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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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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飘了五天,方结绿一行抵达宿县,准备弃舟登岸改走旱路。得知方昭想回家后在潜山周边打粮,结绿以为不必,沿途有的是富裕州县,宿县就是一个,瞅准时机随时可以动手。
“怎么动?凭你和我?”
方昭提醒他,目前处境势单力孤,不宜强出头,即使靠两个人的力量能搞来粮食,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帮着运回去,此地离潜山还有几百里路呢。
“怕什么?”结绿大不以为然,“漕运总督府咱们都进去了,几担粮食会难死?告诉你,只要城里有粮,我就能弄来,弄来了我还就能给运回去,你信不信?”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听他嗓门一高,方昭就知道又起了性子,耐心劝道:“小葳的腿还不利落,顶多当半个人用;跟你来的那几位功夫不错,可对这边全不摸门;林大鸿好使,只得一个。再说我们都走了,丢下新嫂子和豌豆谁管?你总不能只图自己痛快吧?”
句句实情,说得方结绿没词儿,最后两人商定,靠岸后先上去一拨人,摸到城里预备车马,顺便探探道。
“我去!”结绿一拍大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晃了这么多天,再不透口气非憋死我不可。”
方昭自有盘算,不紧不慢地问:“这儿你来过?”
“没有。”
“那不得了,我来过,两回呢。”他站了起来,出舱招呼林大鸿准备上岸。
方结绿愣了愣,使劲一跺脚,原地瞪眼干出气儿。
得知还要在船上继续停留,船老大带了伙计去采买柴米油盐;从盛京跟出来的五名侍卫两个随方昭一同进了城,余下的分散在两条船上,警戒地扫视着四周。结绿独自站在船板上,望着人来人往的码头,想想没什么正经事可做,无聊地发了会儿呆,转到后面去看谢葳。
后舱静悄悄的,两侧幔帘垂落,光线很暗。进到最里面的卧舱,榻上空空如也,结绿一转脸,发现窗下的铺位上靠着个人,面朝里,身上盖着他的大斗篷,捂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
他连想都没想,上去就给了一巴掌:“大白天睡的什么觉?走,外面透透气去!”
手拍下去发觉不对,怎么软软的?斗篷滑落一角,露出一张白皙的面颊,鬓发散乱,眉峰如黛。结绿一怔,知道拍错了人。
铺上的,是云娘。
连日行船,她一直晕水晕得厉害,几乎什么也吃不下,还要日夜照顾阿芙,后来又添了个伤号,早已疲累不堪。刚才实在支撑不住,趁着眼前没人和衣半躺下。哪知刚睡着就被拍醒了,迷迷糊糊看见一个男人站在眼前,吓了一大跳,等定睛看清是谁,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翻身坐起来,低低叫了声“官人”,忙着捋头发,抻衣襟,慌乱得像是做了错事被当场拿住的孩子。
“我,我来找小葳,”结绿也觉得尴尬,定了定神才问,“他没在这儿吗?”
“阿芙一早闹着要看小猪,谢兄弟领她过那边船上了。”
说了一句,云娘觉得别扭,丈夫站着,自己坐着,彼此隔了没两步远,那副身板像道墙一样堵在面前,舱里又黑,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唔,那我过去看看。”结绿嘟囔一声,转身就走。
云娘站起来,想说什么终是忍住,抬腿跟着往外送,刚挪步满眼金星乱蹦,身子猛地向前一栽。结绿感觉不对,回头看时一个身体已经撞了上来,他本能地伸手一扑,抱住了她。
摔到他怀里的云娘脸色煞白,眉头紧蹙,两眼闭着,呼吸渐渐变急。
“怎么了?你怎么了?”
叫了两声没反应,结绿把人轻轻放回铺上,碰到她的手,竟是冰冰凉的,再一摸额头,全是汗,连两鬓都湿了。
“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要不要找个郎中看看?”
云娘摆手,依旧不睁眼,结绿有些不知所措了。自从十一岁上了战场,流血死人他都见过,轻重彩号的处理也照葫芦画瓢地比划过,但怎么对付女人生病晕倒,他一点儿经验没有。忽然想到那个丫头,他起身出去搬“救兵”,只迈了一步就被拉住了。
云娘睁开眼睛,拖着他一条胳膊,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紧,我就是有些头晕,躺一会儿就好了。”
一个“晕”字提醒了结绿,想起那丹珠曾禀告过自己,她主子从一上船就恶心,吐得厉害,几乎吃什么吐什么。原以为适应适应就好了,不想竟一直难受到今天。晕船什么滋味,结绿自己没体会过,但那一年从淮南夺了黄毅龙的军械,大家从水路回潜山,阿梅受了伤,身体虚弱,害过一回。记得当时也是茶饭不进,吐得天翻地覆,急得陈钰差点没跳河。阿梅在女孩子里算刚强的,居然最后被折磨得脸上只剩了一对眼睛,所以结绿知道,晕船的感觉很要命。可妹妹那时虽受罪,每日床榻边却围满了亲人,并不孤单。眼前这个就惨了,同样是晕得七荤八素,身边除了一个陪嫁侍女,怕是再没听过任何问候,更别说得到看顾。相反能吃能睡的阿芙,倒是从头至尾被她哄得无微不至,就连谢葳,也是在她的看护下一天天恢复,现在都可以下床了。
这么一比,结绿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尤其想到阿梅难受时,陈钰跑前跑后的样子,而眼前这个女人好歹还和自己拜过堂,入过洞房,却直到这一刻才得到过问,自己这个做丈夫的,也算混账得可以了。
他拧着眉头半天不吭声,云娘以为是在为她烦心,柔声道:“我真的没什么,这些天已经好多了。”
不说还好,一说更让方结绿负疚,心里只想着能做点什么帮帮她,想到最后有了法子。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撂下一句话,他跑了出去。
云娘不知道他去干吗,只是觉得奇怪,平时连多一眼都不看自己的额驸,今天究竟是怎么了,竟然一坐坐了这么久,还,还抱了她!就算刚才那会儿自己头昏脑涨,难受得不行,可这毕竟是成亲以来两个人的第一次肌肤之亲,她想没意识都办不到,那一瞬间的感受,实在没法形容,她只觉得那个怀抱很硬,很温暖,躺在里面,很踏实。
舱门隐隐作响,还真是马上就回来了。
“来,把这个喝了!”方结绿递过来一个饭碗。
云娘欠身,看到一碗清水,心里暗暗好笑,旁边桌上就有茶壶,哪里还用跑外面弄水去?不过这也是第一次,额驸居然给自己倒水喝,她克制着头昏坐起来,把碗接到手里。
结绿催促:“喝吧,放了糖,治头晕可灵了。”
原来是碗糖水。
云娘心里一热,连着喝了几口,感觉甜极了。原来,被丈夫体贴照顾的滋味竟是这么舒服,这么甜蜜。
她的头不晕了,放下碗,嫣然一笑:“官人还懂治病,哪儿得的方子?”
“嗨,什么方子,以前看阿莲弄过。”名字出口,方结绿心里忽地一跳。
云娘没察觉,追问:“阿莲是谁?”问完看着他的脸色,猜测,“也是山上的妹妹吗?”
“是,可她,她和青萍……”
提到哥哥,那么阿莲该算是——嫂子?可自己曾经……,结绿想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脸上的神情变了。
云娘出嫁前,在宫里听哲哲讲过潜山七家的大大小小,名字太多记不过来,但青萍是谁她不会不知道,见丈夫忽然面色沉重低头不语,立刻想到这个叫阿莲的女孩子,八成已和丈夫的同胞哥哥一样,不幸死在那场大战中了。
难怪他那么难过,云娘感到歉疚,笑着把话岔开:“这法子真管用,我好了。”不见反应,她又说,“丹珠也是头一次坐船,怎么没事?偏我这样,你说我是不是太不中用了?”
结绿正把心头的影子甩开,听到最后一句,抬头看过来。对面的脸,两颊有些苍白,下颌尖尖的,深陷在眼窝里的一对眼睛专注、渴望,又有些歉意、胆怯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露出掩饰不住的倦意和疲惫。一头长发挽在脑后,别了根通体碧绿全无装饰的一指簪,身上是江淮女子最常见的绣衣襦裙。
谁能看得出,这是一位大金皇家格格,锦衣玉食身份尊贵的公主?而今这位公主,离乡背土千里迢迢,随他远赴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园,还要如此小心翼翼,极尽欢笑,只为让他高兴。可自己又给了她什么?
方结绿伸出手一把抓住她,冲口叫了声:“云娘!”
他的动作很突然,下手也特重,云娘的胳膊被攥得生疼,心里的一份震动更厉害。她看见他的眼里点起两团火,仿佛马上就要扑出来吞没她。
“我,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火焰闪烁一下,变弱了。
“什么?”
“再走几天,就要到家了。到了山下,你,你先等一等。”他放开了手。
云娘的心跳正常了,虽有几分失望,还是认真地听他把话说下去。
“爹受伤了,娘这些日子一定也很累。他们也许,也许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我要先上去禀告一声。”
说得很坚决,倒也合情合理,但放在一位赐婚的公主身上,就不但无理甚而是一种侮辱。
然而云娘点了头:“我知道,原该这样。”
这个头点得结绿有些意外,还以为她会为此哭闹,至少是生气。而实际情况是,大金格格早在皇太极的后宫待嫁时,就已经有人替她预见到这样的进门待遇,开导过她。所以她才能如此淡定,从容相对,只不过嘴上大方了,心里还是难免很有几分委屈。
结绿不一样,原先的担心成了多余,自然高兴,同时也觉得亏欠了对方,于是尽力放软语气,安抚道:“娘是个很爽快的人,和她相处最容易;爹的脾气也不错,除了对我。兄弟们更不用说,你已经见到两个,还有一个在九华山养伤,还有……”
还有谁,他说不上来了,也不敢说。从决定回家的那天起,只要一想到战后的潜山会变成怎样一幅情景,他的心就会一阵阵发紧,发痛,然后他就一遍遍给自己鼓劲,告诉自己要勇敢,要扛得住。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对一个弱女子讲,哪怕这个女子是他的妻。
“家里和盛京不一样,特别是现在,一开始怕是会吃些苦。”
“我知道,我不怕。”
“天气也比关外热,会不习惯。”
“我知道,我不怕。”
一连三个“我知道”,两个“我不怕”,结绿高兴多于惊讶:“都不怕,那就好了。”
“不,有一样怕的,”云娘扬起脸,“就一样。”
“哪一样?”
“你!”
“我?”结绿这回真诧异了。
对方静静地看着他,缓缓说出几个字:“我只怕,你欺负我。”
她说得那么认真,脸上的表情那么郑重,方结绿却忽然产生了一股冲动,他想像刚才那样,再抱一抱她。
念头刚在脑子里转了转,一个声音破门而入:“回来了,大官人,他们回来了,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那丹珠冲了进来,看到眼前情景愣了愣,立刻发现自己来得太不是时候。
方结绿忽地站起来,大声问:“哪儿呢?他们在哪儿?”
上岸的人顺利返回,同时带回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宿县县衙居然囤积了大批粮草,正准备运往滁州辖区。大明中督府派了一支五百人的押运队,由一名守备率领,原定今日动身赶路。不想三天前自北边涌来大股饥民,露宿城郊山神庙,今天一早和前去查管的县府衙役发生冲突,为首的捕快是本地一霸,出手极恶,当场打死一个,打伤一个,饥民暴怒,一涌而上将所有衙役捉住,关进大庙,叫嚷要县太爷出面主持公道。宿县知县眼看局面控制不住,花重金求中督府运粮队出马弹压。
“那个守备领了四百多人去庙里了,现在看家的只剩不到一百!”方昭兴奋地说。
“哈哈!天上掉个大馅饼!”结绿乐得眼睛都没了,“这回想不痛快都不行,宿县大老爷太客气了,咱们这儿刚说饿,人家就把肉送嘴边来了,不吃他一口都对不住他!”
方昭也觉得机会难得,路上就改了主意,打算下手,但顾虑尚存,一则云娘等人不好安顿,二来如何把粮食押运回去更是个难题。
“肉虽是块肉,没那么容易吃,总要谋划妥当了才好张嘴。”
结绿一听就不耐烦:“谋划个屁!你当是去干什么?赴宴吃请?要不要我先过去和县衙门打声招呼,叫他们发个八抬大轿来接咱们?你是去抢朝廷的军粮,兄弟!一错眼人头落地的买卖,想吃就别怕烫着!”
“嚷嚷什么?”方昭脸上挂不住了,“你以为就你不怕死?落自己的头算什么本事?你就算脑袋落了地又能值几颗粮食籽儿?全他妈是水!有能耐夺他狗日的口粮要他狗日的人头,我才算服你!”
“哎,你还别激我,不就是那狗官的人头吗?你坐这儿踏踏实实谋划你的,给我两个时辰,你看我拿得回来拿不回来?”
“扯淡!我要他人头干什么?又不缺夜壶使,家里要的是粮食!”
“所以要先杀狗官,摘了他脑袋才能顺顺当当……”
“所以我们必须确保粮食到手!”方昭一把按住他,厉声喝道,“衙门里外已经全摸清楚了,你要是想跟着干就听我说,不想干,立马滚蛋,爱干嘛干嘛去!”
虎口夺食,又是以寡敌众,掌握地形至关重要,方结绿乖乖坐下,不再闹腾。
方昭瞪他一眼,先抄起茶碗润润嗓子,然后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画出一幅简易图,比划宿县衙门后院的情形给他看,最后才扼要讲了回来路上琢磨好的行动方案。
“他们留下的人不多,可也是我们的十倍,只能速战速决。咱俩各带一个人,你前门我后门,同时动手,一步都不能错,错了就白费劲了。”
“林大鸿干吗?”
“外面打接应。”
“等等,你我各带一个,还剩下仨呢?”皇太极明明给了五名侍卫,方结绿不解。
方昭责怪地看他一眼:“哥哥,你还有媳妇儿和妹子呢,全扔下不管了?”
对了,还得留人照顾云娘几个,结绿叹口气:“女人真麻烦,早知道娶回来干嘛!”
“你倒是不想娶呢,也得由得了你。”几日同舟,方昭已经大致搞清楚这桩婚事的来头,心里嘀咕,嘴上可是不敢招惹他,转而谈到谢葳,“那当半个人用的就别跟着去了,留在船上陪嫂子,咱们也安心些。”
谢葳腿伤大有好转,痊愈却还得有些日子,这么敢打敢拼的一个兄弟不能同去参战,结绿想想就无奈。
方昭却还有更无奈的事,他抹掉桌上的水迹,随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眉头一皱:“咱们虽说人少,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不成问题。可这么多的粮草怎么往回运?小一千斤,马车骡车就得多少辆。”
“这你也愁?你看见请人吃席不给预备碗筷的吗?别说这个,连你吃不了兜着走的家伙都搁好了。我敢说,县衙门里骡子大马有的是,你想要多少有多少,要不说人家客气呢。”
比方得倒很贴切生动,方昭却没心思笑,问:“有牲口驮也得有人赶,人呢?”
“怎么了,昭大师?脑子真锈得了?”方结绿耐着性子开导他,“那留下来的一百中督府的兵不是人啊?哥哥我早想好了,今天不开杀戒,只要放下武器通通给活命,后面上路就指望他们呢。”
方昭眼睛一亮,觉得这个愣头青关键时刻不只会犯浑,而且不犯浑的时候还相当可爱。
“公平说,真赌心思,你一点儿也不输给萍哥。”他诚心诚意赞了一句。
结绿却骤然黯了脸色,眼光转向一边:“说这干吗?输赢都没的比了。”
方昭打个愣,一悔悔到肠子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