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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灯影歌声 ...

  •   暮宿象鼻度,夜观灯影峡。

      灯影峡的可观处,不仅在于夕照,更在于夜月。峡内青江如练,峰峦如嶂,经过多年的雨水重刷,夹岸岩壁露出银白色的石质,层层叠叠竟像云雕玉镂一般。月光一照,更是银辉脉脉,光影交织,从天到水形成一张银白色的罗网,柔柔地将人罩在仙境中。更兼着水流滩底,浪拍岩上,水声如钟如磬,如泣如诉,别有一种清幽风味,令船上诸人驻足良久,仍舍得不回舱歇息。

      林宝槎旁若无人地倚在秦刀怀中,两人一会儿举头看月,一会儿耳鬓厮磨,情形甜蜜得要么让人酸倒牙,要么让人咬碎牙。

      雷少微看看身边的哥哥,暗中猜测他属于那种。

      雷长垣这年刚满十八岁,生得比雷家子弟都要文气些。他的生母来自天巫楚家,虽然早早就病逝了,却把自己雅致的容貌和眉宇间似有若无的忧郁都留给了儿子,让他看起来别具一种飘逸出尘的气质。

      也许是不同母的关系,雷少微却从小与这个哥哥不亲。当初听说他也跑去向林宝槎求亲时,着实担心了一阵。出于利益考虑,霹雳堂并不反对与林家结成姻亲之好,她却认为阴阳怪气的哥哥根本配不上宝槎姐姐。

      林宝槎倒并没有把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弟弟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将雷长垣请来同游。雷长垣却是情窦初开就惨遭失恋,能与心上人同游让他既不胜欣喜,又痛苦万分。此时他远远望着那对如胶似漆的男女,面色阴晴不定,眼里蓄满阴云……

      “咳——”这次却是楚暮云的嗓子痒了。

      唐十三也捅捅雷少微:“别说起你哥哥就没完没了,船上不是还有好多人嘛,都有谁牙酸了,牙碎了?”

      另一个咬牙克制痛苦的显然就是风流王爷越怀远了。

      在银色的月光下,一身海水蓝绣银龙锦袍的越怀远长发披面,襟怀半敞,手扣船舷,击节长啸,脚边还滚着一只喝光酒的紫葫芦……这是何等让东齐女子心碎的场面啊。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呀,人憔悴!”他似哭似笑,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这两句,忽然又换成“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说着就要弯下身子去江心捞月。旁边过路的人只好惊呼着拽住他的袖子:

      “跳不得,跳不得!”

      尽管越怀远生得文弱,到底也是身长玉立一青年。拼命拉住他的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腰肢纤细,人小力微。于是噗嗤一声,袖子撕裂,越怀远在继续很坚定地朝外倒去。

      “福王又醉了。”乔安娘从一旁经过,笑吟吟地对同伴说。

      走在她身边的是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青年。人称摩诃公子,据说真有胡人血统。他在金陵城里开了家商肆,专卖从西域和南洋搜罗来的新巧玩艺儿。

      “葡萄美酒夜光杯,用葫芦来喝就太糟蹋了。”摩诃公子不胜惋惜地看着地上的葫芦。

      “劳驾……”拉着越怀远的小姑娘哭丧着脸,她嗓门又细又软,求助的话还没传到人耳朵里就被夜风吹散了。

      雷少微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劝道:“他这样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趁早撒手,我就不信他会真的投水。”

      小姑娘怯怯地看着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说着脚下一个趔趄,人就跟着越怀远倒出去几步。

      “劳驾……能不能帮我一把……”小姑娘哀求道,“我还要给姑姑送帔子去,迟了她又会恼的。”

      雷少微这才想起来,这个怯生生却很固执的小姑娘是随宛夫人一来的,名字似乎叫什么小堇。

      宛夫人虽叫夫人,其实是淮州大侠周胜的如夫人。周胜年轻时忙着行侠仗义,哪知临老入花丛,年过花甲娶了这位如花似玉,知情知趣的如夫人,真是爱如眼珠,百依百顺。宛夫人据说出身并不好,难得是为人伶俐,嫁入周家没两年就修得八面玲珑,不仅牢牢霸住周胜那颗老心,更将周家上下并门中弟子打点的服服贴帖。江湖上有什么需要周老爷子出面的场合,也总少不了这位如夫人的芳踪。渐渐世人只知宛夫人,彻底遗忘那位数十年如一日呆在淮州乡下的周夫人。

      众所周知,宛夫人一向盛气凌人而且吹毛求疵。前几日雷少微看见小堇被她呼来喝去,只当是她的侍女,却不想竟然是侄女。后来相熟了,小堇才告诉她,她家姓田,宛夫人是她爹的四妹,她们确实是嫡亲的姑侄。

      “你姑姑对你很厉害吗?”雷少微忍不住想到伺候宛夫人侍女臂上的斑斑青痕。

      小堇惊惶地摇摇头:“姑姑对我极好……我不该老是笨手笨脚违她老人家的意。”

      雷少微噗嗤一笑。宛夫人年不过三十,保养得又极好,看上去就如二十许的丽人。这个笨丫头居然叫她老人家,果然会被欺负。

      “真的,我真的太笨了。”小堇苦恼地自责道,“姑姑说夜风太凉,要我回屋取帔子,我真不该偷懒从右舷走。不从这边走,就不会碰见福王殿下……”

      “你现在也可以把他丢到地上。”雷少微热心提示。

      小堇摇摇头:“既然碰见了,就不能不管是吧?呀,他好歹是个王爷,怎么哭成这样,真可怜……”

      雷少微很想告诉这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小姑娘,越怀远是花丛老手,偶尔被美人抛弃一两次,这样捶胸顿足仰天长啸叫作情趣。

      不过小堇很坚持,虽然她的脸已经胀得通红,脚下也越来越虚浮了。

      叹息一声,雷少微不得不抬头招呼道:“哎,小叔叔你还不把这酒疯子带回去么?”

      雷恒正于舱顶箕坐,身边放着一只玉壶,一盘切得菲薄的烟熏驴肉,一盘酥得金黄的豌豆。他是美食爱好者,又有洁癖,注定不能玩越怀远那种潇洒。

      他拈了一颗豌豆,抿了一口小酒,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没事。”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刚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越怀远一步踉跄朝船舷扑去,力道之猛,转瞬就将娇弱的小堇扯了过去,又在撞到船舷前猛然回身,双臂张开,恰好把小姑娘抱这个正着。
      “呀——”小堇只叫了一声,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她倒是很羞怯地想挣出来,无奈越怀远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等到怀中是女子时就变得双臂如铁了。

      “恩人,敢问芳名?”他俯身相询,热乎乎的酒气直吹到小堇雪白的颈窝里。

      “奴,奴家姓田。”

      “名字?”

      “小堇……”

      “那么,是田边的一朵小紫花呢,还是甜甜的一朵小野花……”说着,越怀远就埋下头来,在少女发间深深一嗅,半晌才把人放开。

      “我姓越,名怀远。明日愿与姑娘同登扇子岩,不知可否赏脸?”

      小堇全身颤栗,小脸通红,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回答:“你要先问过姑姑。”

      不等越怀远大笑出声,她就拾起滑落在地上的帔子,慌慌张张朝船尾跑去了。

      “咋看她步步生莲去了,小腰肢款摆妖娆,最难消临去秋波那一转,叫咱猛可里骨蚀魂销……”越怀远喜滋滋哼唱起来,那把从不离身的撒金折扇不知何时又变了出来,正摇得潇洒自如。

      “登徒子!”雷少微暗哼一声,正要走开。忽然听到又一阵歌声,却不是越怀远所唱的那种淫词艳曲。似月光洒落,又似水气升腾,分明听得是一个女声,却又飘渺得教人无从追寻那歌者是高在云端,还是深藏水底。

      船上众人似乎都被着悠悠歌声所吸引,一时屏时敛气,于是歌声越发得清晰起来,雷少微渐渐就听清楚了那些词句。

      哭一声不得见
      哭一声不得团圆
      哭一声藕儿断了丝连牵
      郎唉,你抛我去后无悬念
      怎知我命如桃花随水转
      怎知我魂似风筝断了线
      呀,荡悠悠飞上了奈何天

      歌词幽怨,分明是女子埋怨负心人又自怜飘零。唱歌的女声更是娇软如棉,听在人耳中好不可怜。

      越怀远最是怜香惜玉,听了这样哀婉动人的歌,以折扇击掌连连叹道:“新莺乳燕,不过如此。一曲已足动人,不知见了美人玉面,又是何等销魂!”

      “福王就不怕是只女鬼吗?”雷少微忍不住抢白一句。

      她刚说完,就瞧见秦刀搂着林宝槎匆匆走过来。夜里风凉,秦宝槎仅着单衣襦裙,面色已冻得有些发白,人更是偎在秦刀怀中。

      越怀远眼神突变,笑吟吟跨出一步:“月白风清如此夜,林姑娘怎么就要早早安歇了?”

      雷少微在旁不由暗笑,宝槎姐姐已出阁数月,越怀远也好,雷长垣也好,仍然坚持称她为林姑娘,而不是秦夫人,不知是为着自己的面子,还是不愿给秦刀面子,更可能两者皆有。

      林宝槎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还未及说话,秦刀已经代为回答道:“夜来风急,内子身体还虚,受不得凉寒,恕不少陪了。”

      “阿宝,怎么又赤脚乱跑了。”越怀远柔声责备道。

      红色的石榴裙下微露的玉白双足,正是女子妩媚中透出的那一点天真。这原本是除去丈夫就不应有人瞧见的旖旎风光,如今不但被越怀远看了个饱,更被他无可奈何又无比宠溺地念叨起来。雷少微在旁边看着,几乎就要产生错觉了。也难怪秦刀面色一冷,将手臂在林宝槎腰上一收:“我抱你回屋。”

      “且慢——”越怀远打定注意要惹做丈夫的讨厌,“如此良夜又有如此清歌,辜负了岂不可惜?还请秦公子去取件夹衣,再取来金丝软毯。我与阿宝在这里等你。”

      秦刀正要翻脸,林宝槎已先笑道:“福王素知音律,可听出这唱的是否是巴东民谣?”

      雷少微注意到,她声音有些微颤,笑容也很勉强。

      越怀远摇摇头:“巴人好勇斗狠,情歌也多爽利,不似这般缠绵哀怨。”他又凝神听了一会儿,说,“曲调听着倒像宁波一带的采莲调。”

      被秦刀楼住的双肩明显一颤。林宝槎突然挣出丈夫的怀抱,厉声大叫起来:“阿鲤,鳜头,老鸹叔——”

      林老鸹和几个水手闻声赶来。在他们印象中,小龙女面对风浪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几曾有过这样大惊失色的样子。想不到林宝槎吩咐他们的,却是立刻去搜寻唱歌的人。

      林老鸹到底是老江湖,侧耳听了听就笑道:“不必搜船,唱歌的女子就在江上。”

      说着他走到船舷边,探头朝船身下黝黑的江面看去。

      “姑娘请看。”他指着阴影说,“那里有盏船灯。”

      雷少微跟着林宝槎一起向船下张望,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光点贴着宝船船腹,随着水波缓缓飘移过来。

      “这一定是川江上的渔家女。”林老鸹说,“否则哪来这样好的水性?”

      林宝槎没有说话,两眼牢牢盯住那个黑影,忽然迸发出一声叹息:“是她,一定是她!”

      “宝槎,我抱你回屋安歇!”秦刀走上来,环住她的肩膀就要带她离开。

      林宝槎再次挣脱他的怀抱,双手紧紧抓住船舷。她看了一阵,忽然大笑起来:

      “藕儿断了丝连牵,她是在怨你这把刀斩得不够利落呢。”

      “宝槎!”秦刀难得的变了脸色,却拗不过妻子,只能叹息着将她用入在怀中。

      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到那个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在他们眼皮底下停住。

      “好久不见了,林姐姐。”

      音如银铃的少女立在柳叶舟上,双手抓着一根长篙。白纸糊的灯笼在不远处轻轻晃动着,照出一张微黑的瓜子脸和俏丽的杏核眼。听声音,她似乎是在微笑,可是她的模样看在人眼里却是冷冰冰的,就像从江心刚刚爬出来的水鬼。

      林宝槎轻呼一声。秦刀则猛然前倾,将雷少微挤到了一边。

      他也许是想回应招呼,也许是想攻击这个瘦削的少女,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舟上的少女就将长篙一点。柳叶舟轻快得像一条鱼,转瞬就贴着水面滑开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灯影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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