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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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看到黑帕裹头，黑衣黑裙，腰束白麻孝带的塞图，看清那一脸从未有过的哀绝，两兄弟慌了神，快走几步，腿一软，双双跪在义母面前。
方昭仰起脸，拼命克制着，说：“娘，我们回来了！”
谢葳呼吸急促，瞪着义母不敢出声。
塞图长久注视着他们，幽幽开口：“帅爷一直等你们，可是，他等不下去了。”
谢葳扑上来，抱住她大哭；方昭泪流满面，死咬着牙不肯放声。塞图一手一个，轻轻抚摸两个孩子的发顶，面无表情，神色木然，直到目光转到一个陌生姑娘，发现她怀里抱着个尚在梦中的小女孩儿，才仿佛突然惊醒一般，踉跄着奔过去。
看着那张酣睡的小脸，母亲轻声呼唤：“豌豆，豌豆……”
她的声音异常纤弱，眼眶里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方昭再也忍不住，伏地恸哭。
云娘到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最担心而又不敢诉之于口的事到底发生了。宛若数九寒天掉进了冰窟窿，她抱住两肩，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当日傍晚，阴云低沉，风起潇潇，众人在极度的忐忑不安中，等回了他们苦苦期盼的人。
“嗨！昭大师！”山脚下看到方昭，方结绿大声招呼，带马奔到近前笑道，“怎么不跟着巴舅舅来接我？兄弟，多亏了你脑子好使，兵分两路算分对了！知道这回我在扈阳干掉他们多少人吗？整整六百！真他妈痛快！”
炫耀完辉煌战果，他忙着问牵挂了一路的问题——父亲的伤势和母亲的身体。也许是太过兴奋，他忽略了对方眼底深藏的哀戚，不等回答又转身招呼巴颜阿，要他赶紧将粮草车和随行的一百多人安顿好，然后迫不及待拉着方昭，一同策马上山。
望着绝尘而去的两个背影，巴颜阿重重叹出一口气：“唉，这一关怎么过啊？”
山路崎岖，两兄弟一前一后纵马疾驰。方昭有意落后几步，回避搭言；结绿终于到了家，攒了一肚子话想找人说，几次放慢速度，等他上来。
“这次回来，有人又有粮，小葳也救出来了，还捎带脚摸清了盐帮心思，也算将功补过了吧？要不然，我哪儿有脸见爹！”
方昭想不明白他有什么过要补，默然不应。
“问你呢，我这么着回来，爹该不会怪我了吧？”
“怪你？干吗怪你？”一再提到义父，方昭心里刺痛，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声调有些变。
结绿收缰站住，用马鞭一搡他：“装傻啊！从前上树掏鸟窝都挨他的揍，现在干了这么操蛋的事，他能饶了我？”
“你干什么了他不能饶你？”方昭脑子特乱，有些跟不上。
“你怎么回事？”结绿不满他的态度，干脆挑明，“我问你，你带回来的人呢？”
方昭愣一愣，懂了他的意思，想半天说：“成婚不是你情愿的，不能怨你。”
“唉，别提了，真他妈窝囊！你说世上有爹娘不在，儿子自己拜堂娶媳妇儿的吗？这么操蛋的事虽说是叫人逼的，可也是操蛋啊！”
背亲娶妻，即使有天大的理由终究于礼不合，更别说还在父丧期间，简直灭绝人伦，不孝至极。书上的道理就是这么讲的，方昭看着结绿，搜肠刮肚找不到安慰的言辞，转而想到那位已被接到山上的大金格格，觉得有一句话不能不说。
“幸好新嫂子不错，真的很不错。”
结绿低下头，沉默半天挤出一句：“人要不是皇太极给的，多好。”
方昭彻底无语，心头涌上巨大的不安。
按照事先议定，他把结绿直接领到义母临时住的地方。进去才发现，义母和谢葳、绢绢等人一个不在，连云娘主奴都不见影儿。守门亲兵说，夫人有话，在帅爷那边等。
方昭大感意外：“什么？夫人在哪儿？”
亲兵忍泪道：“帅爷那里。”
结绿一听，掉头就走。方昭不明白义母何以改了主意，也来不及多想，急忙追出去。
方汉洲依旧安卧在那间躲避官军的山洞里，洞里其他伤号已经全部挪走。从悬崖吊下去的时候，结绿十分惊讶，想不到方昭和谢葳竟能为父亲寻到这样一个藏身养伤的好去处，而自己在山上长了十年，竟从没发现虎啸崖还有这么隐蔽的好地方。
进洞连转几个弯，闪过一块巨石，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伫立在深处，两只松油火把插在岩壁上，火光照亮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结绿飞跑上去，猛地停步，倒抽一口冷气，母亲的样子，变得他几乎认不出了。
“娘！”
“娘？！”
喊到第二遍，母亲凄然一笑：“回来了？回来了，好。”
那笑容看得结绿想哭，但他自来没有哭的习惯，撑着问道：“爹呢？爹还好吧？”
塞图静静地看着儿子，不说话。
结绿慌了：“娘，我，我爹他……”
“在这里。”塞图闪开了身，露出背后的洞口。
做儿子的疑惑地看了一眼母亲的神色，抬腿往里走，只走了两步，像叫人狠狠打了一棍，脚下一栽，身体几乎摔倒，而后僵硬地立在洞口，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他看到了父亲，看到了那个跃马挥剑，驰骋疆场的父亲，看到了那个镇定从容，指挥千军万马的父亲，看到了那个动不动挑眉瞪眼，板下面孔训斥自己的父亲。
只是眼下，父亲没有骑在马背上，而是躺在一快光秃秃的木板上，头前点着一对素烛，脚下是一盏微弱的油灯；一双眼睛闭得很紧，脸上似乎很平静；一只手摆在体侧，另一只手握了把黝黑的剑鞘，空洞洞的，好似无声无息的噩梦，又像是幽冷孤独的眼，默默注视着洞口。
结绿使劲晃了晃头，想迈步，没拔动腿，转头看母亲，眼里盛满恐惧，惊愕和乞求。
“娘！爹他，他怎么了？他伤了，是吗？很重，是吗？他，他累了？他不想理我，是不是？”结绿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用力摇，“爹是不是不愿理我？他又生我气了，我又惹着他了，是不是，娘？！”
塞图险些被晃倒，方昭一步跳上来，架住，奋力喊道：“哥，父帅去了，他已经去了！你别再问娘什么，娘等你回来等得头发都白了！”
最后一句话，引得周围一片哭声。大概是压抑得太久，眼泪积聚得太多，哭声一发不可收，越来越多，越来越响，震得一束束火把火苗跳动，山洞的石壁跟着颤抖。
惟有相离最近的母子，滴泪未洒，彼此无声地对视着。
方结绿慢慢松开母亲，转身，面对父亲的遗体跪倒，说：“爹，儿子不孝，回来了。”
他俯下身，两臂前伸，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上，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十几个头磕过去，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方昭、谢葳跳了上来，拼命拉他，被同时甩到一边，两人再扑，再拉，再被甩开。
方结绿跪向亡父，默无一语，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着，“砰砰”的声音盖过众人的哭泣，殷红的血在“砰砰”的响声里溢出额头，划过鼻梁，漫布整个面孔。
三步之外，塞图手捂胸口，仰面倒了下去。
总关寨废墟后有一座未全塌毁的院子，仅存的北房透出一线微光。屋里几个孩子围着和衣而卧的母亲，听她讲述父亲因伤离世的经过。阿芙还不太懂大人的悲伤，却乖得出奇，安安静静偎在娘的怀里，像只小猫；绢绢坐在旁边，双眼红肿，不时抽泣一下；儿子们站在地下，个个神情悲愤，低头不语。当得知方汉洲撒手离去的时日，结绿脸色灰白，闭上了眼睛。
父亲死在三月初六的清晨，三月初六！三天后的初九，他在千里之外大金盛京披红挂彩，迎娶了爱新觉罗家的格格。生身之父未满头七，做儿子的新婚大喜，这是怎样一个玩笑？
他睁开眼，忽然宣布，从明天起所有人一起动手，准备后天为战死的亲人出殡。这个决定颇令大家意外，潜山四周尚有搜剿官军出没，这个时候公然举丧，等于暴露自己招引敌人，方昭头一个反对，同时觉得两天时间根本不够用，殡礼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结绿非常坚决：“就后天，一天也不能拖！父帅的七七早过了，二叔、三叔、五叔至今还躺在土坡上，埋在山洞里，我们还要让他们等多久？等到朝廷来收尸吗？”
众人无言，出殡的事就此定下。接着商量分工，包括绢绢在内，每个人都分到一大堆事做。角落里的云娘几次想开口，碍于新媳妇的身份没好意思，正琢磨自己可以干点什么，抬头迎上丈夫的目光。她上前一步，准备接受指派，再没想听到冷冰冰的一句话。
结绿劈手一指：“你两个，不许到灵前，不许穿孝。”
听清这话，众人大惊，云娘和那丹珠霎时紫胀了脸，又羞又窘，相顾无语。
塞图脱口质问：“老二，你干吗？”
“不干吗，”结绿换了语气，但眼神依旧阴冷，“只有自家人，才能披麻戴孝。”
“什么话？”塞图皱眉，往起一坐，“你俩不是拜过堂了吗？她是你娶回来的媳妇，怎么不是自家人？”
“我是和她拜了堂，但堂上的椅子是空的。双亲面前没有磕头，她算哪家的媳妇？”
话太直，太硬，方昭等人呆住；云娘羞窘里平添三分愤怒，五分伤心，泪水冲出眼眶。
塞图动了气：“胡说！她给我磕头行了礼，难道不作数？”
结绿亢声回答：“可没拜过我爹，当然不作数！”
“混账！方结绿，我还是不是你娘？！”儿子抬出父亲顶撞自己，塞图勃然大怒。
方昭、谢葳看着针锋相对的母子不知如何是好，绢绢吓得直往后缩，阿芙眨巴着眼睛，总算弄明白娘和哥哥是在生气，“哇”一声哭出来。
妹妹的哭声让结绿清醒，看到母亲因震怒而愈显憔悴的面容，他给母亲跪下了：“娘，儿子已是天下最不孝的儿子，可再怎么混账也不敢不要亲娘。娘生气随您打骂，但这句话我一定要说，她们，不能给我爹戴孝！不能到灵前行礼！求娘不要逼儿子。”
从他眼中清清楚楚透出一股执拗，塞图看得心中绞痛，颓然坐下。方昭几个忙着上来安慰，谁也没顾到另一边，云娘倒退两步，瘫倒在那丹珠身上。
第二天，山上开始搭棚预备大殡，灵堂设在总关寨城楼下。
方昭带人下山，到周边村寨收集布匹、香烛一应物品，跑了整整一天总算备齐。布匹运到山上，交至为数不多的眷属手中，赶制成大大小小的孝衣。这活本来归塞图管，但从母子为云娘的事发生争执，塞图犯了头痛，卧床不起。新投归的伍家媳妇要帮着伍长庆垒灶烧煮祭品，无法过来帮忙，最后竟是绢绢挑起这副担子，领着几个年轻媳妇连夜裁剪，飞针走线，才没误了事。而关外归来的新嫁娘始终没有露面，惹得众家眷纷纷嘀咕，都说可怜一对小夫妻，只怕洞房未久即成怨偶了。
“嚼什么？仔细给夫人知道，怨你们多嘴！”绢绢不愿听自家哥嫂的闲话，板起面孔郑重告诫。
不过小姑娘心里明白，那些话并没说错，结绿哥哥自拜了亡父之后，再没正眼看过自己的新娘子，且不惜气得娘病倒，也不叫新娘参加殡礼，等于根本不认两人是夫妻。绢绢不懂，哥哥干吗这么仇视新娘，在她看来，新嫂子温柔可亲，模样俊俏，没什么不好，而且哥哥已经把人带回来了，又不认人家，实在没道理。怀着一腔不平，小姑娘趁午饭的工夫跑回临时住的院子，想看看受了冷落的新嫂子。到门前听到里面有人小声说话，似乎还有抽泣声，她停下来，屏住呼吸。
“格格心里别扭，尽管说出来，这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母亲的声音有些虚弱。
大概是“一家人”三个字触到新人痛处，屋里一片寂静，没有答语，绢绢猜想，新嫂子一定在默默流泪。
一会儿，母亲继续劝慰：“我这个儿子，和他哥哥不一样，从小性子浑，脾气上来才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什么伤人的话都说得出口。你跟他过日子，闲气有得生。今后别管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告诉我，我这当娘的就算管不好儿子，也决不会由着他的浑性儿欺负人。”
“奶奶别叫我格格，叫名字吧，云娘是小辈，该守的规矩自然要守。”
绢绢门外听得直叹气，看看，多好的嫂子！哥哥凭什么那么对人家？不过，她怎么管娘叫“奶奶”呢？这不差了辈分吗？正琢磨，里面又有了声。
“孩子，汗和大妃把你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说到底是你受的委屈最大。只是，结绿的阿玛撑了那么久，还是没把儿子等回来，你想，当儿子的心里能好过吗？这口气梗住了，上不去，下不来，他也苦啊！你就，就不要记恨他的那些话了。”
“奶奶别说了！云娘懂您的心，您放心，我真的懂。”尾音带了明显的哭声。
绢绢鼻子一酸，陪着落泪了。
“哎，一人站这儿干吗呢？”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
小姑娘回过身，泪眼朦胧中看到谢葳的面孔。
“怎么了？谁又惹你了？”谢葳惊讶地问。
绢绢推他紧走几步，来到院子外，擦擦眼睛，说：“没人惹我，娘和嫂子在里面说话，她们……”小姑娘的眼圈儿又红了。
谢葳摇摇头，劝道：“这事儿糟得很，你就是哭出一缸眼泪也不顶用，快别难过了。”
绢绢不知道怎么就糟得很，但心里发堵，不想再打听，转而问对方来干什么。
“我找娘，”谢葳脸色黯下来，“想让他劝劝二哥。”
“劝他什么？”
“明天出殡根本不行，说什么也得再等几天。”
“为什么？”
谢葳暂没吭声。他分到的差事是帮着方结绿搜寻亲人遗骸，漫山遍野转了一天，有点儿扛不住了。
“绢绢，你不知道，满坑满谷都是人，没一个活的，也，也分不清谁是谁。”
刚说两句，绢绢变了脸，浑身哆嗦一下。谢葳打住话头，只说战死的人太多，想一半天找齐尸骨简直比登天还难，大家都建议晚几天出殡。
“二哥一听就翻了，把我们几个臭骂一顿，自己上马走了。我知道，他心里难过，着急，可再急又能怎么样？还不得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走，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找？既然不怕官军来，晚几天有什么不行？可他那样儿，谁还敢多说一句？我想，还是让娘来吧。”
绢绢不敢想象搜寻的场面，只替他犯愁：“娘能说得动二哥吗？要是能，也不会气得躺下来了。”
“是啊，现在没人说得了他了。”谢葳叹气。
绢绢很快接一句：“爹要是还在就好了，大哥也行。”
谢葳把眼一瞪：“废话！要是他们都在，还说什么？”
“怎么了？我说什么了？”绢绢委屈万分，“爹走了，大哥走了，梅姐姐、钰哥哥，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走了，还不许人家想想他们吗？凭什么对人家凶？”话没完泪已流了满脸。
谢葳后悔莫及，捧了她的脸一边擦一边赔不是：“对不起，绢儿，哥错了！是哥错了，哥不该凶你！”
小姑娘不领情，甩开他拧过身去。
谢葳在她背后说：“你以为我就不想吗？我天天梦见我爹，还有我娘。”
绢绢心里一震，转回头，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一脸热泪。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