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的见闻》肥丘瓜皮

1、第一章 十六岁的长夏

　　王妃的见闻

　　一

　　玛格丽特出生在斯图尔兰王国最南边的城市：南安佐郡。

　　南安佐郡有过一个贵族世家。两百年前，有位叫“玛格丽特”的女战士率军在斯维雪原击败冰海列岛的强敌，立下一等军功。凯瑟琳三世女王封她为南安佐郡女公爵，赐给她城堡和封地。

　　女公爵退伍后，嫁给当地一位商人作妻子。商人姓琼斯，经营莎草纸书生意，与埃及和叙利亚大马士革的商人都有来往。女公爵和琼斯生下几个孩子，一家人极有商业才华，渐渐把生意做大做强，十余年后，王国内一半莎草纸书册都来自琼斯家族。琼斯家族在南安佐郡日益壮大，成为一代富商名门，盛名传遍欧洲。然而，五十年前鼠疫爆发，竟夺走家族内近三分之二人的性命，其后裔又在漫长岁月里将财富挥霍一空。琼斯家族日渐没落。

　　到爱莎·琼斯这一代，琼斯家族已失去爵位、散尽家财，封地和城堡等尽数归还给王室。爱莎只继承了家谱和部分旧书。她后来嫁给退役军人詹姆斯·梅布尔，生下一女。爱莎翻看族谱，叹息旧日辉煌不再，给女儿取名为“玛格丽特”。

　　自从琼斯家族没落后，南安佐郡本地再没有贵族，只有农民和小贩，偶尔有贵族到访，都是去自家的山庄里度假，鲜少与当地人打交道。每逢首都斯灵堡一有消息，信使就会骑马来到郡里，在集市入口的公告木牌贴上一张名贵的羊皮纸。众人看到上面画有蔷薇、剑和冠冕，便知道公告来自王室，多半是调低税率的消息。其他，南安佐郡的平民们便无从得知了。因此，王室在他们心中，是相当遥远而且模糊的概念。

　　玛格丽特从小爱看杂书，思想与众不同。信使来后，她时常搬了椅子缠着他讲故事，问难以回答的大问题。比如：“传说中的白蔷薇骑士团，都是什么呢？”

　　信使耐心地回答：“在斯图尔兰王国之中，骑士听城堡领主的号令，对外冲锋陷阵，对内保卫封地。其中，最高级的骑士就是‘白蔷薇骑士’，是王室和教皇授予的封号，只有贵族才能担任，他们保护国王和王后。”

　　玛格丽特天真地问：“白蔷薇骑士保护国王和王后，那么国王和王后保护什么？”

　　信使扶额，他知道玛格丽特的怪毛病又发作了。还没等信使想到答案，其他农民和家庭妇女就催促他讲王宫的艳情轶事了。

　　“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依靠拉牛车维生，”一个农民说，“他从斯灵堡回到南方后，说起亨利国王的情妇来着。他说，国王养情妇、有个私生子的消息，现在整个斯灵堡都知道了。”

　　信使脸色一沉，说：“你们不要听人胡说八道。辛西娅王后是何等人物，北方大半疗养院和孤儿院都是在她主持下建造的，最近还提出要修订王国骑士制度法，让咱们这些平民也能当白蔷薇骑士，有什么情妇比得上她？”

　　在玛格丽特十六岁那年初夏，信使往公告木牌贴上一卷羊皮纸，人们放下农具和手头的活计围上前，便喧嚷开了：“一个月后，王后率领的白蔷薇骑士团要来南安佐郡城堡住一个夏天啦！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也会一起来！“

　　这在南安佐郡是爆炸性的消息。年久失修的道路和建筑被临时修缮，无论大人小孩都在议论着王后和骑士团。人们自发组织了仪仗队，他们穿上过节时才穿的大花边礼服，聚集在钟楼前，练习吹号敲鼓。

　　然而在当时，南安佐郡的热闹和玛格丽特一家无关。她的妈妈爱莎生了重病，而梅布尔先生只是一个裁缝，全部积蓄搭进药费里，还欠别人一大笔债，梅布尔一家连最廉价的面包都快吃不上了。

　　在玛格丽特的记忆里，那一年最是煎熬，绝望的感觉刻骨铭心，连庆祝王室来临所放的礼炮无法照亮他们一家人的黑夜。

　　“今天早上，白蔷薇骑士团来到集市街道上了，王后陛下、长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都来了！他们打扮得好威风呀，手拿长剑、穿盔甲，就跟油画里一模一样！他们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鼓掌欢呼，站在阳台上洒玫瑰花和蔷薇花瓣！”

　　当地的女校里，少女们在兴奋地议论骑士团南巡时，玛格丽特正坐在角落，垂着头看着学费的单子。她长相美丽，浅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肩上，按理来说本该是班上的宠儿，但是，她和班上女孩关系有点尴尬。许多女孩嫉妒她的美，加上许多同学的父母被梅布尔先生借过钱给妈妈治病，久催不还，女孩们都恶意地管玛格丽特叫“借钱不还的小梅布尔”。久而久之，她就不与她们说话了。

　　这时，教师艾略特太太来到课室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少年男女忙住了口。艾略特太太教他们文学，受过良好的教育，总是身穿一袭考究的宝蓝色长裙。她把玛格丽特叫出教室。

　　“对不起，我知道你们家现在很困难……可是，你父亲真的不交学费不行了。”艾略特太太为难地说。

　　玛格丽特早已猜到艾略特太太要说这些。“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到您这里学习了。”她轻轻说，“我会出去给人家洗衣服，帮父亲赚钱，从前欠的学费我很快就能凑齐。”

　　少女的眼神清醒绝望。艾略特太太显得很心疼：“你不上学太可惜了，你那么喜欢看书，功课也不错……要不然，我先替你垫付？”

　　玛格丽特摇摇头：“艾略特太太，我父亲已经从你那里借过钱，您不能再替我垫付学费了。”艾略特太太叹口气，喃喃道：“愿神保佑你。”

　　午间放学后，玛格丽特背着书包，走在落满蔷薇花瓣的集市街道上。她就这样辍学了。但是不要紧，她至少认识字，往后还可以自己看书。

　　南安佐郡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的孩子不知她一个，在这些贫苦人家看来，读书不如学好一门技艺，早早出社会赚钱才是要紧事。

　　街道旁还立有今早迎接王室成员和骑士团到来的旗帜。他们现在往城堡去了。主街上人潮汹涌，无论大人小孩都在议论着威风凛凛的骑士团。一队穿大花边礼服的人在街道尽头的钟楼前吹号敲鼓，他们是仪仗队。

　　乐声鼓声震天，玛格丽特却没有任何心情享受这一切。她和其他人身处于迥异的世界中，她不能感知他们的快乐，他们也不能感知她的悲伤。

　　“大家快到一边去，有骑士要在街上骑马！”有人叫道，把玛格丽特推到一边，这才把她拉回到现实来。只听见马蹄声急如雨点，有两个身穿华贵骑装的少年从城堡的方向策马而来，手握缰绳，丝毫没有要减慢速度的意思。尖叫声四起，平民们慌作一团，聚集的仪仗队纷纷四散。

　　按王国律法来说，集市街道上禁止策马奔驰，就算是贵族，也不能骑马飞奔，要用缰绳控制骏马缓慢前行，及时疏散他人，免得造成伤害。这两个少年目无王法，在街上肆意骑快马，竟也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们。

　　“我告诉过你，在集市上骑马很好玩！”其中一名少年骑士轻佻地说。

　　另一个身形胖点的少年骑士高声大笑，两人都有一柄雪白刻有蔷薇花纹的长剑。

　　“离开北方，果然就是自由啊！”

　　骏马踢倒集市上人们来不及收起的摊档，瓷器、布匹、水果等哗啦啦落到地上，被马蹄踏到满地狼藉、汁水横流。

　　看到此情此景，玛格丽特心头一片寒意。这就是整个南安佐郡欢喜期待了一个月的白蔷薇骑士团？

　　“你们不该在集市里骑马的！”在逃逸的平民之中有人不忿地喊道。

　　才说出这么一句，立即有别的平民劝阻：“快住嘴吧，听说这其中一个骑士是奥利维亚女士的儿子，王宫里的半个王子，谁敢得罪啊。”

　　就在玛格丽特的正前方，一个中年妇人牵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从街道上逃开，躲避那两个少年骑士的马蹄。她们两个都穿着长裙，逃跑间行动不便，慌乱间一个趔趄，小女孩不小心把手里的布娃娃掉在了身后。

　　布娃娃大概是小女孩的心爱之物，小女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挣开她母亲的手，回过头去捡那布娃娃，然而那两个少年骑士策马逼到眼前——

　　“安娜！！” 那妇人尖声叫道，想要冲过去，可是来不及了。只听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抬起，眼看就要踏到那哭泣的小女孩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玛格丽特扑过去，伸手抱住小女孩，硬是把她从马蹄下救下，一大一小滚到路旁。玛格丽特紧紧抱着小女孩不松开，手臂和大腿都一阵疼痛。她才松手，那惊魂未定的妇人立刻冲上前，从她怀里接过小女孩，躲到一边去了。

　　“该死的小孩，害我差点摔下马来！”马上的少年骑士烦躁地说。

　　“平民死不足惜，把这个拦马的少女踩死吧。”另一个少年骑士轻蔑地道，他那语气就像玛格丽特不是一个人，而是蚂蚁似的。

　　他一扬缰绳，玛格丽特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会死！她立刻想要逃走，然而，来不及了，骏马再次发出一声嘶鸣，高抬的马蹄顷刻踢到她的手臂和腹部上！

　　玛格丽特眼前好似有光炸开，刹那间天旋地转，左手手肘和腹部一阵剧痛。口腔里涌起一片腥甜血气，左手完全使不上力，骨头肯定断了，她简直要活活痛死在马蹄下。

　　人们看到这两个少年骑士居然在光天化日下谋杀小孩子，都愤怒地喊了出来。

　　马蹄高抬，玛格丽特自知无处可逃，她惊惧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