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中美人》水小合

80、番外一 又一生

　　明明是坐拥河山的君主，却偏偏受制于家奴，阉祸就像一条欲壑难填的蛇，缠了他李家王朝数十年。

　　犹记得许多年前的某个冬日，当他的哥哥横死在骊山，一群阉党趁夜闯入了王子十六宅，找到了彼时还是江王的他。

　　他在懵懵懂懂中被扶上了帝位，年少无知难免飘飘然，却又隐约感觉到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已沉沉压在了自己的肩上。

　　从此收敛了属于常人的喜怒哀乐，立志要做一代明君。励精图治、寝食俱废，忘却掉自己心中也有尚未填满的空缺。

　　直到那一年，她来到他的身边。

　　那娇小俏丽的女子一如她的名字——鸾回凤翥、身轻如燕，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可是袅袅纤腰一束，却能够让他柔柔地握在掌心——也令他的目光与心思，都追随着她而活泼起来。

　　然而吉光片羽难长久，弱水三千他只取这一瓢甘霖，刚刚沾唇尝到她的甜美，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明枪暗箭，就已让他无力招架。

　　而他满心喜爱的那个人，却是不安分的。

　　所以后来的一场风波中，他选择放开她的手，又在若干年后早早为自己立下太子，借着大赦天下将她放逐，只为了将来的背水一战。

　　是的，背水一战——他早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愿为自己的王朝赌上性命，拼一场九死不悔的血战。

　　可惜他低估了阉党的手段，反被狡诈的王守澄谋害，险些毙命于鸩毒之下。就在那一夜，陪伴他多年的黄大仙显灵，于千钧一发之际搭救了他。

　　他这才知道自己一直被它守护。

　　托了黄大仙的福，王守澄的心腹郑注向他投诚，让他从此能够知己知彼，顺利架空了王守澄。

　　在赐死王守澄的那一天，他带着圆了多年夙愿的感慨与惆怅，独自去了紫兰殿。在那里，他可以尽情怀念一个人，一个让他心心念念，却为了背水一战而不得不放弃的人。

　　也就是在紫兰殿，他忽然遭遇到王守澄的刺杀，而再次显灵解救自己的黄大仙，却因为手腕上那一根长命缕，被他认了出来。

　　原来这只黄大仙，竟是她。

　　原来她，竟是一只黄鼬精。

　　原来往昔悲伤、彷徨、失意时，身边总有她；原来他，竟从不孤单。

　　她纤细的手腕落入他的目光中——腕上簇新的长命缕，好似昨天才被他系上，小巧的桃符上镌刻着他亲拟的寄语：

　　流年易转，欢娱难终；愿得卿欢，常无灾苦。

　　他不会忘记自己为她系上这条长命缕时的心情，所以不会错了，眼前这只畏首畏尾，不敢与他对视的妖精，正是这些年午夜梦回之时，频频在他梦中现身的俏佳人。

　　荒唐、荒唐——怎能如此荒唐？

　　他本以为自己会对此惊骇厌憎，然而这些情绪在历尽相思的重逢面前，竟渺小得不值一哂。甚至他满心在乎的，只是让眼前人尽快变回旧时模样，好方便他再度看个够。

　　眼前女子，果然还是与记忆中一样灵秀轻倩，光彩照人。

　　“我和飞鸾是骊山的妖精，专程出山惑主的……”她如此解释为何来到他身边，原来皇兄当年的劣行，竟为他带来一段意外的姻缘。

　　好一个妖媚惑主，祸水红颜。他以为可以就此与她长相厮守，哪知等待自己的还有一场死劫。

　　为了家国天下，他并不畏死，可也想护她周全，所以当她以腹中胎儿之名，求他饮下千日醉时，他故意骗她，将口中的千日醉坚持反哺给她。

　　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一意孤行让她多绝望，原来他与她，竟是没有下一世的。

　　然而他已没有退路，在太和九年十一月的一个冬日，他铤而走险，将未成熟的计划提前展开……

　　接下来便是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的惨败，他铸下的大错让整个朝堂元气大伤，连带着自己的帝位也岌岌可危。从此他闭口不言，坐困愁城，只等着最后的毁灭。

　　被阉党宦竖重重把守的寝宫是寂寞的，守在他身边的亲信接连被撤换，到后来连王内侍都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每到寂然长夜，他往往独自一人阅览经史，有时候似乎有所得，有时候却什么也悟不出，这时候他会忍不住在沉默的黑夜中思念一双灵动的眼睛，渐渐沉迷到难以自拔、以至在绝望中入魔……

　　也许放弃掉一身傲骨，在阉党淫威下忍气吞声、苟延残喘，最终还能看见她。

　　只要苟活千日，她……一定会回来吧？

　　他与她，是没有下一世可供相遇的。

　　下一世，他多想有下一世。

　　为何竟没有下一世？

　　梦魇中，魔障里，他一次次沉沦，越陷越深。

　　并非不知道身处险境，四周狼虎环伺，意图废君的谣言也隐约传入他耳中。然而生前身后的虚名他早已不在乎，只因相思成狂，病入膏肓。

　　他只担心自己不能活到她回来的那一天，从此阴阳两隔，没有下一世。

　　日复一日，他终于病倒，形销骨立地躺在龙榻上等死，或者等她。

　　终日缠绵病榻，神思恍惚，就在他苦等到快要绝望时，那一天，他终于看见了一道春风般轻盈的身影。

　　“李涵……我回来了。”

　　双眼中霎时雾雨朦胧，他紧盯着眼前人，心中一时悲喜交集，竟至忘言。

　　此时此刻，日思夜盼的人终于来到他身边，泛着泪光的黑眼珠紧盯着他，双颊红得可亲可爱，像极了初秋刚染上红晕的林檎果：“幸好，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他不由笑起来，凝视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小妖，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去：“是梦吗？”

　　“不，不是梦。”她握住他的手，明眸在幽暗的深殿中璀璨如星。

　　“那，便是下一世了。”

　　长时间的寂寞，在每况愈下的困境中用沉默反抗，做无谓的坚持……他到底是疲倦了。

　　这一次，他许给她下一世。

　　。。。。。。

　　“夫君，夫君，你在想什么呢？”山道间，轻凤牵着女儿的手，回过头望着李涵嫣然一笑。

　　李涵回过神，不禁也莞尔一笑，上前牵住女儿胖嘟嘟的小手：“没想什么，只是这样走得久了，难免会走一会儿神。”

　　“哎呀可不是，夫君你过去不管到哪儿都有人抬着，哪会像现在这样走远路呢，一定是累了吧？用不了一会儿咱们就可以和飞鸾他们碰头了，哎呀今天晚上大家吃什么好呢？也不知道咱妹夫那只呆头鹅有没有钓到鱼……”身旁的小女人喋喋不休地咕哝着，脚下的木屐也随着她的步履在山道间嗒嗒作响，那从头到脚透出的欢快，惹他唇角笑意更深。

　　自从借助永道士的法术逃离深宫，来到终南山，转眼已过了数年。

　　死劫化解后，山外已是乾坤改换，而远离红尘喧嚣的山中，是他崭新的第二世人生——如同陶诗中描绘的桃花源，山中叶舟浮泛、菰米鲈鱼的隐居生活，是如此令人惬意和满足。正是滚滚红尘一朝梦醒，却原来无论人世几多风雨，方外自有福地洞天……

　　眼前这片景，这个人，便是他的下一世，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