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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I ...

  •   每一天,世界上发生一些受人瞩目的大事时,我的人生也产生了一些重大的变故,区别在于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关注。
      7月1日,香港回归了祖国大陆,而刚失去双亲的我,也正式被姑妈接管。
      小学毕业考结束后,本该是个充满欢乐的暑假,尽管要去学校补习英语,父母去沿海旅行却让我拥有一段完全自由自主的时间。消息传回来的那天,我被姑妈从教室里带回家。父母乘坐的旅游巴士在高速路上翻车,妈妈当场身亡。幸存下来的人说,她用身体死死地护住爸爸,自己的头部却受到了猛烈的撞击。我想这是真的,妈妈一直都比憨态可掬的爸爸反应敏捷。
      然而,她做出的牺牲也只延长了爸爸一个小时的生命。他在开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一个星期后,每天送我上学,为我做饭,辅导我学习的父母变成了挂在墙上的两幅黑白照片。窗外的阳光明灿灿的,他们的脸上是温柔的笑容,可是屋子里却总有一丝挥散不去的阴森凄冷的气息,令我战栗不安。
      我成为孤儿的同时,也获得了一大笔保险赔偿金,但那些钱并不全是我的。保险公司的人告诉我,妈妈填写的受益人并不是她唯一的女儿,而是她唯一的弟弟,那个我素未谋面过的舅舅。
      丧礼上,我见到了他。身材修长,五官和妈妈很相像,也就是说,他是个很年轻很英俊的男人。
      他蹲在我面前盯着我的脸,也许是因为看到我没有流泪,他有些惊讶,“难过吗?”
      我怯然地点点头,然后也盯着他的脸,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是我舅舅?为什么你没有来过我家?”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来过,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你现在还要小。”他抿了下唇,仿佛要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现在在上海念研究生,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上海生活吗?”
      我偷偷看了一眼在角落里跟人谈话的姑妈,她满是戒备地望着我们这边。我回头对舅舅摇了摇头:“下个星期我就要搬去姑妈家里。”
      他闻言也没再劝说。现在想想,他其实也不是太愿意我跟他去上海吧?
      我们在家里朝夕相处了一个星期,但是我们没有太多的交谈,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常常站在母亲的相框前露出复杂的神色;我也只把他当成一个第一次来我家做客的陌生人,而且,因为保险赔偿金的事情,我见到他时内心总有点愤懑不平。
      他总是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站在阳台上的背光里抽烟,我站在玻璃门后面,看到他清瘦的背影透露出压抑的悲伤。他从不主动提及有关他与妈妈的事,即使在这个世上,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从不跟我亲近。
      父母下葬后的第二天下起了暴雨,我以为他会推迟离开的日期,但他只是跟我建议,把所有的钱存为定期,不要告诉任何人密码,然后,他拿起倚在墙边的伞和旅行袋,用那双和妈妈一样漂亮的眼睛望着我良久。
      “如果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就来上海找我。”
      我想,他指的应该是如果姑妈对我不好,就去找他。
      “姑妈很疼我,”我说。他的这句话并没有多少诚意在里面,我疯了才会不住姑妈家,而跟一个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的舅舅去另一个城市。
      他抿唇点了下头,“还有,你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摇摇头。
      “魏东阳。”他说,“希望你以后听到这个名字时,能够想起来他是你的舅舅。”
      我默默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点点头。
      他转身离开。我趴在阳台的铁栏杆上,看到他撑着伞走进雨幕里,突然,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朝我张望着,我连忙把头缩回来,许久又才抬起头去看。雾朦朦的雨幕中,他的身影渐渐消失,我望着雨雾中那个浓缩的小黑点,心里忽然像被掘了个大窟窿,莫名的伤感,又若有所失。
      住进姑妈家后才知道,他走的前一晚,以姑妈为首的父亲这边的亲戚刁难过他。当时我因为疲倦了整天而睡沉了,所以真实的情况是根据姑妈后来的叙述,然后我在脑子里把当时的情形客观地想像了一下:姑妈指着父亲的遗相委屈地骂舅舅,“你的姐姐没有工作,嫁给我弟弟的时候不但没有一分钱嫁妆,还欠了不少债。如今死了也不留给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分钱,你还想打我们小夏的主意,人不能没良心!我知道你的打算,你想假借抚养小夏的名义带她到上海,三餐像喂鸟一样地喂养她,榨干她父亲留给她的钱,等小夏长大了,凭她的容貌又可以把她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子,然后从中获取一大堆好处。”
      舅舅先是气得脸色刷白,后来又因为愤怒发红,但是他并没有回敬我的姑妈,而是咬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会带她走。”
      这算是很有涵养的承诺了,姑妈却不依不饶,“那你发毒誓。”
      舅舅没再理会她和亲戚们,走进一个房间锁上门,任他们骂出再难听的话也没有出来过。
      我很了解姑妈的想法,父亲是出差时认识母亲后就带了她回家,没等姑妈一干亲戚弄清母亲的身世背景就匆匆地登了记。结婚以后,除去舅舅在我尚没有记忆时来的那次,家里再没有她的亲戚来过,反而是常常有债主打电话来。姑妈对于过往神秘的母亲始终不放心,似乎她嫁给父亲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甚至不避讳我,当着我的面对爸爸说,你那个老婆以前肯定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要不怎么会嫁给你。
      父亲每到这时脸就黑下来,双颊透出窘迫的红色,可是关于妈妈过去的事,他照样不会吐露一个字。
      不能责怪姑妈刻薄,在我回忆里,小时候看着父母,我也不禁纳闷,父母究竟是怎样才走到一起的,他们看起来太不像一对夫妻了,母亲的美貌过于耀眼,气质高雅,父亲却是个典型的皮肤黧黑的工人。现在,我只庆幸我是爸妈结婚后一年多才出生的,否则,凭着我白皙的皮肤和跟母亲神似的五官,恐怕他们也会认为我没有资格拿到父亲的保险赔偿金。
      我想,这个舅舅不会是什么小人恶人,也许他在回去的火车上一定会充满愧疚地说服自己——我压根儿没有什么外甥女。
      自然,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也当没有这个舅舅。
      姑妈和姑父起初待我如同客人,热情又殷切地关怀照顾我,不时流露出怜悯之情。一个月后,我家的房子和家具电器被他们顺利地出售,充作我的抚养费用。我一点都不在乎也不关心这些事,黑夜里躺在松软的床上,我总是想起父母的白色墓碑耸立在死寂苍凉的墓园里,那幕景象让我内心产生一股难以言说的同情和罪恶感。
      我对父母的怀念与时间的增长成正比,日子累积得越长,我对他们的思念愈益深刻,这当中有姑妈对我开始冷漠的原因。我对此早有了觉悟,除了父母,世上不会有一个人毫无理由地爱我一辈子。
      我的表哥是个长着一张猴子脸的人,身材并不高,手臂却怪异的很长,背有点驼,因为经常有人这样取笑他,因此他从来不穿浅棕色的衣服,如果谁请他吃香蕉也会惹恼他。他在外面很窝囊,在家里可不一样,尽管他很无论是行为还是外貌都很可笑,姑妈抑或是出于伟大的母性,认为他会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我经常见不到姑父,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被姑妈指着鼻子骂,如果他不立刻摔门而去,就会甩给姑妈一个耳光。终于有一天,姑父在还没有跟我结清两万块的欠款之前,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家。
      别无选择的,我到现在还跟这些家庭成员在一起生活。
      ……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时,仿佛身体浸泡在冷水浴池里一般,湿气钻进骨头,我的牙齿咬得“嘣嘣”响,雾影憧憧中,似乎有个轻飘飘的,如一缕青烟般的身影在晃动着。我试图把眼睛睁得更大时,方才的景象倏地消失无踪,酒店窗户大喇喇的敞开着,乳白色的凝胶般的雾给天空刷了一层又一层,含着水雾的潮湿空气倾进房间,这便是我刚刚在睡梦中为何会有被浸在冷水中的幻觉的原因。
      昨晚睡着前忘了关窗,日记本平放在另一个枕头上,原本想坚持将整本日记看完,可是除了前几篇外,日记里记的都是些很琐碎的事,就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人在你面前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怪不得我敌不过困意的侵袭睡着了。
      许是小孩子因为不黯世事的缘故,总喜欢将一些事情夸张地放大,一次小矛盾可以说成是深仇大恨;一点小恩惠也可以感恩戴德终生难忘。这么说明夏或许并不公平,一个猝然失去父母而得到大笔钱财的孩子,投靠了亲戚,满以为他们可以代替躺在坟墓里的父母给她温暖的亲情,却被贪婪奸诈的亲人们骗走了家产,对于一个天真的孩子而言这是残酷到难以接受的现实,我想这也是她会事无钜细地记录那些琐碎事情的原因。
      这本日记只剩下几页未看,时间已经跨入第二年,正是一个少女最敏感也最易伤感的年纪,早恋大概都在这个阶段吧,她开始记录自己的学校生活,并附了一篇亚洲金融危机的新闻剪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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