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从此逝》薛神医

1、失忆

　　我醒来时正是黄昏，身旁的残垣断壁在如血的残阳下似在熊熊烈火中燃烧。头剧痛。茫然间发现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如何来到这里，现在要往何处去。环顾四周，荒郊野外的这片房舍似乎不是刚刚被毁。烧成碳黑的墙壁早已经没了烟火的味道。
　　头痛渐渐平复，我活动一下身子。虽然手脚酸痛，身上其他地方却没什么大碍。在身上摸索，发觉自己竟着了一身男装。怀里只有三件东西：一个装了几块银子的荷包，角落绣了一个“凌”字；一把制作精巧的匕首，手柄和刀鞘上都镶着细小的宝石；还有一本书。我翻开那书，就着渐渐消失的夕阳检视。可是才看了几眼，头又象要裂开般疼起来，只得放手。看出这是一本手写的医书，扉页上题记“药王谷汪玉寒赠凌儿惠存”。那么我大概叫凌吧。
　　又在夕阳中坐了一会，我依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决定先去药王谷找这个汪玉寒。主意一定，我便向灯火渐渐亮起来的镇子里走去。镇子不算大，却店铺林立，甚是繁华。正是店铺打烊的时候，只有酒楼饭馆还做着生意。我拣了家门脸朴实的小饭馆，进门找了个角落坐下。小二上来招呼，我抱拳向他打听镇外的那片残垣。小二似乎吓了一跳，问我和汪家有什么关系，我只道是路上看到，有些好奇。小二松了口气，小声告诉我：“我看你小兄弟细皮嫩肉，也不像江湖中人，怪不得你不知道。那汪家原是本地的大户，拥有的店铺田地，数也数不完。汪家的大公子还是药王门徒，远近闻名的神医。可是不知为什么，三个月前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听了心头一动：“请问那汪家大公子可是叫汪玉寒？” “原来小兄弟也听说过汪公子。”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我心有不甘，又问道：“这位汪大公子也死于三个月前的大火了吗？” 小二无奈的笑道：“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是一片大火过后，再没有人见过汪家一个活人。”我接着打听：“请问这汪家和药王谷有什么关系吗？” 小二回道：“汪家大公子自小身体不好，因为汪老爷和药王有交情，被送去药王谷拜药王为师。他一年多前才搬回汪宅居住，谁想就遭此劫难。”原来药王谷不在这里。我再细问药王谷的所在，小二只是摆手笑道：“我怎么会知道。要说这天下知道药王谷确切位置的人怕也不多，你要是想看病买药，不如到药王在各处开的医馆药店去吧。虽然没有药王亲临，可是也远远强过一般的郎中。”
　　问不出什么来，我不觉心灰意懒。谢过小二，我便叫了碗面吃起来。正吃着，见一个人在我对面坐下，也叫了碗面。这人一身江湖人的行头，坐下时把腰间佩剑放在桌上，剑身漆黑，也看不出好坏。我环顾四周，见这小店生意清淡，有好几张空桌子，不知道这人坐在我对面有何企图。我想不如景观其变，便依旧低头吃面，可是渐渐感觉对面这人在不时地打量我。我忍耐半刻，见他只是打量，却不说话，终于不耐烦，“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向那人瞪去。只见那人也就二十岁出头，身材高大结实，脸膛晒得黑红，五官□□俊逸，一双大眼睛乌黑明澈。此时不知正有什么烦心事，一双剑眉眉心紧锁。他见我察觉，脸有些红，抱拳说道：“这位小哥，请问你的名字里可有个凌字？” 我听了大吃一惊，抓住他袖子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见我承认，眉头展开，竟然面露喜色，从怀里掏出一幅白绢递给我。只见那绢上聊聊几笔勾勒出一个伶俐可爱的少年。那少年虽是男装打扮，可一看便知画的就是我。
　　他见我看完画像，正色道：“在下楚云峰。我师兄身中奇毒，天下大概只有药王谷才有药能解。可是赶到药王谷，竟没人肯见我们。我跪了一天，便有个丫鬟送了这个画像出来，说画上的人名字中有个“凌”字，如果我能把他带到药王谷，就给我解药。我再追问，那丫鬟只说让我到越州的汪宅找你。我两个月前就来到这里，发现汪宅早已经被烧，附近也没有人迹，只好天天在这采石镇里寻找。终于让我找到了。”
　　我听罢追问：“你怎么会知道药王谷在哪里？”“师父告诉我的。”“那你怎么能断定我一定会跟你走呢？” 楚云峰答道：“那丫鬟告诉我，只要你看到这画像，就一定会和我走的。” 不管是谁找我，总之那个找我的人一定知道我是谁。我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开心起来。汪玉寒既然赠书给我，我和药王谷的人应当交情不错，他们既然让这个楚云峰带我过去，他应当不是坏人，我不如和他一起去看看。忽然又觉得不对，问道：“那药王谷的人一向冷酷无情吗？”他愣了：“不，医者父母心，他们救天下苍生，怎么会冷酷无情呢。”“那就是你对他们冷酷无情了。”楚云峰听我这话忽然脸色变得通红：“不错，我师兄这次得罪了四川唐门。如果药王谷解了我师兄的毒，唐门难免对药王谷发难。不过你放心，只要师兄得救，我一定会誓死保卫药王谷周全。还求小兄弟你和我走一趟。”说罢便要起身施大礼。我连忙拦住他：“罢了罢了，我会和你去的。” 我心下明白药王谷一定是存心想要救他师兄，要不然他们不会给他这么一个容易的差事。
　　吃完饭，楚云峰问我住在哪里。我只好告诉他我今天刚到这里，而且把行李丢了，还没有寻客栈。楚云峰便带我回到他落脚的小客栈。他给我要了个房间，约好第二天一早出发，便离开了。他一走，我便倒在床上思索起来，可是想来想去，对自己的来历还是没有头绪。朦胧间我看到窗外一个女人身着白纱在竹林间翩翩起舞，她的一头黑发在空中飞舞，月光照在她空洞美丽的脸上，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在她身旁站着一个中年人，看着她起舞的身姿，眼中一片温柔。我看着那飞舞的人影，心中竟涌上丝丝亲情和暖意，不由得向她走去。那中年人看到我，脸色突变，举刀向我劈来。我吓得浑身冷汗，一下子醒了。原来自己竟然和衣睡了一夜。再拼命回想，梦中的人，却都已经面目模糊。看窗外天已微明，我索性起身梳洗。
　　推门步出房间，见楚云峰已经在门外等候。他看我出来，迫不及待就要赶路，只塞给我一个馒头作早餐。我跟着他走到街上。走了两步，我想起楚云峰昨天提到，从这里到药王谷大概得十来天，可是我现在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便叫住他：“从这里出去，要走多远才会再有市镇？” 他答道：“我们从这镇里出去没多远就要进山了，路上会有村落，但是到药王谷之前都不会有市镇了。不过你别担心，我带足了干粮，山上随处都能找到水。”我知道他救师兄心切急着赶路，可是我连换洗衣服都没有怎么能一下走到药王谷。我只好客气地问：“请问你师兄现在何处？” 他答道：“现在由药王谷照看着呢。” 我放下心来：“既然药王谷已经收留了他，断不会见死不救。我不小心丢了行李，得在这镇上买点必须的东西，可否耽误几个时辰？放心，我买好东西一定日夜兼程，不会误了你的事。” 楚云峰想了想，大概看我说的合情合理，只好点头答应。待店铺开张，我便让他在外面等着，进了间衣裳铺子。老板见一早就有生意进门，连忙上前招呼：“这位姑娘要买点什么？我们店里有从苏州新进的绸缎…” 我听了心上诧异，那老板似乎也看出来了，笑道：“我一辈子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姑娘你身上虽然有股豪迈的气派，可是一副花容月貌，装男人怎么装得象。” 我心说那药王谷可真会挑人，那个楚云峰就不曾怀疑我的性别。
　　买好衣裳，又去采购自己认为旅行要用的其他东西。在药铺里买成药的时候发现银子竟然不够了，我不由得气恼地在柜台上抖了抖荷包，没想到从荷包里滚出一个小纸团。我展开纸团一看，竟然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幸好这镇子上有家银号，我便到那银号兑了些银子继续采购。楚云峰看我出了这家店又进那家店，早就等急了。可是他既然答应了我又不好催促，当我终于采购完成，他便大步向镇外走去。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发现他的轻功上乘，我的轻功也不错。可是因为我背上背了个大包袱，走了半个时辰后，渐渐跟不上楚云峰的脚步。他发现我没有跟上，走一阵就会停下来回头等我。如此几次，他好不耐烦，只好接过我的包袱背在身上。我乐得一身轻松，接下来的路我们走得快多了。和楚云峰并肩而行，发现他总是眉头紧锁，目不斜视，一门心思赶路。我知道他是为师兄担心，可是和这么个人同行实在气闷，我便劝解他起来：“其实楚兄不必过于担心，如你所说，药王谷一向以救死扶伤为念，现在收留了你师兄，自然会尽力救他。再说他们给你这么一个容易的差事，其实早就决心救你师兄，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我们这样日夜兼程，很快就到，你师兄一定没事。” 反复劝解几次，楚云峰似乎有些想通了，眉头稍稍展开。正是暮春时节，满山遍野郁郁葱葱，间有迟开的鲜花点缀其中，时时还碰到山泉流过。看远处云蒸霞蔚，听近处流水潺潺，我不禁被美景陶醉，一边评论一边拉楚云峰一起欣赏。我发觉自己虽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对花草尤其是药材却知道得甚多，而且说的越多，想起来的就越多。那想起来的不仅是花草的名字用途，更多的竟是这花草后的轶闻趣事，我便也一一讲给楚云峰听。楚云峰的心情渐渐变好，对我的喋喋不休竟显得很有兴趣。虽然一直是我的话多，他的话少，可是有个人说说话，旅途到没那么乏味了。
　　走了一天，其间只是稍事休息，连午饭也是坐在石头上啃个馒头了事。终于日落西山，楚云峰找了个溪水边的空地，决定在此歇息。趁他出去找柴火，我把早上采购的锅子，调料，腊肉，菜蔬一应用品从包袱里拿出来，蹲在溪边收拾起来。他抱了柴火回来，象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怪不得你的包袱那么沉。你打算在这山里过一世不成？”我手下不停，只回答他：“一世的日子就是由这一天一天累积起来的，每一个日子都过得舒服，一个人才会一世舒心。你等着吧，我一会儿就好。”收拾好食物，我把锅子架在火上，不一会就做成了热腾腾的两菜一汤。楚云峰虽然没说什么，可是我看得出他这顿饭吃得很香。
　　然后的几天，我们晓行夜宿，走得到也挺快。我的头疼病自从在汪家废墟边醒来后又发作过两次，所幸时间不长，我也没有在意。楚云峰经我劝解，稍微放下烦心事，听我讲到一些有趣的事情，眼中竟然带出笑意，有时也会和我开玩笑，比起初见面时大为不同。他虽然话不多，可是为人随和，是个不错的旅伴。他白天帮我背包袱，我晚上会做一顿美味，几天下来我们相处倒是很融洽。我包袱里除了正餐所需食物，还装了很多蜜饯点心。我路上分给他吃，他只是说师父教育他“餐有时”，除吃饭之外再不吃别的东西。
　　几天下来，我们话虽然越谈越多，楚云峰对他的师承门派却不愿多讲。我只知道他的师父是个世外高人，不便透露身份。他自小在雪山上由师父养大，不常下山。这次和师兄被师父派出来寻一个故人，本来已经要回去了，谁知师兄竟得罪了唐门。他既然不愿细讲，我也不多问。所幸他对我的身世也没有寻根究底。我只告诉他我叫楚凌，一个人到处漂泊。和药王阴差阳错攀上一点交情。他对我们同姓还甚是兴奋，殊不知我的姓是现从他那里借的。
　　出发后的第四天凌晨，我正睡着，忽然听到楚云峰低声叫我：“快起来！”他说着，就把我一把拉了起来，扯着我闪在一个树丛后。在树丛后蹲了没有多久，就听到有人靠近，而且人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