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的见闻》肥丘瓜皮

22、二 重逢猝不及防

　　二

　　佐伊把羊皮纸捡起，放回到书架上，然后走向自己办公的地方。

　　佐伊办公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大厅，墙壁上挂满头戴假发的法官和律师大状的油画。大厅里放着好几排长椅和长桌，佐伊这些法官的学徒就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工作。佐伊、尤恩和索菲亚三人都负责刑事法庭的工作，总是坐在一起。

　　她趴在长桌上睡着了。过往的那些痛苦与挣扎，被人欺负时的锐痛，幽深的羞耻心……所有破碎的记忆都涌在了她的梦境里面。

　　在纷乱的声音中，佐伊听到耳边有人在喊她。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发抖，茶杯在地上摔碎了。旁边站着尤恩和索菲亚，他们都穿上了黑色法官学徒的制服长袍，都一脸关切。

　　“佐伊，你昨晚喝完酒后没回家吗？”索菲亚惊讶地问。尤恩也看着她，但他没有说话，显然还记着昨晚的不愉快。

　　“我回来法院看档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佐伊故作镇定地说，从长椅上起身，从储物柜里取出她的背包，打算去盥洗室洗把脸、换制服。

　　她每天都会往制服长袍扣上胸针。那是一枚白蔷薇图样的金属胸针。佐伊一下用了太大力，扣针有点松了，白蔷薇胸针垂在长袍上，像一滴眼泪。

　　佐伊梳好棕色的卷发，给没有血色的嘴唇涂红。镜子里的她俨然是一名干练的法官学徒，任谁看了都要说她打扮得既专业又得体，甚至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执法人的戾气。没有人知道她昨晚的梦境里出现过什么。

　　每天清晨穿上制服的动作像一场仪式，披上法官学徒的外皮后，佐伊就能用最冷静的思维来帮助埃文斯大法官处理如山的法务，和大法官一起站在狭窄的高台上，跟着他学习用严酷的语调宣判一个又一个贵族勋爵的刑罚。在埃文斯大法官宣布刑罚时，佐伊就要在桌面敲一下小锤子。她手里的小锤子犹如死神的镰刀，咚的一声敲下去，法庭里所有人都会战栗起来。

　　佐伊走出盥洗室后，已经做好了工作的准备。可是大厅里一片骚动，头发灰白的埃文斯大法官来到了年轻的学徒之中，仿佛在交待什么。

　　佐伊正要快步走过去，就听到索菲亚大叫一声：“王子殿下和他女友现在就来到法院了？！”

　　法院大厅里的学徒都议论起来，回荡在穹顶高耸的辉煌大厅里，变成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好像往事在低吟。索菲亚从储物柜里拿出袋子往盥洗室跑去。

　　埃文斯大法官看向佐伊，“你和梅布尔小姐同样来自南安佐郡，你可以去帮我接待她吗？”

　　“我不合适……”佐伊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父亲，我想佐伊不太舒服，”尤恩大声说，“我可以去接待殿下和梅布尔小姐！”

　　“还有我！我也去接待殿下！”这时索菲亚从盥洗室里出来了，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换上了一条明黄色的金盏花镶蕾丝边宫廷纱裙，脸上的妆容也变了，淡茶色的长发用丝带缠起，眼线从眼角处斜斜挑起，嘴唇殷红，活脱脱一个要参加晚宴的公主。

　　尤恩赞叹道：“你长得美，身份高贵，又有专业的知识，让那勾引殿下的乡下平民姑娘去死吧……”

　　佐伊眉头一跳：“不要这样说她！”

　　尤恩被佐伊说得愣住了，忽然想到佐伊也和梅布尔一样来自南安佐郡，顿时后悔：“对不起，佐伊，我不是说你是乡下来的……”

　　“我也是乡下来的平民姑娘，你这么说梅布尔，和说我有什么不同呢？”佐伊摇摇头说，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悲哀。

　　“对不起！”尤恩连忙跟在佐伊身后走出大厅，一边拉她的袍子恳求，可是佐伊不为所动，索菲亚瞪着两人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几个年轻的学徒簇拥着一起去法院大门，脸上同时带着好奇的表情。佐伊知道，他们与其说去迎接王子，不如说是去看王子的女友——玛格丽特·梅布尔。佐伊在那一瞬间觉得玛格丽特可怜，她又不是拿来展览的猴子。

　　远远地，佐伊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法院门口的身影。果真是她：玛格丽特。

　　五年过去了，记忆中的女孩长高了。湛蓝的天空下，少女站在正义女神雕像下，抱着一个文件袋，浅金色长发流泻，穿着一件纯白布裙，没有戴任何饰物。就这么静静站在阳光底下，抬眸微笑间蕴含的艳色就已让人难以呼吸。

　　“这是雕刻家在法院成立的时候，献给父王的‘王国之心’。”他们最高贵的王子殿下也穿着低调的灰袍，一手牵着她，一手指住正义女神雕像高台上镶嵌的分裂的黑色心脏，给她讲解，“一半军事，一半律法……”

　　“原来是这样，”玛格丽特很开心地莞尔一笑，“斯灵堡果然一切都很有来历呢！”

　　佐伊有一瞬间的惊艳。旁边的尤恩像是喘不过气来了。

　　佐伊记忆中的女孩并没有这样美艳而温存，顶多是甜美。随即佐伊明白了，是因为爱情吧。她全心全意地爱着王子，也被王子全心全意地爱着。

　　索菲亚忿忿不平，嫉妒地说：“哼！看她那穷酸样，穿的什么破烂！”

　　佐伊想拦她，但是来不及了。索菲亚提高声线，夸张地喊道：“殿下，好久不见！”正义女神像前的两个少年男女都转过身来，索菲亚提着裙摆走过去，像花枝招展的鸟儿一般，简直像飞到阿列克斯怀里似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撞了玛格丽特一把，把她撞得一个趔趄。

　　“索菲亚。”阿列克斯似乎没料到会有突然的一下，只好礼节性地拥抱她。但索菲亚不愿松开他。他的神色尴尬起来，用力地拽开了她。

　　玛格丽特好像没看到这一切，她垂下眼帘。

　　“殿下。”其他学徒都向阿列克斯行礼，佐伊也行屈膝礼。接下来，玛格丽特向所有人行礼，然后来到佐伊面前——

　　“你不用向我行礼，我不是贵族。”佐伊提醒。

　　玛格丽特抬起头来友好地一笑，向她伸出手。佐伊和她握手，对上她那双褐色的眼睛，然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她一早就知道会出现的惊喜。

　　“佐伊？！”玛格丽特低声说。

　　佐伊感到细细的金属耳环打在颈后的肌肤上，几点凉意。她要怎么办？

　　玛格丽特的声音变得激动：“佐伊！没想到在斯灵堡遇到你！”

　　这几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王子也看着她们，疑惑的目光浅淡地拂过佐伊，又回到玛格丽特脸上。

　　佐伊抑制住内心的波澜，尽量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态度：“我是法官学徒。”

　　她的声音淡漠，和玛格丽特的欢喜形成对比。这让玛格丽特意识到佐伊的抗拒。她慢慢松开了佐伊的手。

　　这时尤恩好奇地问：“你和梅布尔小姐以前就认识吗？”

　　佐伊没有回答，挪开视线。玛格丽特握紧手里的文件袋，低下头。

　　在佐伊转过身的时候，制服长袍上的白蔷薇胸针落了下来，像一滴泪落在石阶上，在阳光下发着光。

　　玛格丽特弯下腰，把掉落的胸针捡了起来。

　　阿列克斯想和玛格丽特说话，但少女都没有看她，只用手擦拭着胸针。阿列克斯无奈地说：“我完全不知道索菲亚会……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王宫里的贵族小姐是会向殿下投怀送抱的……”玛格丽特的话流露出醋意。

　　“她们不会。索菲亚今天这么奇怪，可能是为了——”

　　“给我下马威。”玛格丽特的语气有点低落，“大家肯定特别讨厌我吧。觉得我一个平民女生怎么配得上殿下你。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知道的。”

　　“你管他们怎么想，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阿列克斯说。他害怕玛格丽特后悔跟他来王宫，“我在王宫里干什么都有人在讲坏话，你别管他们。”

　　玛格丽特还是吃醋，但阿列克斯有安慰到她一点点。确实无论做什么都有人反对，她不应该惧怕别人的目光。

　　几人跨过王室法院高高的门槛，制服黑袍拂过时有窸窣的声响。玛格丽特看着佐伊的背影，制服黑袍对她来说有点大，袖子和长袍垂在背后像乌鸦低垂的翅膀。

　　“她的医药证明。”他们在会议厅坐下时，阿列克斯把文件袋递给三人。索菲亚自然是不愿看，尤恩和佐伊同时伸手，最后拿过的是佐伊。

　　佐伊拿出几张羊皮纸就低头读起来，许久没有抬头，棕色的卷发遮住巧克力色的脸颊。玛格丽特望着她耳垂静止的金属圆环耳饰，不知她的心是否也这样安然不动。

　　尤恩问了些常规的问题，比如威尔森作案时间，当时的场面等。索菲亚似乎总想证明玛格丽特是自己摔到马蹄底下借此靠近王子的，玛格丽特一脸无奈，阿列克斯在旁坐着，尽管面容沉静，但眼里的不耐烦暗示了他的心情。

　　佐伊看完了所有的医疗证明。她把羊皮纸放回到文件袋里，叹息般地低声问：“你似乎伤得很重。现在都没事了吗？”

　　佐伊的声音不再那么疏离了。尤恩察觉到了，几乎是一下子就转向了她。

　　“托王后陛下的福，现在没事了。”

　　两个女生都看着彼此，但玛格丽特觉得佐伊的视线越过了她，看向了过去。

　　笔录就这么结束了，几人都走到会议厅外的长廊上。长廊上挂满油画肖像，肖像里有几位女法官，头戴假发，脸色严峻，正襟危坐地抱着卷轴。玛格丽特看着，心想佐伊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吧，唇角不自觉地牵起。

　　“我们要参加对威尔森的最终庭审吗？”王子问。

　　佐伊说：“各方面证据已经确凿。在三个月内，只要梅布尔小姐不撤销指控，基本上结果已定，你们不需要参与庭审。”用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

　　“明白了。很感谢。”

　　“殿下，”佐伊说，“王后陛下好吗？”

　　“母后好，几天后将会率白蔷薇骑士团回到斯灵堡。”

　　佐伊没说话了，看玛格丽特一眼。两个女孩目光相碰，玛格丽特露出甜美的微笑。

　　索菲亚在旁边“哼”了一声，她上前去，挤开玛格丽特，急不可耐地问：“殿下，今晚我跟你在王宫里面开派对吧！”把身子贴向阿列克斯。

　　佐伊没见过比这更蠢的了。她搞不清楚就凭索菲亚这脑子是如何进入法院的。尤恩也看不下去了，怯怯地扯了扯索菲亚的衣袖。

　　果然，阿列克斯终于不胜其烦：“不来！以后也不需要再问我！”他毫不客气地推开了索菲亚。

　　索菲亚没想到修养极好的王子竟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委屈极了，呆立在原地。尤恩忙拉住她的手肘。

　　阿列克斯没看索菲亚一眼，拉着玛格丽特走出去了。倒是玛格丽特回过头，很温柔的样子，她看的是佐伊，但其他人都以为她在怜悯索菲亚。

　　她的回头加剧了索菲亚的怨恨。“装什么圣女，假惺惺的！”

　　“男人就喜欢这种乖巧貌美的圣女。”尤恩评论道，脸上露出一种平时不常见的精明。

　　“哼！我总有一天要撕下这圣女的画皮！我就不相信了，她就没有一点儿污点！”索菲亚嚷道。

　　佐伊发现自己制服长袍上的白蔷薇胸针不见了，在法院里找来找去，都不见踪影。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心烦意乱，毕竟是一个胸针而已。但也许，她已经习惯把所有东西牢牢掌控在手里，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稍有意外，内心就会烦躁。

　　索菲亚在发大小姐脾气，嚷着要去喝酒说王子女友的坏话，尤恩和一众学徒在下班后都陪她去了。佐伊实在找不到胸针，决定再去珠宝集市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