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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净 归 ...

  •   冬至未至,夕朝国却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

      昨日夜里,这地方刚接受了急雨和暴风的洗涤,冷不防,次日五更天明就又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霜雪。

      还不算太冷,对于裴华来说,还能忍受。

      孝清三十四年,冬。

      裴华病了,跟丞相府的那颗老柳树一样,日渐孱弱。

      太子晏宣一身鹅黄色蟒袍,被群臣簇拥着坐在高位上,面色如常的看着裴华光着脚在冰上跳舞,那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太子妃。

      不得不说,夕朝的太子殿下长相确实俊美,只是威严太盛,让人只敢臣服,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周围的炭火将满台的积雪都化成了水和冰,裴华不曾与晏宣目光相交。她平静的盯着脚下华台,冷风将她的双手和双脚冻得通红,可她听着宫人奏的曲调,起舞的动作愈发顺畅快活。

      终于,裴华跳不动了,她被冰面划破了足弓,跌倒时,早就守在一旁的木棉赶忙上前两步扶住了她。

      有太医慌忙上前为太子妃处理伤口,台上晏宣却道:“太子妃嫁给了孤,舞艺却不见精进。裴丞相,是不是太子妃整日里忙着别的事,就把这舞艺给怠慢了?”

      裴文安心疼女儿,不动声色的冲身后挥挥手,立马有人将裴华搀扶下去,他这才起身叩首道:“殿下恕罪,臣女就是病了。眼看就要入夜,殿下可以带人进场围猎了。”

      晏宣‘嗯’了一声,又笑着喝了杯裴文安敬的酒,算是给足了丞相的面子。再看一眼裴华,晏宣这才起身准备。

      裴华眼前有些昏沉,是被侍女搀扶着进帷帐的,甫一进去,就立即有人接过了她,还轻柔的帮她披上长裘。整个过程,裴华都轻闭着眼咳嗽,咳着咳着就开始笑。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身子好上几日,糟上几日,这些时日倒是有了三分稳定的迹象。

      “木棉姑娘,去把汤药端过来吧。”

      这男声听上去很干净,脆生生的入了裴华的耳,叫一个久卧病榻的人竟觉得,临了临了有这人陪着,晚年倒也不算太凄凉。

      脚步声踩的积雪‘咯吱’作响,等几声水波散尽,帷帐内终于又重归宁静。

      裴华靠在男人怀中微闭着眼,感觉一只手正在为她擦拭额头上的薄汗,随后那手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轻柔的握住了裴华的右手。

      掌心的温度很温暖,裴华的手又太冷,她被这双手烫的瑟缩了一下,随后裴华睁开眼,眼前景象重重叠叠好半晌,视线中终于映入一个素青色的人影。

      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忠爱垂柳,眼前这个男人就为她穿了七年柳叶的素青色。

      是冯初禾,他曾是二皇子晏容身边的伴读,也是救过裴华一命的人。七年前,他陪晏容下了牢狱,裴华便顺手将他从狱中捞了出来。

      冯初禾三十有九,对于一个男人而说,是不惑之年,他也担的起‘不惑’二字,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中年人才有的沉稳,看向裴华的眼神中,又从不缺少柔和。

      此时,冯初禾担忧的迎上她的目光,又替裴华探了脉象,那脉象起伏十分微弱,冯初禾叹口气低声道:“娘娘,您的身子还是太虚弱了,这样子根本不能去参加围猎。您毕竟是圣上亲选的太子妃,又是丞相的独女......”

      “我还是得去......”

      一开口才知道咳的哑了嗓子,冯初禾皱了皱眉,接过木棉递来的汤药,又扶着裴华小口小口的饮下,这才轻轻的替她按摩肩头的穴位。

      病痛缠身,雪地一舞,裴华只觉气力被抽空,病态又浮现了出来,她虚弱道:“突然想起澄彦昨日还嚷着要我带他去庙里看看,今日我怕是要诓了他了。”

      这句话太长,裴华嗓子干得厉害,忍不住又燥咳了一声,竟感觉喉间有些发腻了。

      可她却没太在意这些,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全是那张稚嫩的脸孔。晏澄彦,她与晏宣唯一的儿子,冬日一过就九岁了,已经是要懂事的年纪了。

      她压下腥甜,又喘了几口虚气,这才看向冯初禾,难为情道:“澄彦不能留在宫中,你就再帮我这一次吧,出了宫你也逃,不要再回来了。我要是不在了,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冯初禾确实是有些为难,他叹口气道:“多谢娘娘替我做打算,可就算是顺利到了庙中,太子殿下的人也不会离开寸步的。”

      “他当真心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放过。”裴华眸光有些暗淡,却又有些执拗,她对冯初禾低声道,“千梵寺的崇光住持前些日子羽化了,身边缺个守童,你去,谁也不敢拦。”

      崇光法师是皇上的救命恩人,替皇上的恩人守完作为凡人时的最后一程,自然没人敢说什么。

      冯初禾此时也懂了裴华话中的深意,可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也是替澄彦操尽心了,就不替自己多想想吗?”

      裴华平和道:“澄彦也是我的儿子,我当然要为他多做打算,宫中不适合他继续呆着了,今后我有木棉陪着,你也别再回来了。”

      冯初禾听到这句话选择了缄默。

      等帐外马蹄声渐渐响起,冯初禾又斟酌开口:“其实澄彦就算留在皇宫之中,也未必不是个好选择,眼下澄彦是唯一的皇孙,殿下又正得皇上荣宠,只要好好管教,不一定......”

      “住口!”也是真心急了,一句话将将说完,裴华又剧烈咳嗽了起来,刚被压下的血漫过了嗓子,顺着她的嘴角流到了脖颈里,“你又不是没看见我交代给木棉的那封信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晏宣根本不会放过丞相府,他疑心太重,只要被他得了手,我父亲、我儿子都会受牵连。”

      冯初禾慌忙就着袖口,将那她嘴角的血水擦净,也顾不上裴华在说什么,急升道:“怪我!华儿,都怪我,我就不该提这事。”又慌忙转身对守在帐外的木棉道,“快去请太医,让苏太医来,他对太子妃的病情知根知底,就让他来!”

      “你自己就懂医术,还能看不清我早已病的无药可医?”裴华轻轻推了冯初禾一把道:“去吧,十日一过带着澄彦立刻就走,离着京城越远越好,要是被擒获就是死罪。”

      看到他还在踌躇,裴华又垂着眼轻笑:“文卿,澄彦以后就拜托你了,等你娶了妻,能不能也替我护着他,让他替你养老。”

      冯初禾有些晃神,那是他的乳名,已经很多年没听人叫过了。

      深深的望了裴华一眼,他缓缓跪在裴华身边,郑重道:“微臣今后一定好好护在澄彦身边,殿下势必找不到。”

      没再说更多饯别的话,裴华让木棉将人一直送上早就安排好的马车,还给他准备银两。

      等木棉回来,裴华将腕间珠串戴在她手上,柔和道:“陛下疑心太重,此事大抵能成。要是我回不来了,就将我交代给你的信转交给陛下,之后你就出宫,不要试图来再找我。”

      木棉听了裴华的话,还是忍不住红着眼哽咽道:“娘娘别瞎说,殿下不会这样做的,奴婢等娘娘平安出来。”

      这件事,裴华早在半月前就交代给她了,她也多次劝裴华还有其他的法子可以考虑,可架不住裴华死了心。裴华就是这样,执拗且骄傲,眼里容不得沙子。

      木棉又伏了伏身,随后匆匆离开。

      裴华缓缓吐出口浊气,心口跳的厉害,手也害怕的不住发抖,可她别无选择的出了帷帐。

      她交代给木棉的那封信,是她一直半信半疑瞒了多年的刺杀令,杀人者太子殿,被杀者丞相府。

      当今圣上晏孝臻并不知道这封信笺的存在,就连晏宣为太子的这几年来都没看出半点端倪。

      可还是走漏了风声,以晏宣冷厉的性格,即使她能活着走出这片森林,恐怕也时日无多。

      傍晚的山林已不似白日里那般静谧,三五不时动物穿行,草盛之处还有猛兽过境。

      裴华骑在一匹略瘦略矮的黑马上,因为骑术不佳,她被这马晃得胃里有些翻搅,恍然间竟觉得似乎不用等晏宣的人动手,喉咙里的那股腥甜就能要了她的命。

      缓缓行至无人的角落,她下了马,也不再前行,就静静的等在原地。

      果然,马踏浅雪的声音渐渐靠近,最终,晏宣翻身下马站定在她对面。

      冷风刮过,卷起了男人的衣袍,袍衫正中绣制的蟒蛇似乎正对着裴华吐出森然的獠牙。

      晏宣似笑非笑的看着裴华,随后饶有兴致的走近两步替她拍去肩头雪:“爱妃见了我,也不注意仪态?”

      “殿下想看我这副样子,我自然是要遂殿下心意。”裴华语气平和,眼神清澈,落在晏宣眼中倒是有了几分赴死的决心。

      “你身边那个冯初禾呢?忙着查案连你都顾不上了?”

      “殿下疑心丞相府是二皇子这边的人,不就是因为我当年救了冯初禾吗?他是二皇子的伴读不假,可却也是我儿时的救命恩人,我救我的恩公有错吗?”又咳出口血,这次她连擦都顾不得擦,低哑着嗓音道,“况且二皇子早已薨世,殿下还未登上皇位,就如此无所顾忌了吗?”

      晏宣似乎没料到裴华的身子已经孱弱到这种地步,缄默半晌,冷下声音道:“要是你不曾参与此事,我们或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让他从我眼前消失,你也走吧,前面有一辆马车,我的护卫会在那边接应,你暂且就先不要回来了,等风头一过,我会亲自去接你。”

      裴华怔愣在原地,似乎根本不能理解晏宣这番话的用意。要是按那封密信所说,今日晏宣断然不会留她。

      一时难解此惑,可又隐隐感到小腹中忽然窜异样的感觉,她下意识按住那股疼痛感,疑惑的看着晏宣,执着的要等对方给一个答案。

      晏宣显然觉得此刻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他将自己身上的长裘披在裴华身上,这才跨上马调转马头道:“日后会与你一一解释,我会告诉父皇爱妃死于虎口,在这件事了结之前,爱妃就安生的等我。”

      晏宣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幽暗却澄澈,没有半分作假的痕迹。

      远处已经隐约可以看见追逐野物的人影,裴华只觉眼底有些灼热,忽而又垂了头,正色道:“殿下可否告诉臣妾,那封信......”

      她本想说‘那封信究竟是真是假’,然而没等她问完,就感到腹间突然开始翻搅,痛的裴华弯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晏宣被裴华这一变故惊的僵了一瞬,他翻身下马,抱起不断痛苦挣扎的裴华,一时间有些慌乱。

      他强压下恐慌,抿起裴华唇下的血水细细闻了闻,神色骤变,突然将人打横抱起,随后跨上马,向帷帐疾驰而去。

      这是毒,有人下了毒!

      裴华眼前已经只剩黑暗,可意识突然无比清醒,她知道自己中了剧毒,突然想通了一切:“我就知道你不会突然转性,好周全的计策......你假意要放走我,到底是在做给谁看!只怕林外的人早已拿着刀剑等我入瓮了吧,即使我有幸逃脱,也会毒发身亡......”

      是啊,晏宣怎么会放过任何对他有威胁的人,只怕自己这一死,罪责都要推在冯初禾的身上了。

      冯初禾是谁?对晏宣而言,他是二皇子的余孽,借机把所有与晏容有牵连的人都拉下水才符合他的作风。

      “不要再说了,我这就带你回皇宫。”

      这句话中已经带了些颤音,抱着裴华的手也在发抖,可裴华没发现。

      她也没力气读懂晏宣心中的慌乱了,靠在晏宣胸膛,裴华虚弱笑道:“......依殿下的性子,就算是我撒手人寰,也断然不会放过丞相府,既然如此......不如殿下也来陪我......”

      “不要再说了!”

      裴华还在笑,意识消弭前,她喃喃道:“......既是取了我的性命,有必要装出一副不舍的样子吗......”

      既是舍不得我,那你来陪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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