个面,那个“其实已经来不及”终是说不出口。
催促着锦棉收拾了细软,让老荣挑一个精细的老妈跟着,景和亲自开车送他们往码头那里走。
锦棉吻了女儿的脸,新生儿睡的一派浑然不觉。
B城不是大的港口,通向那里的路也曲折踯躅。分歧之前,景和从岔路倒了一把车,转个方向往景和的学校开。锦棉腾出一只手,捂在景和一只手上,向他笑了笑。景和看见妻含泪的眼,一句保重说的风淡云轻。“你一定要跟我们母女汇合。”“自然,我以前想错了,以为女儿是可以养在身边的,现在改了,女儿还不如儿子,女儿长大后一定外向,要跟着男人走。”锦棉就呵呵的笑了,握着的手就更用力一些“我还要给你生个儿子,生个像锦年一样聪明乖顺的。”景和一咂嘴,微微的笑。
一行人到了学校,看见一个繁乱的世界,没有读书的声音,高处都挂着“缅怀牺牲同学”的条幅,长枝的树上都结着白色的布条,连风吹过来都带着悲凉。夫妻没有抱女儿,向锦年宿舍那里走。不出所料的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室潮湿腐败的味道。锦棉强忍着没有哭出来,景和握着她的腰安慰道“一定没事,不然不会什么消息也没有。”锦棉就信了他,匆匆离开了。
车到码头,看见一艘下南洋的商船停在那里等。一个穿燕尾的高个子男人走过来跟景和说了些洋文,景和把锦棉老荣他们叫下车,又给高个子男人塞了钱,才把家眷安置上了船。虽然是商船,但是生活设置还是很齐备的,浴室和厕所都有。景和狠狠的拥抱了锦棉,就开口道离别。“谢谢你,锦棉,你肯这么相信我。”锦棉含泪笑了一下,“一定要替我照顾锦年。”景和狠狠的点头。
离开了船,景和在码头驻口看着黑色轮船飘远了才走。这一日,真是生了巨变的,昨日还睡在枕边呼吸的小女子已经要远走他乡了。景和吸一口烟,想着眼下的自己的场景是不是就叫做“妻离子散”。但是要开战了,这都是免不了的。不能因为他是荣景和她是林锦棉就永不分开。
开车沿着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确信没有人跟随,景和就回到公司,先询问了一些经营上的事宜,又打了一两个电话,行事上有雷打不动的沉稳。
拖到很晚才回家,想着刺客可能晚上就到。不回家是不行的,不回家日本人就会怀疑。回家可能会死。可还是鬼使神差的要回去,心上有个声音引着他回去。景和第一次用颤抖的手开车,骗自己说这是宿命的牵引。
回家的时候已过了吃饭的点,锦棉和老荣都已经不在,没有人催他的饭,倒是报纸还整整齐齐的摆在茶几那里,翻了几页,就想喝酒。自行满了一杯,对着窗向外看。外面越发的黑,不知道是不是酒起了作用,景和就想起那一天那一个雪夜,窗外一个消瘦的人影,又想起今日的境遇,心兀自疼个不止。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小腿都有些发麻,再看外面,满天的星已经出全,似乎到了该有个决断的时候。
景和唏嘘着,又替自己满了一杯酒,想着现在自己送走的那商船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哪里,小女儿还不会叫父亲。
时间在胡思乱想里过得很快。仆人们都休息去了,偌大的房间只剩下景和一个人。幸亏他早有准备,派出去炸日本人弹药库的人都是好手,也不会落人口实。可日本人也必定知道爱国份子要来刺杀他这个“汉奸”的事,为了证明所谓“清白”躲是不行的。
“你在这里站了很久。”背后那个声音,明明低沉非常,听上去却有娇嗔的幽怨。
景和把酒杯放在窗台,低低的笑着转身。
锦年就如他所想,站在客厅柔暗的灯影下注视他的脸。这一回越发的消瘦,尖翘的下巴跟露在毛衣之外的脖颈部分组成一个天鹅一般优雅的弧度。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才肯来。”景和慵懒的依身在窗台上,又仔细看了一遍面前故人的脸。
锦年摇摇头,嘴角依旧低垂。
“锦棉和水枝我都送走了。你还没见过水枝吧,肤色白,眼睛漂亮。不像我跟你姐姐,倒是有些像你。”景和成功的望见锦年上挑的嘴角,“我知道你会把锦棉保护的很好。”
“其实或者,我也能把你保护的很好。”景和叹了一声,似在等一个解答。
锦年又摇头。“等到需要保护的时刻,就真的晚了。”
景和点头应和,心底对锦棉的突然长大有了一丝唯恐。
“你许久不见,今日突然来,不是看我喝酒的吧?”
“嗯,本来不是我要来,可是我想亲自送送你。”说罢,在四目相对中,锦年从风衣的口袋摸出枪。
景和一副早就了然的态度,知道自己一定是躲不开。
“如果是别人来,我没有什么求生的意志,本来就是别人的棋子,只求死得其所罢了。但是你来了,又让我想求生。”
锦年没作声,枪握在手下,不肯举起来。
目下,他的靶心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把威胁视作无物。
“你再给我片刻的时间。”
“多些时间也不过是多在人世上受难。”
“恩,可是,这花花人世,就是让人舍不得。”景和深看了一眼立在面前静默的一个男子,忽然想起那一天,他在楼上对他招手的时候,似乎有微醺的光笼在身边,也许,这一人,注定要来超度他。
“舍不得也要舍,不然就堕入地狱。”一如既往的温柔冷漠。
“你跟我,都只是棋子。”景和说完这句,闭上眼睛,窗外,一个世界,忽然有巨大的震荡,烈焰像是觉醒的龙,吞吐到了天边。瞬息之后,轰隆声接二连三的来,怕是弹药库爆炸引起的连锁反应。
“这是为你肯回来准备的礼物。”下一秒,日本驻军方向,警报声音啸叫。
两个人一同望向窗外,看B城上空被硝硫的瘴气笼成墨色,那一寸警戒灯的红来回替换,硬生生的把天截为两段。
景和看见那一张因为惊愕略带水色的脸,忍住了往前的冲动,只压低了一腔的意念淡然道“你今日杀了我,可给了我杀身成仁的机会了。”
锦年咬住嘴角不开口,稳稳的向后退了一步。
“但是你的枪也不能不开。你要救救我。”景和猛地捏住锦年持枪的手,把黢黑的枪口就抵在自己胸口那里。
“你别以为这里跳着的一颗心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别以为这里流着的红血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其实是愿意死在你的手下的。”
这样轻蔑的话语在锦年听来似乎是一种异样的威胁,只是这威胁不足以让他断不清眼前的形式。手被紧紧的捏着,撤不会来,那双眼盯着他看,已经触及极深,然后,灵活的手指相互按压,枪声响了。黑色的西装开出一朵殷切的花。景和低吟一声,身体渐渐向后滑落。
“我现在要做什么?”锦年把枪扔在地上,手迅速的按压住还在涌血的位置。
“把衣服上弄上血。然后就可以走。枪不用带走。”
锦年点点头。伸手去扶那个正在流血的男人,可是伸手的动作到了最后却成了一个有些急切的拥抱,血痕相濡,分开的时候破碎如一对撕裂的蝶。
意识渐渐空乏,随着血液的抽离而抽离。景和在窗台那里越发的冷,即便是冷也绝不闭合眼睛,他要清醒着保这个正在仓皇逃离的小男子安全。
“呵……”吐出阻在咽喉那里的血沫,景和终是望着锦年已渐渐凄迷的背说出最后一句“还稚嫩的时候如果拒绝保护,恐怕就会长不大……”
荣府因为主人被刺恐慌了好一阵子。先是闹到警察局,又因为景和商会会长的身份惊动了日本驻华官员,大有要跟被炸平的日军弹药库争风头的情势。警察局派人来查了半天,始终不得要领。景和人挨在医院里,来探问的人熙熙扰扰的,可是一连十来天,那个人也没有来,景和等得有些绝望。绝望至深的时候,李实轶却以日方驻B城协调委员会特派员身份前来探访。景和看着他的脸,露出一个尽可能友好的微笑。实轶却似乎已经能明了他的心意“你不用这样,我本就是个日本人。”景和看着那一张年轻脸孔,一时语塞。倒是实轶仍旧可以大方的笑,又大方的欠身坐下,那身形还如以往消瘦,只是脸上的棱角多了几份犀利。实轶走后,天色已暗,送报纸的孩子还不来。女护士来打了针,就要渐渐陷入睡眠的时候,有个人递过来一个略微冰凉的苹果。
苹果尚且青涩,握紧了他的人手指有些颤抖。
“我来看你了。姐夫。”景和被迫要自己和药物抗衡,只要能看见那微颤的手指,及,那张有些虚肿的脸。
“呵,没必要这样。你那一枪,成全了你,也是成全了我的。”
回应过来的是片刻沉默。
“小舅子倒是该多来看看姐夫。”
锦年点点头。
“李实轶的身份你知道了罢?”那边不做声,就是默许了。
“之前你刺杀彦井的时候他没能拦你?”
一张水色的脸渐渐微红,终于被逼着说出一句话“那时候,他们在……床上。”
景和觉得自己脸孔一阵潮热,似乎是输血过多的缘故。
“我的伤很快就好了。”
锦年点头作答。
“伤好之后,我就送你去南洋,这一次你最好不要任性,那些救国救民的高尚事业不适合你。”
锦年惊大一双眼,摇了好几次的头。
“呵呵……”景和一阵苦笑,已不知自己该再怎么规劝的好。
“你不要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精明厉害的人。”这是锦年临走留下的冷句子。眼也冷冷的落在景和脸上。景和心内一阵空虚,想着和这个人即便是同仁,也没有在一处杀身的机会。
送报纸的小子傍晚才来,一叠时事相关的报纸中间夹着一封信。
景和看了信的内容,露了一抹无奈又悉知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