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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巴峡猿啼 ...

  •   七月初五那天,雷少微欢欢喜喜地随异母哥哥雷长垣登上了林家宝船。

      这艘宝船是林半江送给爱女及笄的贺礼,在东齐也是罕见的大型楼船。长三十丈,宽十二丈,自底舱到甲板共分五层,楼阁分明,雕饰华美,看上去就是浮在水上的一座宫殿。除了林家的水手与侍从,还有不少像雷家兄妹这样受邀而来的朋友。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是林宝槎的习惯。她既有钱,又生性豪爽,最喜欢呼朋唤友游山玩水,就像她喜欢把昂贵的衣饰、器玩乃至宝马名剑分赠出去。因此她身边从不缺朋友,更不缺热烈的追捧与欢笑。

      “这样的朋友,虽然不是鱼肉朋友,也相去不远吧。”

      丁芙蓉觉得林宝槎很是可怜。天知道簇拥着她的那堆人里,有多少是因为她的慷慨,又有多少是真心看重她这个人。她小时候父亲曾为京官,外祖家又是名臣,所以官宦人家多愿与丁家交好,她也有不少“毛根儿朋友”。然而外祖家一旦失势,父亲又被外调,她的朋友也就风流云散,那种失落让她至今都耿耿于怀。

      这种看法有人赞同,也有人反驳。

      唐十三就很无赖地说:“看重馈赠也好,看重才德功容也好,总之对方都是心有所图,拿东西换人情实在是比拿真心去换划算。那林姑娘既然聪明,在这上面又岂是不通透的人?不过你买我卖,各得其所,她自己高兴这么取乐就是了。”

      说完她又忽然想起什么,瞟了雷少微一眼,急急补充道:“有酒肉朋友,也自然有金兰之交,我可没有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雷少微并不生气,笑笑说:“如果宝槎姐姐见到表姐,自然也会欢喜。我那时候年纪小,看到有些人得了便宜又卖乖,还替她愤愤不平来着。倒是她心地坦然,对我说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就有形形色色的朋友。她可以与这个跑马,与那个谈诗,就像从匣子里选花戴似的,什么时候戴什么得宜要由自己挑,总之人要过得快活。”

      在游三峡途中,林宝槎既有佳婿相伴左右,又有诸友众星拱月,自然是相当快活的。

      尽管旅途之初有过一段不愉快的插曲,不过转眼就被林宝槎以雷霆之势镇压下去了。

      当时雷少微正兴冲冲地跑进船舱,要告诉林宝槎水手们捕了一只小白猿,被铁链锁着蜷成一团,模样可爱极了。刚跑到门前,就撞着一个侍女掩面哽咽着冲出来。雷少微怔了一下,认得那是林宝槎的贴身侍女,名字叫作青虹。

      “青虹怎么了?”雷少微走进室内,看见林宝槎正半卧在美人榻上与人闲话。罗衫锦裙铺了一地,小几上还搁着两只打开了的首饰匣子,里面珠光四射。

      “别管她。”林宝槎轻摇纨扇,眉头微微皱起。

      旁边正在挑选衣服的女子尖声笑道:“那丫头人大心大,才被表妹教训两句就受不了了。”又向林宝槎说,“你就是太慈善了。她要嫁鸡嫁狗,你就让她嫁去,横竖不过给十两银子陪嫁,以后是甜是苦都有她自己受着。何苦还落得一个拆人姻缘的恶名?”

      这位拿着一件锦绣罗衣朝自己身上比画的女子姓乔名安娘,说起来还是林家的远房亲戚。只因林宝槎爱她说话有趣,对她甚是友好,她也就托大自称一声表姐。每次林宝槎出游总少不了她作陪,而每次她来见林宝槎,也总不会空手而归。

      雷少微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打成亲朋名义的女清客,所以看也不看她,径直跨过一地罗衫走到美人榻边挨着林宝槎坐下。

      “青虹想嫁什么人?”她向林宝槎问道。

      林宝槎一弯红唇,撇出个轻蔑的微笑:“说起来也是漕帮里一个弟兄,是青虹小时候的邻居。据说对她甚好,可惜就是家里太穷。”

      “宝槎姐姐你怎么也嫌贫爱富起来?”雷少微有些奇怪。虽说青虹在林家为侍女,每个月有一两银子的月例,比寻常小户人家还好上很多,嫁给一个穷光蛋确实委屈,可是,秦刀在成为林家女婿之前,不是也一样身无长物?

      “穷也确实不是什么错处。”林宝槎说,“只是我听说他前头娶过一个娘子,得了绞肠砂没钱看大夫,在床上滚了三天是生生痛死的。这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死掉的男人还嫁他做什么?”

      雷少微很想说这也是迫于无奈,再说青虹也未必会这样悲惨。不过林宝槎已经合上眼睛,表示不想再说这件事情,于是她也就把话题转到小白猿身上。

      林宝槎果然起了兴致,携她一同到船头看小白猿。

      小白猿毛刚长齐,身上还是粉粉嫩嫩的。因为被铁链锁着,受了惊吓,两只爪子一直搭在眼睛上,无论用瓜果糖糕怎么逗引,它都不肯接食。只是不时发出几声呜咽。既尖且细,似在与岸上的猿啼相互呼应。

      “姐姐你瞧!”雷少微侧耳听了一会儿,凝神朝江岸望去,果然在青岩翠壁间找到了一抹雪白的影子。

      “有趣,母猿也知道孩儿丢了要来追讨吗?”乔安娘抿嘴笑道,头上插着刚从林宝槎首饰匣里翻出来的点翠滴珠孔雀簪,一串绿玉珠子在她笑脸边晃了晃去,让雷少微觉得很是刺眼。

      “可不就是追来了?”船老大林老鸹摸摸头,“这小畜牲是早上在黄牛岩捕到的,如今已经快到灯影峡,母猿一路追了也有百八十里了。”

      自黄牛岩到灯影峡,不仅水面湍急,两岸山势也甚为陡峭。那母猿追得一定很是辛苦。雷少微觉得心下恻然,听着那声声猿啼,真如母亲失去爱子的哭声一样撕心裂肺,不胜凄绝。

      “这还不算什么。”林老鸹是听惯了的,不以为然地继续讲古,“有一年黄兄弟走船,也捕了一只小猴子。母猿一直追到了瞿塘关。黄兄弟心软,停了船让母猿跳上来。结果你道怎样?那母猿刚看到小猴子就倒地死了。后来剖开肚子一看,肠子都断成了九截……”

      雷少微呀了一声,有些不安地看看对面那抹白影。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

      男人的歌声从船舷右侧响起,低沉时哀宛,高亢处凄怆,与岸上猿啼此起彼伏,相得益彰。

      “福王殿下把这支巴东三峡歌演绎得真是淋漓尽致。”乔安娘盈盈上前施了一礼。

      唱歌的男子嘎然收声,手中洒金折扇一摇,嘴角朝两边猛然一咧,拉出东齐妇孺皆知的微笑:“见笑,见笑。”

      雷少微忍不住腹诽:真是六月天福王脸,刚才还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一转眼就这样没心没肺。

      “我记得,表妹你不是说最痛恨这种自命风流的家伙,只要见到就有揍人的冲动吗?”唐十三打岔道。

      “不过那人是王爷,雷家妹妹总不好无礼吧?”丁芙蓉露出很理解的笑容。

      “笑话。你几时见过江湖儿女惧怕朝廷的人?”雷少微一扬眉,很有气概。

      “那你真揍他了?”

      “咳,我倒不怕他是王爷,不过……”雷少微很郁闷地摇摇头,“当时我小叔叔也在场。”

      小叔叔姓雷名恒,是霹雳堂长老们颇为头痛的一个孽障。他生性聪明跳脱,十五岁就通过考核封刀挂剑,据说如果他肯走正道,定会将霹雳堂发扬光大。可惜聪明的人往往离经叛道。雷恒很快对火器、机关失去兴趣,反而钻研起拳脚刀剑来。霹雳堂素来不重视这些功夫,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一本秘籍,自己关起门来偷偷练了几年,居然没有走火入魔,反倒进入佳境。如今未及而立,已是一流高手。

      雷恒这种特立独行的性子,非但雷家不喜,就连名门正派的见了也往往摇头叹息。偏偏风流王爷越怀远与他相投,不知怎的竟然成了莫逆之交。雷少微经常觉得头痛,只因雷恒的长姐在齐帝宫中为贵妃,生子名越洵,与越怀远是正经堂兄弟,而越怀远又与雷恒兄弟相称……

      “总之,我这位小叔是个很古怪的人。”雷少微叹气道,“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着越怀远跑来。那次出游,越怀远自己都是不请自来,还一定要拖着小叔叔去,美其名曰为美人护航。这么恶心的事,小叔叔一定不屑,再说他也不喜欢宝槎姐姐。”

      “阿弥陀佛,听了这半天,总算是有一个人不喜欢那林姑娘了。”唐十娘这样一说,众人齐笑起来。

      “你小叔叔为什么不喜欢林姑娘?”丁芙蓉追问不舍。

      雷少微想了想,有些犹疑地说:“大概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眼高于顶的,所以才特别不喜欢宝槎姐姐的性子。”

      不过雷恒当初回答侄女的却是另一套说辞。比如林宝槎骄横跋扈,目空一切,独断专行……“特别是不够善良温柔,除了脸蛋她还有哪点像个女人?”

      不幸的是,就在他高谈阔论的时候,林宝槎正巧从从船舱外经过。虽然并没有当场翻脸,也没有把他连带越怀远一起赶下船去,不过原本就看不起浪荡子的林宝槎,以后再遇见雷恒时就更加目中无人了。

      比如在甲板上,她微笑着朝越怀远颔首示意,目光刚要扫到福王身边的青衫男子时就高傲地收转回来。

      “老鸹叔,找个没有暗滩的地方靠岸,把这小家伙放了。”她吩咐道。

      林老鸹点头称是:“前方就是象鼻渡。大家也正好下去走走。姑娘小时候可是最喜欢看那唐三藏和孙行者的。”

      灯影峡得名就是因为东南岸象鼻山头有两块奇石,看上去活似《西游记》中的师徒二人。每到傍晚,夕照透射峰顶时,由远处望去,只觉灯影摇曳,如同看皮影戏一般有趣。

      林宝槎笑了笑,正要曳裙离去,冷不防飘来一句:“林姑娘对畜牲尚能怜爱,为何对人却不能慈悲为怀?”

      她停下脚步,向倚着船舷的雷恒斜睨了一眼,复又昂首离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巴峡猿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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