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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I ...

  •   日子过得这样飞快。我受她的影响,也学她记起事来。
      第二年年初,美伊战事胶着,亲眼在电视直播里见到战争,使生于和平年代的我们血液沸腾。紧接着,一场SARS又引发了全人类恐慌。
      每天早晨,公司的保全人员都拿着体温计站在门口,进去之前必须得老老实实地站好,让他把那东西伸进耳朵里,听见他喊:36度9。放下心来,忙不迭地跨进门里。
      全城的饭馆关闭了一大半,我搬离了公司的单身宿舍,租了一套两居室,置了全套厨具,在家开伙。
      一个同事早上发烧,下午就不见了踪影,自此一个月,没人见过他,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同事闲谈时会说着一些很廉价的同情话,转眼又忘了。一个月后,他感冒痊愈,同事为他庆祝时,仍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距离,他用过的杯盘碗碟被戴了一次性手套的手扔进垃圾筒里。
      假期我把自己关在家中,研究营养均衡的膳食,恶读侦探小说。SARS把我磨炼出一手厨艺,工作上也时来运转了。
      我的上司也因为感冒下落不明了一阵子。谁说在写字楼里体格强壮的年轻人没优势?
      在他走后的一个星期,公司在本市接下一个利润空间不大,却相当难完成的项目。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会做?那些平时抢红了眼的老臣子个个有借口,把我推到了前线。
      即使他们不这么做,我也会主动请缨,修身养性够久,他们既然肯将机会热情承让,我也就顺水推舟。我有自信能完成这个项目。
      待我的上司回来,他只能对着正忙于显山露水的我干瞪眼。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我不再是一颗被他废弃不用的棋子。
      SRAS的恐慌过去,卑微的小卒子摇身一变,成了公司的功臣。在领导眼里尚有利用价值的倚重,与同事似真亦假的相处之道,在通往金字塔顶端的阶梯上攀爬的我变成了另一个人,狡猾,冷漠,不露声色。
      我开始抽烟,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又请了钟点女工打理家务。侦探小说被我束之高阁,但周末仍是雷打不动地去练两小时网球。
      不敢相信,这样的日子也过了近六年。

      距春节假期还有一个礼拜,父亲打来电话,离休后在杭州养老的爷爷病危,要我立刻请假赶赴到老人家的病床前。
      我匆匆告假,回到家里,汶希已经比我早到一步,正在卧室替我收拾行李。
      “装着剃须刀和日用品的袋子给你收在旅行箱的隔层,你爸妈的新年礼物也给你买好了,在箱子底层。杭州天气比这边冷,穿棉衣可不行,顺便给你买了件羽绒服。”她锁好行李箱,温柔地望着我,“到了那边要注意身体!”
      我心里一阵感动,不由说:“你总是这样,让我操不着半点心。”
      汶希是父亲老友的女儿,在这个城市的政府部门工作,两家长辈在一年前安排我们认识。我的事业稳定,已到适婚年龄,汶希的温柔贤惠恰好是妻子的最佳人选,是以交往至今。
      “到了那边给我打电话。”汶希说完,又补了一句,“在长辈面前就不要打了,这种时候,别让他们觉得小辈太不懂事。”
      “一起去吧。”我激动地拉起她的手说,“明年就要结婚了,你也算是我们家的一份子,让老爷子见见你,爸妈也盼望你去。”
      汶希只是笑着摇头,“老爷子的病就够让你们大家心力交瘁了,我去了你们还要匀出精力来关照我。”
      “但是——”
      “这样吧,你先去那边,如果需要我过去再打电话来,飞机两小时就可以把我送到你身边了。”
      汶希具有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完美的能力,她既然如此说,我也就不再相劝。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我问。
      “下个星期放假,我坐小叔的车回去。”
      “照顾好自己。”
      我吻了她的发顶。
      “对了!”她打开一个旧的小行李箱,拿出一叠笔记本给我,“这个行李箱更小更合适,原本是想用它来装行李的,结果却在里面找到了这个。这是什么?”
      我接过那些笔记本,当年搬家时被塞进行李箱带到了这里,连同那个旧的行李箱一起置于杂物间里,已经快被我遗忘了。摸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硬封皮,一个少女被幽禁在里面许多年。再次看到,恍惚是触到了回忆的锁匣——超市两旁边榕树成荫的道路,河岸香桉树叶的柠檬香味,快餐厅里温馨的灯光和温暖关切的低语——
      我听到自己低微飘忽的声音:“一笔借债。”
      别人欠我的一笔不会偿还的债。
      汶希没有再追问,只是把笔记本收好了放回行李箱里。我尤其喜欢她这点,善解人意,不像别的女人穷根追底地逼问情人的过去。

      我没有在当晚赶到杭州。
      滞留在机场的旅客大约都和我一样没想到今年的暴雪来势如此迅速凶猛,航空火车陆路全部瘫痪。我在机场给父亲打电话,他深深叹息。
      “我看到新闻了,除了等也没有别的办法。”
      “爷爷怎么样了?”我问。
      “还在昏迷。我希望他能撑到你过来。”
      “晚点也许能起飞。”我说。
      当晚我睡在机场里,汶希要来陪我,被我在电话里阻止了。飞机整夜没有起飞,焦心爷爷的病情,一夜未睡熟,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孔便总是钻进我短暂的梦里,醒来又无影无踪。
      天亮后,我已经决定碰运气改乘火车或长途汽车,父亲又一次打电话来。
      “昨晚老爷子醒过来一次,就问了一句你到了没有,又昏迷了。”
      如果没有这场雪灾,昨天晚上爷爷醒来就可以见到我了,错过了这次,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最后一面。
      “过会儿我去趟火车站,看能不能买到票。”
      “不要坐火车。”父亲说,“你没有看新闻?铁路线都已经瘫痪,火车停在了半途。也不要坐汽车,高速公路都关闭了。”
      “难道要我就这么空等着?”我焦急得话语哽咽。
      “只好等了,这是天灾,避不了的。”
      父亲平和的语气安抚了我激动的情绪,我平静下来,呆呆地望着机场里拖着行李箱暴躁地来回奔走的旅客,大概只有天晓得它降了多少祸在多少无辜的人身上。
      飞机到第三天才起飞,爷爷在我到了以后又苏醒了一次,但他已经没办法开口说话了,只是握着我的手。我像小时候那样把爷爷的大拇指攥在掌心里。然而我的拳头已经很硕大,他枯瘦的手指再也塞不满我的掌心。
      我一直这样握着爷爷的手,直到他离开。
      过完年,总经理的打来电话,有个大顶目要完成,让我直接去上海分公司,那边的负责人会跟我详谈具体事宜,届时会介绍我的新拍档。临行前,总经理又打了个电话来,特意说道:你那个拍档,虽然是下属,凡事也多关照一下。
      我很纳闷,什么人何至于要总经理亲自打电话来嘱托?

      一个年轻得让我意想不到的男人。
      充满朝气,毫无心机的笑容,一身干净无尘的白色高档休闲装,仿佛从来不知道越干净的东西越容易被玷染。他的年纪大约也就24、5岁,和当初硕士毕业进入公司的我差不多,但是我没有他那种单纯得令人忧心的神气,这种年轻人出来闯荡,一碰即碎。
      我感到很不满意,甚至认为是受到了侮辱,这么重要的项目,居然派来一个毫无经验特长的年轻人。毫无疑问,他是个“空降兵”,公司要确保打赢这场仗,又要迅速把这号新兵培植成熟练大阵仗的老兵,便调了我过来。
      如果我是个狡猾的将领,那么就不单单要漂亮地赢得胜利,还要巧妙的把功劳分给别人一份。
      “肖越,总公司项目部经理,跟我平级。”我听见上海分公司的陈总说,“公司最厉害的人才。”
      尽管我已磨炼得圆滑世侩,但这样的介绍多少年来还是听不顺耳,便只是略露微笑以示礼貌。
      “张炜,麻省理工毕业,去年归国。”陈总说,“你们都有留学背景,应该好沟通。”
      我怔了一下,这个名字似曾听过,在被尘封记忆的深处,有个声音似乎在轻声说:年龄差不多,又是美国留学背景。
      我冲口问道:“请教下你的名字怎么写?”
      “弓长张,火韦炜。”张炜微笑着回答。
      混乱的思绪中又斜杀出一条路,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姓张。
      好家伙,难道说,多年以前是我自己坠进这张网里,然而,现在我也确定不了什么,只顺着心底深处那个声音问:“你学什么专业?”
      “计算机。”
      “为什么学计算机?”
      “兴趣。”他答。
      我连连发问,陈总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反倒是神情放松,也许他之前也考虑到要我跟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搭档会使我勃然大怒,现在他却觉得我对这位年轻人很感兴趣,合作完全没有问题。
      “为什么不从事跟相趣相关的工作?”我又问。
      张炜愣了愣,“是个人原因。”
      再问下去就不合时宜了,我说:“愿合作愉快,过十分钟开会。”
      进会议室时,陈总跟我并肩进去,靠近我小声神秘地说:“只有我们少数几个知道,你带的那位小爷是少东家,老板钦点你,可知你往后位高权重了。”
      我暗自发笑,要位高权重凭能力也能达成,之所以没有任何牢骚地答应带这位小少爷,完全是因为心头断了的牵绊似乎又重新接上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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