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何处观山》狐狸毒唯

1、第 1 章

　　元安三年初冬

　　长安初雪，城中一砖一瓦皆覆了薄薄的霜白。巷道深处，时有孩童嬉笑声由远至近，再由近至远，直至微不可闻。

　　想是稚子顽劣，在雪中相互追逐。

　　方过正午，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之间展露些许阳光，天色渐渐放晴。就在此时，远处身着玄甲的御林卫肃然穿行过长街，扯着粗狂的嗓门哄散了街上的百姓与商贾。

　　这阵仗，当真教人心生胆怯。

　　“那是御林军吗？”

　　“这是怎么了？”

　　“我听说啊，北方大捷了……”

　　未时，长安城门大开。

　　今日圣上御驾亲征归来，百官群臣跪拜迎驾。此一战，几乎荡平北境数十余蛮夷部落，纵是郊野深山、贫瘠之乡，亦有孩童传唱民谣，歌颂圣上英姿神武。

　　如此天威，何似古来圣明之君。

　　一片山呼万岁声罢，两名宦官上前撩开车帘，又一名仆役俯身跪伏在地，随后，元安帝缓缓起身，身形稳健地踩着下人的身躯下了马车，面朝众人，沉声道：“朕离京数月，京中诸事有赖众卿家，诸位辛苦。”

　　天子体恤臣下说句客气话，臣下却未必敢受。只见群臣听他此言皆是恭谨跪拜，竟无一人敢张口接话。

　　“平身吧。”元安帝面色不改。

　　待眼前群臣起身，他的目光略过众人，似乎想在人群中寻找什么。许久，眼下闪过一丝失落。

　　“中书令不在？”

　　位于群臣之首的郑老尚书颤颤巍巍道：“启禀万岁，林公久病，已数月不视朝。”

　　林洵久病？

　　元安帝突然笑了，笑意之中藏匿着些许无奈，又隐约流露出些许欣慰。

　　当初君臣二人一意孤行\'闹\'的这桩大事，朝中尽是反对的声音。不过他们不敢不敬圣上，顶多是聚众跪在宫门外进谏，美名曰为臣进忠。相比之下，林洵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他身为昔日的天下读书人之首，却在一时之间被满朝文武口诛笔伐，彼时他在群臣心中无异于历朝历代蛊惑天子的奸佞小人。

　　天子御驾亲征，天高长安远，自然不惧朝中暄嚣。

　　苦了林洵那家伙，孤身一人扛这满城风雨。也不知他称病的日子里，有多少官员踏破了长安林府的门槛，又有多少御史扬言撞死在他门前柱上。

　　“朕已返京，他这病该痊愈了。”

　　*

　　林府后院栽了一片红梅，红梅林中有座赏雪亭，亭中有一方石桌，桌上有红泥小炉煮酒。

　　传闻久病的中书令林洵一袭素衣正坐在亭中，枣色大氅随意地披在肩上，手执一卷古典经籍，半刻钟有余，仍不见他翻页。

　　“相公心神不宁？”林府老管家侍奉一旁，见此不禁轻声问道。

　　林洵渐渐回过神，扭头看他，莞尔道：“一时恍惚了。今日……圣驾回京了吧？”

　　没等到老管家应声作答，但见青衣门童突然急匆匆闯进亭中，气喘吁吁道：“相公，有、有贵客来访！”

　　林洵神色一凛，语气稍有些不悦：“我说过，称病谢客，一概不见。”

　　门童怯声道：“那人道是携酒访友，说林公必然会见他，即便不见他，也该收下他手里那坛观山楼‘一品酿’”

　　“不见。”

　　话刚说出口，林洵却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头来，方才还如止水一般的心境，此时已惊起一圈涟漪。

　　“且慢，替我更衣，开中门迎驾。”

　　管家与门童俱是大惊失色，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不易多问，这便要听令行事。可林洵眉头紧锁看着大门的方向，暗道一声来不及了。

　　于是又抬手示意——-“不必更衣了。”

　　林洵把身上披着的大氅穿好，顾不上束发已经有些凌乱，出了赏雪亭快步向前院去。

　　中门已开，‘贵客’着便衣携酒进门，凝目环视周身景物，随即大笑：“林公，你这府宅倒是一点没变，朕还以为又得三请三顾三送酒才能见你一面昵。”

　　谁能想到，此时本该回到宫中的元安帝，撇下一众朝臣，转身亲临了林府。而这句看似玩笑的感慨，让林洵心底稍稍一颤，又添了几分谨慎。

　　林洵匆匆前来迎驾，肃然撩袍跪地俯身，额头轻轻点地，恭恭敬敬拜道：“臣林洵恭迎陛下，圣驾垂幸臣受宠若惊，岂敢怠慢。”

　　元安帝看着面前跪伏的身影，打量起他低眉顺眼的模样，非但没龙颜大悦，反倒冒出了一股子无名火。

　　一君一臣，一立一跪，这么僵持在门口似乎不大妥当。元安帝又爽朗一笑，道了平身，将手里的‘一品酿’交到老管家手上，随后不管不顾地拽着林洵往正厅走。

　　“朕知你从来不缺好酒，不过朕总记得当初送你许多名酒都没能进得林府，唯有这‘一品酿’不同，竟能让林大才子动容。此次回京途径观山楼，就给你带了一坛。”

　　林洵不知他无端提起陈年旧事是何意，先是谢恩，斟酌一番又低头告罪：“彼时少不知事，是臣孟浪了。”

　　元安帝看着他的目光愈发复杂。

　　得不到圣上的回应，林洵只觉忐忑。似是察觉元安帝一直盯着他看，他便倏然意识到了什么——“臣不料陛下突然驾临，尚未更衣戴冠，恐仪容有失，陛下恕罪。”

　　又是这般。

　　元安帝敛去眼中神情，随意摆了摆手，显然是并不在意。“这样甚好，朕素来不喜繁文缛节。”

　　到了正厅，天子坐上首，林洵坐一侧，林府下人很有眼力见，赶忙点了茶恭恭敬敬奉上。元安帝平静道：“朕御驾亲征，命你监国理政，你倒好，一病数月。”

　　就是这波澜不惊的话，又让林洵的心弦骤然紧绷。“稟陛下，臣惶恐，实在是这病来得突然，万幸郑尚书行事沉稳，有诸位大人协力朝政，这才未出大乱，否则臣万死难辞其咎。”

　　“未出大乱？”元安帝重复了一遍这四字，声音略显低沉，让人辨不出喜怒。

　　“郑尚书遵陛下圣谕广推新政，传闻江南、江北皆已施行，应当是出不了乱子。”

　　“如此，朕明日可得召他问问，听闻西南增设督察知事，朕竟不知，新政十二条还有这么一说。”

　　林洵听罢，头压的更低了。他称病数月，却是比谁都清楚朝中事务，方才那番话往重了说他已是欺君，故而在陛下面前，他难免惶恐。

　　但为天下深远计，有些事情他不得不瞒。

　　元安帝不问他心里如何算计，很快就转了话锋。“你这病如何？”他能容许林洵借权宜之策应付群臣，但绝不能容他在自己面前做戏。

　　林洵了解陛下的心性，也很识时务。“已然大好，愿为陛下驱驰。”

　　“甚好。”

　　君臣二人又闲谈许久，直至天色昏暗即将入夜才悠悠回神。元安帝在林府逗留了大半日，该回宫了。

　　林洵再命人开中门，高呼万岁跪拜恭送。元安帝脚步一顿，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卿，自朕登基以来，你变了许多。”

　　林洵微怔，有些往事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闪过，他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怀念之色，只是这一抹怀念转瞬即消逝，很快又展眉轻笑了一声，恭敬应声：“少时无状，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