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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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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意迟不动声色,静听下文。
这件事应在明七心里压着很久,不得释放。今有机会一偿夙愿,他便打开话匣子,吐露这个中情由。
他年少时期,得遇一女子。
这女子烂漫有趣,眼底恍若有星光,跟他一起寻湖穿山,赏雪看月,遍尝四海美食,偶尔劫富济贫,行侠仗义,自称“黄蓉”,而他是她的靖哥哥。
他们约好要寻一桃花岛,在岛内种满桃树,春天看它花开似海,粉意如霞;夏日品它累累硕果,于枝桠间漫步轻语;秋时斜靠粗枝之上,观落叶满地;冬季尽赏皑皑白雪,一览无尽银白。
可惜,终成虚妄。
他尤记得那个惨白的夜,连月色也凉彻入骨。
仇人四面而来,一波又一波,在即将得见曙光之际,他背后飞来一箭,而她飞身跃起,利箭穿破衣服、皮肉,她嘴角噙着血,温柔看他,颤巍的手抚上他的脸,只道:“离家太久……太久,我……真的……好想再吃……一……一碗粉。”
她身下,一团团鲜血像妖冶而放的彼岸之花。
他抽刀而起,斩杀敌人,从此隐退江湖。
“武林一刀斩”刀霸成为传说,他遍寻无数人,只为找到她的家乡,尝一尝那一碗粉。
许意迟默然。
对穿来的这一时代又多份深思,也对穿越身份有份了解。她不是个例,亦会有许多特立独行之人,她稍有放心。反正她就一舌头灵、会背菜谱的普通人,多少好些。
不过……武林江湖一事。
她旁敲侧击一番,得知如今江湖式微,非像说书话本演绎那样,昔日江湖人士亦要进社会规矩讨生活,大抵心宽许多。
不然见天儿地存在打打杀杀可能,整日活在惴惴不安中,日子怕难过好。
世道安稳了好。
“粉可以教你。”她道,“需要你自备材料。”
“当真?”明七尤自不信。
“嗯,当真。”许意迟比划了两根手指,“二两银,教你。”
安哥:……
抿嘴不语,所以这就是她说的收回成本?
冤大头才愿意吧?
莫名地,他觉得这个背大刀的人,不再有刚才那般可怖,反而挺像冤大头。
不由地,他看向明七的眼神也变得和善起来。
冤大头·明七果然掏钱付款,干脆利落,似乎都不怕许意迟骗人。
许意迟收钱不含糊,怕明七记不住所需食材,遂拿笔写在他带来的广告纸背面,表示这些食材备好,即刻可开始。
明七照单子去备食材,安哥跑院门口确定他不在附近,小心拉上门,回去不放心问:“你真知道?”
“当然。”
安哥一副不信的模样,许意迟没多解释,反而和他说起这个粉的做法,细致到每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中间还怕他记不住,让他回去拿纸笔记下来。
安哥听她摆布记完,刚想反问“你跟我说这些干嘛”,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顿时恍然。
许意迟拍拍他的肩,一副托付大任的模样,偏她的语气又透着事不关己的轻快:“这个家,还得靠安哥来,我就动动嘴皮子。这二两银能不能拿得住,就全看安哥待会儿如何表演啦。”
安哥:“……”
他很想说,拒绝和她一起坑蒙拐骗。可是一道银光在眼前晃悠了一下,想到花二两银印的广告,想到马上要交的房租,还有下下月要交的束脩……
安哥绷着脸,忍了。
许意迟搞不清为何自己前世今生明知各种菜谱关节,且一尝遍知味道轻重,偏做不好。
安哥吧,既能读书,又能在她说一遍方子之后,做出不错饭食,不然她再缺钱,也不会去压榨一个儿童哪。
约莫两刻钟,明七却而复返,在院里摆开一堆家伙事儿,包括许意迟指定的那个石磨。许意迟查了下食材和工具,东西很齐全,她很满意。
大米泡上,她请明七明日再来。
做米粉,重要的是熬米浆,而想要米浆必须要让大米经过足够的浸泡,变得膨胀湿软,方能磨出细腻黏滑的浆液。
明七一听“明日”,脸色瞬间冷下来,硬邦邦回:“我就在这儿等。”
许意迟随他去,当院里没坐个人,该补衣服补衣服,该让安哥做饭做饭。
明七一直在观察他们,等到安哥在院边搭的棚子里做饭时,他心里不由多了份期待。
安哥手艺不差,一学就会。做出的饭菜很香,对于曾跑江湖的明七来说,亦是不小诱惑力,更别说他此刻饥肠辘辘。
许意迟努努嘴,安哥得了示意叫他来同吃。明七很没骨气地同意了,坐在桌边时,看着桌上不算寒酸,也没多丰盛的饭菜——杂面粥、青菜饼,以及两份素炒,掏出二十文付了伙食费。
“吃吧。”
许意迟麻利收钱,端碗吃饭。杂面粥黏稠,青菜饼油不足但胜在清爽,杂面不比白面光滑,入口多份粗粝感。一份炒胡瓜,软中带清爽,清爽中亦携咸香;另一份酱焖豇豆,酱差了些,他们暂没钱买更好的酱料。
不由感慨没钱寸步难行,即使安哥有一把好厨艺,也无法尽发挥。
感慨间隙,她瞥见明七卸口气后才开吃,暗自动了动眉。
他该不会以为她要请他吃吧?
这还真是个美好误会。
翌日,许意迟刚起便在院中见到明七,差点吓一跳。得亏安哥出来解释,昨日吃罢饭以为他走了,结果晚上他起夜发现他在石桌前端坐着,遂叫他同住。
安哥悄声强调:“他给了钱。”
许意迟背着明七给安哥竖大拇指,安哥近日已懂这一手势含义,刚抿起嘴角,就见她勾了勾手指,无声问:“钱呢?”
安哥敛笑,乖乖把钱上交。
收好钱,许意迟收拾妥当,便开始今日教学。仅有一日接触,她便已了解明七的执着,当即不再含糊。
虽然她觉得今日的明七突有古怪。
她不知晓,明七看见了她竖大拇指——这是她家乡才有的手势。
“好了,我说方法,由我的大徒弟安哥给你演示一遍。当然,石磨的部分安哥力气小,还请明七你搭把手。”
明七意外地看了眼安哥,安哥意外地看了眼许意迟。
似乎都为“大徒弟”三个字。
许意迟两手轻拍,唤他们回神。
她慢慢讲解着做法,由安哥上手操作。除却他开始时有点紧张,后一想到那到兜里的二两银,一边感慨坑蒙拐骗赚钱快,一边专注操作手下事。
磨米浆是个功夫活儿,既要细致,又要有耐心。
安哥不过九岁,力气有限,磨了一会儿手上明显慢下来,略显吃力,许意迟一个眼神过去,明七忙顺势接下这一活计,虔诚又小心地滚动石磨,看着米粒在水磨中渐渐化为奶白米浆,他的心头既紧张又期待。
他没问为什么米粉不是粉。
这些年他便寻无数方法,自有人磨过米粉。就字面意思的米粉,虽然他没见过真正米粉为何物,莫名地,他便知道,那一碗泛着黄的粉,非他所要。
这一磨便是大半日。
从昨日到今日,除了明七再无旁人来,许意迟便知她这个另辟蹊径赚钱的门路,许是不行。
是以,她再看明七,更加温和了,毕竟他算是小广告的最后买单者——这是她走这波广告,唯一的安慰了。
磨好米浆,蒸粉浆,再压条。
一系列下来,已经日落西边。
其实磨浆可以更快些,不过这回是第一次做,安哥小心行事,许意迟很能理解。二两银的买卖,他们这一不富裕的家庭,不敢随意对待。
等到一条条乳白粉被切好,明七紧张的声音挂在喉咙眼儿,问他们:“这就是吗?”
“嗯。不过还没完。”
米粉有很多种,做法在不同地区也各有不同。
譬如湘地米粉和云贵那边做法便有不同,云贵又和川桂不同,她既收了钱,自然要做到最好,这也是她无法容忍自己做饭的原因之一。
于是,她又请明七再讲些那位老乡的事,以期知晓她偏好哪口。
说起这位早逝的女子,明七周身柔和下来,面也不再冷色,仿佛打上柔光滤镜,眼底有怀念,嘴角噙着浅浅笑意。
尤其是,他猜到眼前这个人,可能和他心爱人来自同一个家乡,他便想多讲一些,然后再多探听一些那遥不可及的家乡事。
许意迟从话语中做出判断,说的是湘鄂两地的卤粉,安哥下手做,明七打下手。
米白的米粉滑软,躺在赤酱色汤汁中,斑驳如玉。
筷子夹起米粉,弹软米粉在空中跃起一个小弧度,入口是细腻柔软的味道,带着点大米的清香,又被强势微辣的卤汁夺取口内感知到的滋味。
明七吃得小心,缓慢,像透过慢动作在缅怀。
他没说的是,其实那人有描述过米粉的味道。
这也是他遍寻各地确知没找到的原因,而眼前他吃的这碗,就是她曾窝在他怀中,手指卷着他的头发,娓娓道来的滋味。
啪嗒、啪嗒、啪嗒……
许意迟正嗦粉嗦得开心,这个粉耗时又花钱,若不是明七,她才不会让安哥做,就听见眼泪落在碗中的声音,惊得差点忘记吃粉。
安哥也看到,与她对视询问。
许意迟摇摇头,他们两人谁也没打扰沉浸在自我思绪中的明七,飞快嗦粉,嗦完走人。
他们收拾妥当,明七已擦干眼泪,向她道谢:“谢姑娘一偿在下所愿,我便是死也无憾。多谢!”
他抱拳鞠躬,郑重其事,有股决绝的意味。
许意迟摆手,请他不必客气。
他花了钱的嘛。
明七不为所动,依旧行了个大礼,告别出门。
许意迟抬手关门,忽听见宽刀凌厉的破风声,一抬头,便看见那把被明七背在身后的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已稳稳地划破空气。
执刀人正是明七。
利刃朝内,破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