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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I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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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离开雾气阴沉的西南。回到公司总部,我的境遇并没有多大的改善,欢迎我回来的似乎只有周磊。头天晚上,他便在酒楼订了位给我接风。
他还是一副风度翩翩,尽显潇洒的样子,头发剪短了,更有型,一双眼睛到处放电。也是因为看到他,我方才觉得自己还活在现实中。这几个月的出差让我总是错以为自己活在过去,活在她日记里的时代。
孤独真是致命的。
“孟经理带你出差后,部门同事对你可是心酸着呢。”周说,“我是在这里待久了才觉得人心莫测,以前听前辈们说关于办公室政治的事也不是夸大。你要是高学历可什么都不会,他们会帮助你,一旦你进步快,那就注定被孤立了。”
他的脸上带着惘然的神情。尽管私生活上长袖善舞,无往不利,论起尔虞我诈的写字楼,他还单纯得很。
我不答他。他又问:“你准备怎么办?”
“跳槽,或者熬到这个上司走人。”我说,“前一个不可行,这世上的写字楼里都装着同样的内容。”
“那你准备熬下去?”
“先熬着,再作打算。”我说,“树挪死,人挪活。活的得是大脑才行。”
他脸上有佩服的神气,“你的考虑总是很周全,也很沉得住气,这点我没法比。”
我笑了笑,问他:“你后来见到过那个高中女生吗?”
他想了很久,仿佛才想起来我说的是哪个人,忽而笑得暧昧,“没见过,你还没忘记那三千块钱呢?还是没忘记她?”
“只是刚刚想起来,问一问,”我想此刻我的表情一定很不自然,“你扯得可真远。”
“是这样么?外表看起来高傲冷峻的人,往往内心很长情。”他依然故我,胡扯一通,“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不知道过几年会出落成什么样的美女,要是再也见不到了,还真是令人扼腕。”
我默然不语,人人都只在意女人的外在,要是他知道明夏吃过的苦头也许是男人都吃不消的,不知是否还有颜面在这里拿她的外貌耍嘴皮子呢?
我对周磊的轻浮生气,却又不能出言维护,闷闷地,心头像长了毛。
“你不是知道他的地址吗?直接去找啊。”他又开口了。
“我几时说过要去找她。”我没好气地说。
他见我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便不再开玩笑了。
我决心趁着两天假期把日记的最后部份看完。彻底结束活在她那个时代的日子,也省去心头的一分惦念。
不看不知道,一看——我的眼珠差点蹦出来,她的日记里居然写到了我,虽只是寥寥几笔而已。
2002年10月22日
每个人都说我很孤僻,不知忧虑的女同学认为孤僻是一种格调,羡慕我得很。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趣事的她们哪懂得什么,格调都是吃苦吃亏才培养成的。我这个年纪,少有我的同类。
认识了一个新的人。酒吧的那份工是他的朋友给我搅黄的。他的朋友自称是学校老师,我也曾怀疑过他是否也是新来的老师,若是,女同学大约又要犯痴嗔了。
仅打过几次交道,我对这个人有好感,尽管他大我6岁,但他是我的同类。我失去了亲人的疼爱,他忘记了被亲人疼爱的感受,都像随风飘零的秋叶,找不到自己的根。
他总令我想起顾言,同样的冷静自持,同样俊秀的外表,然而,成熟的工作型男人更具有令女人倾倒的本钱。可这个男人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的魅力似的,全然不知道利用起来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些乐趣,反是沉醉在侦探小说里,也罢,这样又添了一分沉郁而神秘的气质,更加吸引人。
我常见到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公园散步,一个人在网球场对着墙壁打球,一个人逛超市。呵,和我一样,凡事都是一个人。
我却希望自己能成为他,拿着按月薪水,安排足月的生活,把孤独变成一种享受。
近来姑妈烦不胜烦地来问我:“爱吃巧克力吗?隔壁王叔叔的那个食品公司要招人,你想不想去?”
隔了几天,她拿着一本时装杂志,“这里缺时装模特,薪水很高,又出风头,你想不想去试试?”
或者是,“书有什么好读的?读书也未必有出路。现在谈恋爱也不算晚,你想不想嫁个好人家,明天跟姑妈一起去吃饭。”
我统统回答:“不想!”
她已经不愿意养我了,若我要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便是她养不起我了。姑妈打着让我尽早工作养家的算盘,可我才十八岁而已。不知道还有无路可走,下学期她是不会给我缴学费的,就差半年毕业,难道我甘心就这么放弃?
不,这已经不是放不放弃学业的问题。我对这个家恐惧厌烦了,姑妈已经榨干了我,却仍不放弃地想再榨出几滴枯油来。我若是就此辍学,往后便要拿钱贴这个家,而这个家是无底洞,这辈子我都休息复学,休想翻身。
心知已无路可走。如今我不再是攥有大笔遗产的孤女,四年的大学费用让亲戚们避我如蛇蝎。
姑妈又一次提起工作时,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老脸,执起父亲的照片一派天真地问:“姑妈,你忘记爸爸了吧?他是你的亲弟弟。小时候你好疼我。是因为爸爸死了,你忘记了他,才忘了我也是你的血亲吗?”
姑妈盯着爸爸的照片,眼角抽搐,皱纹微微抖动,终于默然走开。
没两天,她又旧事重提。
我发誓,我要逃离这个家。
但没有人可以投靠。张炜回国,周末我去了他的家里吃饭,他的爸爸高大伟岸,跟我们谈笑风生,看得出他很疼爱儿子。张炜的妈妈温柔端庄,家里有女工做家务,她仍然会下厨烧一两道菜。这一家人真是幸福极了,家财万贯,又充满了温情。
张爸爸得知我快过生日,问我想要什么时,我真想回答他:“想要你们收养我。”
已经来不及,我成年了。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照旧去祭奠父母,感谢母亲在十八年前辛苦地生下我。跟她诉说起现在的境遇时,我对着墓碑簌簌地落下了眼泪。
张炜送了我一瓶法国香水,祝贺我成为大人,尔后又飞去了美国。
顾言,我好想念顾言。
只有他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昂贵的香水,我需要钱,足够我独立生活的钱。可是,已有两年都没有收到过他的来信了。
每天早上,我都坐在操场上的篮球架下啃面包,读报纸,这是一天当中我最惬意的时刻。为此,生活再困窘,我也没有戒掉这项习惯。
再焦虑的日子仍是一天一天平凡无奇地渡过去,直到昨天早上,我在一则有关医学科研成果获奖者的名单中读到一个似曾相似的名字——魏东阳。
我的心颤了一下,视线往下移到照片上,那张五官跟妈妈神似的面孔我决不会认错,是我的舅舅,是多年前那个在雨雾中回头朝我张望的人。
蓦然知晓还有个亲人,不禁悲凉起来。舅舅穿着白袍,意气风发,嘴角带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这一天有多少人都看过了这张俊儒的脸,这一天他看到报纸上的自己,不会知道还有个外甥女已走投无路!
放学飞奔回家,我抓起电话打到报社,然而他们称并未采访魏东阳,不知其联系方式,只给了我他所属医学研究院的电话。打去过问,那边回话说他被一家大型医药公司聘请,在颁奖典礼前就已离开,去了那边就职。我想要联系方式,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可万万没想到那边却不悦地说:你省省力气,在你之前已经有几百个女人打来电话,你不是第一个自称他外甥女的。
干脆地挂了电话。我望着听筒苦笑,真被那些疯狂的仰慕者害死了。
2002年11月22日
舅舅没找到,家里却翻了天。
表哥与他那些狐朋狗友活腻了,干起了贩毒的勾当,他的朋友统统落网,只有他逃脱了。警察深更半夜来家里问话,姑妈气晕了,一会儿骂自己的儿子忤逆,一会儿又担心他被警察抓到。她骂累了会来问我:“你说他现在会不会躲在哪个地方,几天没吃饭了?”接着她又自我作答:“肯定是饿得半死了,那也活该!活该!”
她咬牙切齿,表情狰狞,眼里却透露出深深的担忧和绝望。
事后两天,我回家看到床边散落着几个烟头,昨天才自银行取出藏在枕头下的三千块钱不翼而飞。那是我几个月辛苦打工攒下的,预备拿来作为去上海的路费,现在说不见就不见了。
这一天晚上,我和全国民众一起在电视机前看那位新上任的领导人的就职发言直播。大约也只有我会在这种时刻由心底而生出一阵一阵强烈的颤栗和绝望,终于没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