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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昼阳 ...

  •   “掌柜的,我听人说您也不是洛阳本地人,那,您是哪儿的人啊?”
      我觑向窗外,迢迢遥遥的洛河水蜿蜒而去,流向看不见的远方。
      “雍州。”
      洛水流过皇宫的边缘,又流到这里。
      “唉?您和当年那位阎立本大人是同乡啊!”
      日头正好,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曜日的光辉。
      “嗯”
      天空苍蓝的一片。
      “掌柜的,您为什么离开雍州,来洛阳开了家书店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洛水流过来的方向,天尽头隐隐有一丝阴云。
      “因为……”
      那阴霾……仿佛正缓缓飘向这边。
      “唉?因为什么啊?掌柜的,您咋不说话了?”
      我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这个新来的伙计,人看着但是憨憨的挺老老实,就是……话太多了!
      ——老实人不应该是沉默寡言的吗??为什么会这么话多??!!
      “没有为什么——话说回来,你杵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看着客人,再多话扣你这月工钱!”
      “哦哦,我这就过去,掌柜的。”
      可是清净了没多久,就听到他叫魂般的声音。
      “掌柜的!掌柜的!”伙计几乎是飞奔过来。
      “又怎么了,叫的这么急,叫魂哪!”我拍了一下伙计的头,“小心吵到楼下的客人!”
      “那个……您之前说过的那个客人来了!您不是说要是他来了,一定告诉您一声吗?”
      我一怔,随即朝大门那边走了过去。
      伙计眼中的我,是面无表情的。
      伙计急急跟了上来,又道:“掌柜的……那位程先生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
      我脚步一顿:“……哦。”复又走去。
      当终于看到那两个人,我几乎一阵恍惚。
      程先生还是红衣俊秀的模样,只是眉间比以往少了些阴鸷和随意,多了些玩味与……戒备,而他旁边那人一派正气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是个比较好相处的人,对这里也显得十分有兴趣。
      在我脸上堆笑地招呼了几句、引他们往楼上独间走去时,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如何?这家店可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可曾骗你?”程先生带着笑意道。
      “我在洛阳这么多年,竟不知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是程先生带来的那位祁先生。
      “哈哈,卖书的铺子,却允许客人在这里久待,随意阅览,还给提供桌椅,而且什么人都能进,什么人都能来,只是在大堂里要保持安静,不能吵到其他客人,若是嫌大堂太拥挤混乱,楼上还有清静的单间书房,不过那就是收费的了……而且,这里全天都不打烊,”他揶揄道,“洛阳城里做生意的店铺,全天不打烊的,除了秦楼楚馆,可就是这里了。”
      “只是这种读书的地方,你……”
      “哈……读书的地方,我这样的人怎会来,是不是?”他冷笑,斜睨同伴一眼,“我这样的人,合该与市井小人、屠狗之辈厮混,是吗?”
      我心里一抽,却不敢插话,只听得那祁先生微有歉意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先生冷哼一声:“你是什么意思,我自有分晓。”
      两人之间顿时有一种可怕的沉默,还好,终于到了,我赶忙把手一延,打破凝滞的气氛:“两位客官,到了,请进。”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进去,直到关上门,我也没听他们说一句话。我悻悻往回走,心里揣测着两人的关系。
      好友?却分明彼此防备,语间亦有针锋。
      敌人?哪有一起亲亲密密出来逛书店、读书的敌人。
      暂时的合作伙伴?却比合作伙伴更多一些什么……
      何况,与程先生交往的,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我抛却脑中难理的思绪,一把抓住路过的伙计,吩咐道:“给楼上那两位先生送些茶水过去,就说是本店为答谢老主顾送的。”
      “知道了,掌柜的。”
      “等会儿,”我又拉住伙计,想了想,终于道,“还是我亲自去送吧。”
      我端着茶水走到门口时,里面的人正在交谈。
      我这家小店,楼上的屋子隔音虽然不那么差,但也不是那么好,我本不该偷听的,于情于理,不管是出于职业道德的考虑,还是对于万一被发现的后果的考虑,我都不该偷听,但……我到底还是没控制住。
      首先入耳的,是程先生略带讽意的声音:“若是让旁人知道你我竟结伴出来读书,怕是眼珠子都要吓掉了,对否,狄大人?”
      我手一抖,差点扔了盘子。
      祁先生,不,狄大人,他淡淡道:“说起来,这样鱼龙混杂,还是个书店的地方,你是怎么发现的,又为何会钟爱上这里?”
      从楼上单间的窗户,可以看到一楼,程先生仿佛正透过窗户,俯视着下面的芸芸众生:“因为……这里既高雅,又鱼龙混杂,既清净安宁,又存世间百态——在这里,让我觉得,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市井街巷,却终于能够彻底摆脱那卑贱的身份、卑贱的生活,终于重生、终于能够和从前的日子说句再见——”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也不敢去想象,只能听到他自嘲道,“我们这样的人,即使运气好终有鲤跃龙门的一天,骨子里却早就刻上了低贱的烙印,哪怕荣华万丈,哪怕位极人臣,哪怕毁身销骨,哪怕不存于世,那烙印,都不会消失。狄大人,你这样的世家子弟,是不会懂的。”
      哪怕荣华万丈,哪怕位极人臣,哪怕毁身销骨,哪怕不存于世。
      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想起他的这句话,还是会想起此时的一语成谶。
      从此如露短昼、枕上梦里都不得安宁的一语成谶。
      屋里,狄仁杰随着他目光看去,恰看到楼下众生相——或文雅或恶俗,或端严或放骸,或正襟危坐或就差没躺着,或阅圣贤之书,或不知从哪儿扒出本春宫图册,或来此果真为阅览,或只是想找个容身之所……其间种种,不足道哉。
      “有时候,看着这些人,当真觉得,皆为蝼蚁,”程先生在窗前负手笑立,“来某真心以为,满朝文武,乃至世间芸芸,唯有你狄大人可与我比肩。”
      我很想看到他说这话时,狄大人的表情,真的很想,只是那并不可能,我唯有猜测,狄大人是以怎样的心情与神情,说出下面那句话:“乡野多名士,朝中多贤才,狄某怕是当不起你来大人这句话——何况,”他顿了一下,“依你所说,这世间芸芸,可包括陛下?”
      来俊臣不假思索道:“帝王乃上天之子,是至高无上的神明化身,而余者如你我,如楼下诸人,如天下苍生,皆凡人而已。”
      狄仁杰冷哼一声:“好一张会讨圣恩的巧嘴,只可惜,你需要奉承的那人,却不在这里。”
      “狄大人究竟是怎样看我的?一个残忍的酷吏?一个作恶多端、媚上欺下的奸佞小人?还是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又或者……”我几乎觉得,里面,来俊臣正步步逼视着狄仁杰,“这些都是……”
      我仿佛听到一声器物落地的哐当声,可狄仁杰的声音却平稳的仿佛古井深水:“世人言,有人应运而生,有人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其实无论应运应劫,不过是顺势而生罢了,运者劫者,既然出现在这世上,自有其缘由,自有其作用,是时势选择了他们,而非他们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与其说运者选择了仁道,劫者选择了恶行,莫若说,天地熔炉之中,人人都身不由己。”
      我一愣,我不曾想过,一个世人眼中刚直仁忠的贤臣,会有这番言论,刹那间我想了很多,很多,以至于他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几乎未能听清:“放眼如今,无论圣上登基之前还是之后,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圣上是杀伐果决的人,反对之声吗,虽说不可能剔除干净,但压服总还是可以的,所以酷吏重刑,应此而生。治乱之时,泥沙俱下,难免牵连者广,难免殃及无辜,这是时势所向,非人力所能阻挡,酷吏不是只有你一人,就算没有了你来大人,也会有张大人,王大人,李大人来代替你的位置。所以,于我而言,非独于你,所有酷吏,所有直臣,所有同僚,乃至满朝文武,乃至我自己,都不过是天下这盘棋上的一子而已。吾等欲尽己之力,使天下呈平,使海内清宴,使国泰民安,使冤屈得雪,只是尽了人力之后,能决定结果的,还是天命。”
      “何况,你我政敌,即便偶然相交,我如何看你,又有什么区别?”
      “呵,……原来在你眼中,我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你我……就只是政敌吗?”房内,来俊臣的声音暧昧不明,带着隐隐危险的气息,“那狄大人,又为何会与我相交……”
      “你……”我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狄大人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蹦出了这一个字,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错愕还是好奇,总之,在里面有什么后续的声音传出来之前,我敲响了门。
      我立刻听到来俊臣厉声道:“谁?!”
      说实在的,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硬着头皮道:“二位先生,小的来送茶水。”
      让人意外的是,开门的居然是神情阴晴不明的狄大人,我进去之后往房中瞄了一眼,看到地上打了一只砚台,桌上也略显凌乱,我在满脸堆笑的奉上茶水、来大人又一脸不豫回了句“放下吧”之后,又补了句:“那个……小的叫人来收拾一下吧?”
      “不用了,出去。”来大人表情很可怕。
      “是、是。”我点头哈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离去之前,似乎最后听到狄大人说了一句话。
      “因为……棋逢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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