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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曹荀·龙舌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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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亮了,晨曦从窗帘缝隙钻入,呈一条斜杠烙印在整齐而洁净的床单上,被子叠放床头,没有压枕过的痕迹。
主卧正对面的书房大门紧闭,若从室外抬头看,能看见屋里隐隐约约杵着一道身影。
荀彧整夜未眠,事实上他失眠不止一天两天了,从‘因病’调离军区那一天起,明人眼里都看得出来,他和从前不一样了。那双澄澈的双眸稍显空洞,曾经执着的坚定的光芒黯淡消减,名为信仰的东西,似乎被一击粉碎……那是旁人无法想象更不可能理解的绝望。
一柱檀香即将燃尽,最后一缕烟丝徐徐而上消散在空气中,荀彧蓦然睁开双眼,凝视烟丝遗存的形态。青瓷香炉旁边就放着替换的檀香,他却生不出再点一柱的念头。
说到底余香留不住,檀如是,人如是。
一室寂静终究被闯入的青年男人打破,他姓刘,是这个别墅的管事。
“荀先生,吃点早餐吧,司令半小时后到。”
荀彧眉眼不动,眼角细纹紧紧拧皱烙下一条条沟壑,良久才轻启唇齿,沉声说:
“我不想见他。”
刘管事无言,将早餐端进来放在桌面一角,随后轻轻离去。
墙上木色时钟发出嘶哑的响声,指针渐渐爬向十一点整的方位,桌上的皮蛋瘦肉粥凉透了,表面凝结一层黏膜。
荀彧站在窗口,目光穿过防盗网眺望远处群山,峰峦之间白河蜿蜒而下,雄奇景色不知为何惹人忧愁。
在当下乱世之时,各地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能有这样一处静谧、安宁的世外桃源,曹孟德也是尽力了。
可这何尝是他所求?
发动机的噪音闯入这片净土,漆黑的四轮汽车停在别墅一楼庭院外,身着军装的男人独自下车,在门外吸了最后一口雪茄,才迈步走进别墅。
荀彧默默关上窗户,转身走向书房门口插上门栓。不出所料,片刻之后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至近,最终在书房门外戛然而止。
叩叩——
“文若,是我。”
相处二十余年,荀彧怎会认不出曹操的声音。他回到书桌前坐下,饮了一口清茶,清清嗓子道:“荀某旧疾未愈,恐过了病气给司令,不便面见,还请司令见谅。”
门外传来一声叹息。曹操的手悬停在门上,良久才道:“文若,你我何时变得如此疏远了?我身体硬朗,不怕什么病气,你开开门,我实是有要事与你商议。”
屋里静默良久,荀彧并没有因他三言两语就心软,他道:“司令,请回吧。”
走廊,曹操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在破门和离开之间选择了前者。他伸手从武装革带间抽出匕首,快狠准地插入门缝,门栓应声落地。
荀彧仍端坐书桌前,平缓地放下茶盏,仿佛早有预料眼前情形,挑眉对上那双熟悉的故人眉眼。
换做二十年前、十年前,乃至五年前,曹操绝不会无视他的意愿破门入室,而今信任不再,尊重亦不如从前。
他能如何呢?
他拦不住曹操篡夺天下的野心,勒不住他渐行渐远的初心,也挡不住他闯进这间书房。且看周遭雕栏玉砌,他何时能有沦为笼中雀的自知之明。
曹操进了书房,从边上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就坐在荀彧正对面:“下个月初,我准备带兵东征,后方一应事宜,我想听听文若你的意见。”
“你如今哪里听得进我说的话。”荀彧自嘲一笑,“董昭谋略不在荀某之下,难道还给不了司令想要的意见?”
曹操敏锐察觉到荀彧眼神中的种种情绪,心底像是被银针扎了一下,眉峰骤然紧锁:“文若,我不曾疑你,是你不信我。”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争吵过了。”荀彧平静地说。
“你说我初心已改,可我们的初心是什么?”曹操沉声说:“我以为,我们的理想是结束乱世,让天下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我正在做的事情,何曾违背初心?”
荀彧目光炯炯直视曹操:“曹司令,你扪心自问,这些年联军屡次出兵兴战,你真的是为了天下太平,还是为了你□□的野心?”
曹操低喝:“一个分裂的国家不可能太平,想要结束乱世就必须建立大一统政权!文若,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统一之后呢,司令准备自立为王还是登顶九五至尊?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是为了再建立一个腐朽的封建帝国吗?”荀彧提高音量,撑着书桌站了起来,苍白的气色因情绪激动终于浮出血色。
“我没有这么想过。”面对荀彧的质问,曹操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无力感,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那么无论他如何解释都无法根除。他头又疼了。
“停一停,文若。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恰好就在此时,刘管事的敲门声打断了一场辩论。
“司令,荀先生,午餐准备好了,二位是否移步餐厅?”
曹操瞥了一眼桌面上明显没动过的皮蛋瘦肉粥,对荀彧说:“先进膳吧,我带了一瓶好酒过来。”
餐厅。
餐桌两边分别放着一盘精致的西式牛排,刀叉分别摆在餐盘两边,前方还放着一支酒杯。所谓好酒摆在餐桌正中央,保姆刚刚打开瓶盖,酒香已经扑面而来。
曹操解开革带,脱去板正的军装外衣,又解了两颗衬衫领口的扣字,挽起衣袖之后才走向座位。
这时荀彧才看见他脖颈靠近肩膀处有一道深红发黑的伤疤,颜色狰狞,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
“什么?”曹操话音刚落,便察觉了荀彧视线所及之处,默了须臾,左手抬起在伤口轻挲一下,随即笑了笑:“枪子儿不长眼,擦破一层油皮,不打紧。”
荀彧垂下眼眸,不再追问。保姆准备倒酒,荀彧忽然抬手拦下了:“司令身上有伤,就别喝酒了。”
不久之前还是水火不容的关系突然缓和,曹操反倒有些不适应,摆摆手说:“这些年小伤不断,我可从来没忌过口。这洋酒不宜寻得,开都开了就尝尝吧。”
“……”荀彧无奈,“小酌可以,不宜酗酒。”
他没让保姆插手,自顾自起身倒酒,两支酒杯各斟七分满,不多不少。看荀彧倒酒属实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他一向雅正端庄,挽起袖子倒酒时也能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
比起看他倒酒,曹操其实更想看他醉酒。他想看看荀彧骨子里究竟有没有被克制的野性,失去意识之后儒雅之士会不会也有放纵的一面?
他走神了。
直到荀彧把酒杯递过去,陈年的龙舌兰泛着淡淡的金黄色,酒香浓郁,适合纯饮。
“司令,请。”荀彧五指并拢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曹操的注意力却在他指间。
“我送你的扳指,怎么没戴了?”
“不想戴,就没戴了。”
气氛稍显尴尬,刘管事带着保姆离开了餐厅,只留曹、荀二人。荀彧的酒只沾了一口就再也没动过。倒是曹操一饮而尽,转眼又斟满杯。
他感慨似的叹了口气,说:“可惜奉孝走得早,尝不到这般好酒啊。”
荀彧不语。
曹操不是第一次和他提起郭嘉,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郭嘉也是他的同学、挚友。可是放在眼下这个情境,曹操突然将话题转到二人都认识的已故之人身上,未免有些刻意。
找话题也不是这么找的。
荀彧面色不变,道:“他走得早,就是酒喝太多了。”
曹操和郭嘉在这一方面实在是臭味相投,抽洋烟喝洋酒一样不落,这洋人的烟和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头来一身病。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曹操挠挠耳后,“他的身子骨若是有我一半硬朗,纵是千杯灌进也不至于英年早逝啊。”
荀彧且看着他又喝下去两杯,那酒瓶里的酒转眼没了一半,不以为然地笑笑:“夜里犯了头风可别后悔。”
曹操正准备仰头一饮而尽,听到这话停住了动作,继而将酒杯调转了方向,眼含笑意地看向他——
“那你替我喝。”
荀彧盯着浅金色的半杯酒,犹豫片刻接了过来,当真替他喝了下去。他不常喝酒,酒量自是小的可怜,这半杯下去就红了脸,登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真不知道这东西哪里好喝,你们一个二个都沉迷其中。”他放下酒杯强装从容道。
这个状态对荀彧而言已经算得上失态,曹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既讶异、又疑惑。
荀彧忽然道:“我想回许昌了。”
曹操收回目光,沉吟了一会儿,“你旧疾未愈,还是先在这安养着,其他的以后再说。”
荀彧不语,两人便又陷入沉默。良久,才听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荀彧道:“司令,你我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你又何必强留一具空壳。”
曹操的脸色渐渐凝固,显是不悦。他放下刀叉,起身穿上外衣,重新系好革带,一步一步走近荀彧面前。荀彧也站了起来,下意识地避开一步。曹操刚刚伸出右手,差一厘便触碰到他的指尖,此刻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他又向前一步,拍了拍荀彧单薄的肩膀,“确实回不到从前了。”
话音落,曹操的右手攥拳垂下,转身大步走向门外,同时朗声对不远处的刘管事喊到:“好生照顾荀先生,待我东征归来!”
荀彧望着曹操远去的背影,半晌又坐回餐桌前,右手食指在酒杯的边缘轻轻摩挲,眼底闪过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举杯向门外遥遥一敬,随后仰起头饮尽杯中酒。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角垂落,沉沉地砸在手边。同眼泪一起落下的,还有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扳指。
美玉无瑕,说碎也就碎了。
院外车上,曹操心口猛的一阵刺痛,他透过车窗回望身后别墅,摸摸口袋又点了一支雪茄。
人心易变,强留无用。
话是这么说的,可他就是要留着荀彧,要让他睁眼看着,看看这天下如何归于太平,这乱世如何终结……看看他曹孟德的初心,何曾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