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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婚礼 ...

  •   贺兰的童年,是从爷爷奶奶乡下的土坯房,骤然切换到城市楼房里那个永远安静得可怕的角落。
      他像一件被遗忘的旧行李,被从熟悉的充满泥土气息和蛙鸣蝉噪的田野中拎出来,塞进了这个窗明几净,却冰冷彻骨的新环境。

      乡下老屋墙角的蟋蟀声,变成了城市夜晚楼下车辆驶过的模糊噪音;爷爷奶奶带着乡音的、洪亮的呼唤,变成了父母回家时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那一声清脆却疏离的“咔哒”。

      父母的目光总是越过他,牢牢地黏在哥哥贺竹身上。那种目光,带着灼热的期望、不容置疑的严苛,以及一种近乎投资般的审视。

      贺竹,那个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优秀得如同样板一样的儿子,他的奖状贴满了客厅那面最醒目的墙壁,像一层层金色的铠甲;他的成绩,是饭桌上永恒的话题,咀嚼饭菜的声音,往往伴随着对他下一次竞赛名次的讨论;他参加的数学、物理、演讲比赛,占据了父母所有的关注、精力和那稀薄的、几乎不存在的骄傲。

      贺兰从乡下带来的,在那所村小里还算不错的成绩,在这座城市重点小学的第一次摸底考中,便一落千丈,溃不成军。

      陌生的教学方式,更快的进度,还有同学们口中那些他从未听过的课外班名称,都让他无所适从。他像一只误入鹤群的雏鸡,格格不入。

      老师的忽视是显而易见的,有一次数学课,他鼓起勇气举手回答一个他认为简单的问题,却因为带着一点乡音,引来了全班的哄笑。

      老师皱了皱眉,示意他坐下,然后点了另一个同学的名字,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有一次他上课没有带铅笔,找同学去借,被老师罚站,因为“上课随意发言,扰乱课堂纪律”。

      他站在教室后面的墙角,脸贴着冰冷的墙壁,感觉全班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看他,但他觉得那短短的十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同学的疏远更是一种无声的暴力,课间,他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最新的动画片或者游戏,那些名词对贺兰来说如同天书,他试图靠近,得到的往往是礼貌而迅速的散开,午餐时,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食堂的角落,默默吃完那份父母给钱、他自己在学校食堂打的,谈不上可口的饭菜。

      最让他刻骨铭心的,是那次被遗忘。
      小学三年级的一个下午,学校因为电路检修提前放学,广播通知了一遍又一遍,同学们都被家长陆续接走。

      贺兰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语速很快:“知道了知道了,你在校门口等着,我让你爸或者我去接你。”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校门口的铁门边,看着天色从明亮的湛蓝染上昏黄,再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初冬的寒风吹透了他不算厚实的棉衣,他不停地跺着脚,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传达室的老大爷看他可怜,叫他进去暖和一下,他倔强地摇摇头,他怕父母来了找不到他。

      直到晚上七点多,天已经完全黑透,一辆出租车才急匆匆地停在校门口,母亲一脸焦急地下来:“你这孩子!怎么不找个电话再打一个?我以为你跟你哥一起回来了!你哥今天有物理竞赛集训,我刚接了他,吃饭时才想起你。”

      那一刻,贺兰没有哭,他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硬邦邦地疼。
      原来,他是可以被如此轻易“想起”的存在。

      家里的气氛同样令人窒息,那个冰冷的厨房,灶台总是擦得锃亮,却很少飘出温暖的饭菜香。

      周末,父母常常带着贺竹去参加各种辅导班或者拜访名师,留给贺兰的,有时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让他自己去楼下小店解决,有时甚至只是一句“冰箱里有剩饭,你自己热一下。”

      他曾经尝试着自己煮一碗面条,结果差点烫伤了手,打翻了锅,换来的是母亲疲惫的责备:“你就不能安生点吗?已经够忙的了!”

      他像一株缺水的植物,在哥哥耀眼的光芒照不到的阴影里,迅速萎靡,变得孤僻而敏感,他用沉默筑起一座堡垒,将自己与这个冰冷的世界隔绝开来。

      直到程颐欢出现。
      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亮得像夏夜星辰的邻居女孩,像一道蛮横又温暖的光,不由分说地劈开了他厚重的外壳。

      她不管他是否沉默,也不在乎他成绩单上的红色数字,只是每天放学,准时堵在教室门口,用力拉住他的手腕,声音清脆得像刚咬下的黄瓜:“走,贺兰,去我家吃饭!我妈今天做了红烧肉!”

      程颐欢家的厨房,总是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那种温暖的气息,与他自己家那个冰冷厨房截然不同。

      程颐欢的母亲,一位嗓门大、笑容却暖暖的阿姨,会笑着往他碗里夹满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在那张喧闹的、充满烟火气的饭桌上,贺兰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应有的温度。

      程颐欢的父亲则会问他学校里的趣事,虽然贺兰通常只是简短地回答,但他会认真地听,偶尔哈哈大笑。

      因为程颐欢,他枯燥黯淡的生活开始泛起涟漪,她带他去街角的老书店蹭书看,分享她珍藏的玻璃弹珠,在他被高年级同学欺负时,像个小辣椒一样冲上去理论。

      他黯淡的世界里,仿佛被人强行塞进了一个太阳,他开始渴望每天放学那一刻,渴望看到她明媚的笑脸,甚至开始觉得,为了能配得上站在她身边,他或许应该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某个周末,程颐欢拉着他去少年宫,看她参加文艺汇演的彩排,喧闹的后台,人来人往,各种乐器的调音声、孩子们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贺兰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着程颐欢像只快乐的蝴蝶在人群中穿梭。

      然后,他的目光被舞台一侧那架黑色的庞然大物吸引了。
      那是一架三角钢琴,线条流畅,漆面在昏暗的后台光线下,泛着幽深而神秘的光泽。

      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老师正在弹奏,为某个舞蹈节目做伴奏,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盈地起伏跳跃,一连串清澈灵动的音符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出,瞬间抚平了所有的嘈杂。
      贺兰听呆了。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一种乐器的魅力。

      乡下的爷爷奶奶家里只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城市家里的电视机,父母也极少打开,怕影响哥哥学习。这钢琴的声音,如此丰富,如此有力量,可以轻柔如耳语,也可以澎湃如波涛。

      它不像学校音乐课的脚踏风琴,声音干涩单薄,这声音,直接敲在了他的心坎上,引起了一阵陌生的、剧烈的共鸣。

      彩排结束后,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钢琴边,趁着没人注意,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轻轻按下一个白色的琴键。
      “哆。。。”

      一个饱满圆润的音符响起,带着轻微的震动,从他的指尖一直传到心里,那一刻,他仿佛触摸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一个与他灰暗压抑的现实截然不同的,充满秩序与美感的世界。

      “你想学钢琴吗,贺兰?”程颐欢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看着他痴迷的样子,好奇地问。
      贺兰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低下头,嗫嚅着:“就是觉得好听。”

      从那天起,一种强烈的渴望在他心底滋生,他想学钢琴,他想用自己的手指,也能弹出那样动听的声音,想把心里那些无法言说的孤独委屈和一点点因为程颐欢而生的微甜,都交给这些黑白的琴键。

      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在一天晚饭后,趁着父母心情似乎还不错,哥哥也在场的时候,小声地提出了这个请求。

      “爸,妈,我,我想学钢琴。”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

      母亲愣了一下,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惯常的敷衍:“学那个干什么?又贵又占地方,还耽误学习,你看你哥,从来不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浪费时间。”

      父亲放下筷子,皱了皱眉,目光扫过贺兰,带着审视:“学钢琴?你知道一架最便宜的钢琴要多少钱吗?还有学费,一节钢琴课够买多少本练习册了?”

      贺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他还是试图争取,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我可以先不上很贵的课,就用少年宫的公共钢琴练习,或者,或者我先上集体课,便宜一点的,程颐欢她就在少年宫学,我想和她一起去。” 他搬出了程颐欢,潜意识里觉得,这或许能增加一点说服力。

      然而,这句话却像点燃了引线。

      “程颐欢是程颐欢!我们家是我们家!”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家什么条件?她父母愿意让她学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们管不着!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赶上你哥!别整天想这些没用的!”

      就在这时,父亲似乎为了彻底打消他的念头,或者说,是为了彰显家庭的“资源”应该如何“正确”分配,他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贺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强调:“下周六,我给你哥约了市一中的特级教师,一对一辅导奥数,两个小时就要八百块!这才是正经该花的钱!家里哪还有闲钱给你学什么钢琴!”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了贺兰的心窝。

      所有的委屈、不甘、以及对公平那点微弱的渴望,在这一刻决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再也控制不住,哭着祈求:“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什么都可以有,我只要一次,就一次也不行吗?我保证不耽误学习,我下次考试一定考进前十,求求你们了。”

      他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

      “够了!”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哐当作响,“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攀比!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一直沉默的贺竹,看着弟弟涕泪交加的可怜模样,又听着父亲那番刺耳的“资源论”,胸中压抑已久的怒火和一种同为“工具”的悲哀瞬间交织爆发。

      他“霍”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爸!你们能不能公平一点!奥数我不去上了!把钱给贺兰学钢琴!”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整个客厅一片寂静。
      父亲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盯着这个一向懂事优秀的大儿子,仿佛不认识他一般,随即暴怒席卷了他的脸,他猛地扬起手,“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贺竹白皙的脸上。

      贺竹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白皙的脸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他没有用手去捂,只是倔强地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叛逆和痛苦。

      “反了你了!”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你敢不去?!我跟你妈省吃俭用是为了谁?!你知不知道这次机会多难得?!你竟然为了他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他不是不成器!”贺竹梗着脖子,第一次如此激烈地顶撞父亲,“他只是想学钢琴!这有错吗?!你们眼里除了分数和奖状,还有什么?!”

      “你!你!”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扬起手似乎还想再打。

      母亲赶紧冲过来拉住父亲,带着哭音:“别打了!都少说两句!小竹,快给你爸道歉!贺兰,你别哭了!都是你惹出来的事!”

      贺兰被那记响亮的耳光吓呆了,他看着哥哥脸上鲜红的掌印,看着父亲暴怒扭曲的脸,看着母亲慌乱无助的样子,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淹没了他,他所有的祈求、所有的渴望,都在这一记耳光下化为齑粉。

      他停止了哭泣,身体因为恐惧和冰冷而微微颤抖,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带着彻底的绝望和认命:“我,我不学了。我再也不提学钢琴了,对不起,哥,对不起。”

      说完,他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门,将外面父母的争吵声、母亲的啜泣声,以及内心深处那刚刚萌芽就被无情碾碎的音乐梦想,一起隔绝在外,他把头埋进被子里,无声地流泪,直到筋疲力尽地睡去。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程颐欢来他家找他问作业时,隐约听到了他房间里的压抑啜泣声,又从她妈妈和贺兰妈妈在门口的短暂交谈中知晓了事情的大概。

      第二天放学,程颐欢依旧像往常一样,拉着他的手往家走。
      只是今天,她格外沉默,回到家,程颐欢的母亲,那位总是笑容温暖的阿姨,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在厨房忙碌,而是拉着贺兰在沙发上坐下,温柔地看着他红肿的眼睛。

      “贺兰,阿姨都听欢欢说了。”一向大嗓门的阿姨的声音轻柔,带着怜惜,“你想学钢琴,是好事。”
      贺兰的鼻子一酸,低下头,小声说:“阿姨,我不学了,爸爸妈妈没钱。”

      程阿姨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了:“傻孩子,喜欢的东西,哪能那么容易就放弃呢?阿姨已经帮你把少年宫那个钢琴集体班的报名费交了,就在咱们家隔壁班上,每周三晚上,你跟欢欢一起去,上完课正好回来吃饭,以后啊,你就当这里是你的家,想来练琴,随时过来,反正欢欢也要练。”

      贺兰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阿姨,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是因为巨大的不知所措的温暖。
      “阿姨,这不行,太贵了。”他慌乱地摆手。

      “有什么不行的?”程阿姨佯装生气,“阿姨喜欢你,把你当自家孩子看,。这点钱,阿姨还出得起,只要你好好学,弹出好听的曲子给阿姨听,就行了!怎么样?”

      那一刻,贺兰看着程阿姨温柔而坚定的眼神,看着旁边程颐欢用力点头,一脸“快答应”的期待表情,再看看从厨房探出头来、笑着对他竖大拇指的程叔叔,他心中的冰层彻底融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所包围。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但嘴角却努力向上扬起,他哽咽着,无比郑重地说:“谢谢阿姨!谢谢叔叔!我一定一定好好学!”

      从那天起,每周三的晚上,成了贺兰一周中最期待的时光,他会和程颐欢一起,背着小小的琴谱袋,走去少年宫。

      程阿姨家的那台旧立式钢琴,也成了他除了程颐欢的笑容之外,另一个温暖的寄托,他无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练习得比任何人都刻苦。手指练得酸疼,也从不抱怨。

      在他心里程父程母早已是他至亲的亲人,他们的厨房,他们的笑语,他们的钢琴,以及他们给予他的那份毫无条件的支持与温暖,构成了他灰暗童年里最璀璨最牢固的支撑。这份恩情他默默记在心里从未忘却。

      他疯狂地学习,废寝忘食,只为了能考上和程颐欢一样的初中,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公式和课文,因为有了一个明确而炽热的目标,变得不再可怕,当他终于和程颐欢一起踏入同一所中学的校门时,他觉得自己的世界,似乎真的被照亮了。

      然而,堡垒的裂缝,也往往始于最不经意的瞬间。

      那个午后,他在程颐欢家写作业,两人挤在她那张铺着粉色格子桌布的小书桌上,程颐欢被母亲叫下楼买东西,他起身想找一本参考书,无意中碰落了桌角的日记本,摊开的纸页上,少女清秀的字迹,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刚刚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幸福幻象。

      “今天又拉了贺兰来家里吃饭,贺竹哥哥看到我这么照顾他弟弟,应该会觉得我是个善良的女孩吧?希望他下次来我家借书的时候,能多跟我说几句话。”

      “贺竹哥哥打球的样子真好看,奔跑起来像风一样。要是他能对我笑一下就好了,就一下。”

      “对贺兰好,是不是就能离贺竹哥哥更近一点?贺兰其实也挺可怜的,不过没关系,我会继续‘照顾’他的。”

      原来那些温暖的饭菜和灿烂的笑容,那些将他从孤独深渊拉出来的力量,从头到尾都不是因为他。

      他只是她接近天空中那颗耀眼星辰的跳板,是她在通往贺竹的路上,顺手施舍了一点温暖的可怜虫。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疼痛,几乎将他撕裂。刚刚建立起的一点自信轰然倒塌,随之涌起的,是对哥哥贺竹更加汹涌也更加无力的嫉妒。

      他嫉妒贺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父母的宠爱,众人的目光,还有程颐欢的真心。

      这份嫉妒,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整个青春期。

      他一边无法抗拒程颐欢带来的温暖,一边又在她每次不经意间提及“你哥”时,内心醋海翻腾,变得别扭而尖锐。

      时而对程颐欢异常冷淡,时而又在她遇到困难时第一个冲上去,程颐欢困惑于他反复无常的情绪,却从未想过,根源在她自己身上,在那个她曾经倾慕的贺兰永远无法企及的背影上。

      而在那耀眼的光芒之下,贺竹的生活,并非贺兰想象的那样全然是自由与骄傲。

      贺竹的人生,从有记忆起,就是一张精确到分钟的计划表。

      清晨六点,闹钟响起,不是唤醒,而是冲锋的号角。六点十五分到六点四十五分,晨读英语;七点至七点二十,早餐并听新闻;放学后,不是回家,而是奔赴各个奥数、物理、化学竞赛班;晚上,在台灯下与无尽的习题集搏斗到深夜。

      周末?那只是意味着更密集的培训和更大量的练习。

      他被“寄养”在父母的期望里,客厅墙上那些金色的奖状,与其说是荣誉,不如说是他必须持续攀登的一座座高峰,不能停歇,更不能后退。

      有一次省级物理竞赛,他拿了第二,回家后父亲看着那张银色的奖状,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然后转身离开,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母亲则是不停地叹气,反复念叨着:“是不是那个新来的老师教得不好?我们要不要换个班?” 那一刻,贺竹觉得,那个“第二”不是名次,而是他整个人价值的否定。

      他像一架被上好发条、必须永远精准的机器,不能哭,那是软弱;不能喊累,那是矫情;不能有自己的喜好,那是不务正业,他曾经偷偷藏起一本漫画书,被父亲发现后,当场撕得粉碎,他喜欢打篮球,那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片刻自由和喘息的时候,但父亲认为那是在浪费时间,严格控制他打球的时间,甚至多次到球场把他“抓”回来。

      压抑之下,必有反抗。

      初二那年,贺竹第一次尝试了“逃离”,在一个周五的下午,他谎称学校有活动,和几个同样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同学,溜到了学校后街那条隐蔽的小巷,在那里,他学着别人的样子,点燃了一支香烟。

      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直咳嗽,但那种叛逆的带着罪恶感的快意,却让他有一种扭曲的释放感,然而,快感是短暂的,不知道谁告诉了老师,消息很快传到了父亲那里。

      那天晚上,是贺竹记忆中最黑暗的一夜。父亲暴怒得像一头狮子,用皮带狠狠地抽打他,骂他“不争气”“辜负期望”“自甘堕落”。

      皮带抽在身上的剧痛,远不及父亲那些话语带来的冰冷刺骨,母亲在一旁哭泣,却没有上前阻拦,。贺竹没有求饶,他只是紧紧的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那一刻,他看着暴怒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心里涌起的不是悔恨,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他被打得身上一道道血痕,第二天却依然要早起,装作若无其事地去上学,因为不能耽误课程。

      高考结束,贺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父母期望中的顶尖大学。

      在大学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孩,法律系的学姐,阳光、活泼,像一束光照进了他按部就班毫无生趣的人生,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小心翼翼又充满欣喜,他不敢告诉父母,直到一次偶然,母亲来学校看他,撞见了他们牵手走在校园里。

      随之而来的,是家庭风暴,父母轮番上阵,电话轰炸,言辞激烈。

      “我们辛辛苦苦培养你,是让你去谈恋爱的吗?”“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业和未来的前途!”“那个女孩家境普通,对你的发展没有任何帮助!”“立刻分手!否则就别认我们这个爸妈!”

      那是贺竹第一次,也是大学毕业前唯一一次,激烈地反抗,他试图解释,试图让父母理解这份感情对他的重要性,但换来的,是父亲更严厉的斥责,和母亲声泪俱下的“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最终,在巨大的压力和长期形成的惯性下,他妥协了,那个阳光一样的女孩,在看到他眼中的痛苦和挣扎后,安静地离开了,分手那天,贺竹一个人在操场上跑到精疲力尽,然后躲在宿舍的卫生间里,无声地流了一夜的眼泪,他失去了青春里唯一一次自主选择的光亮,重新回到了那个被规划好的冰冷的人生轨道上。

      这些暗流与挣扎,彼时的贺兰无从知晓,在他眼中,哥哥贺竹依然是那个占尽资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需要他去仰望和追赶的背影。

      他只能将自己所有的精力,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投入到学习之中,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努力,试图去填补那看似遥不可及的差距。

      贺竹谈恋爱的消息传来那天,程颐欢在电话里哭得几乎窒息,贺兰陪在她身边,听着她为另一个男人心碎的声音,内心五味杂陈。既有隐秘的、扭曲的快意,看,贺竹并不属于你;又有看着她哭泣时,无法抑制的心疼和无力感。

      在那个程颐欢眼泪哭干的夜晚,他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程颐欢,看看我,他一直都在那里,从未真正看过你,而我,一直都在这里。”

      或许是伤痛下的脆弱,或许是长达数年的陪伴终于积淀出了不一样的感情,他们在一起了。

      那段时间,是贺兰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明亮时光,程颐欢似乎真的把目光从贺竹的背影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们会一起在图书馆自习,分享同一副耳机听歌,在冬夜的街头分食一个滚烫的烤红薯。贺兰几乎以为自己终于彻底拥有了这束他渴望了太久的光。

      后来他凭借极其优异的成绩和突出的项目经历,拿到了瑞士一所顶尖理工学院游戏设计专业的全额奖学金offer,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学校和专业,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关乎未来和梦想的机遇。

      他把那份印着校徽的录取通知书递给程颐欢时,她的表情平静,平静得让他心慌,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贺兰以为时间都停滞了,才轻声说:“贺兰,恭喜你,你应该去。我们算了吧。”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奈。

      他试图解释,试图描绘未来的蓝图,试图承诺距离不是问题。但程颐欢只是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太累了,贺兰,追逐你哥哥的背影,太累了,现在,又要开始等待和追逐你吗?我好像总是那个在原地等待的人。” 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在贺兰看来,决绝得如同当年父亲撕碎他漫画书的那一刻。

      贺兰带着巨大的失落和不解,飞去了遥远的欧洲,他以为,他们又一次败给了现实,败给了横亘在他与贺竹之间那看不见却始终存在的比较,以及程颐欢心中那份从未真正消散的对贺竹的执念。

      时光荏苒,几年过去。

      布鲁塞尔深秋的教堂,庄严肃穆,彩绘玻璃过滤着午后的阳光,在空气中投下斑斓迷离的光影,贺兰站在圣坛前,等待着他人生的转折点,指尖微微发凉,不仅仅是出于紧张,更因为婚礼前夜,与哥哥贺竹那场推心置腹的长谈,解开了他心中盘踞多年的结,让他百感交集。

      贺竹向他揭露的,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戴着金色枷锁的人生,那些他曾经嫉妒无比的“关注”和“期望”,原来是如此沉重的负担,他甚至第一次知道,哥哥也曾有过无力的反抗和被迫的放弃,那份对哥哥长达二十年的嫉妒,在那一刻,开始冰消瓦解,化为一种复杂难言的理解,甚至是一丝同情。

      婚礼前,程颐欢正在杨悦的陪伴下做着最后的婚纱试穿,洁白的婚纱勾勒出她美好的身形,头纱即将披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复杂,有即将步入新阶段的激动,也有对过往岁月的无限感慨。

      杨悦一边帮她整理着裙摆,一边忍不住再次感叹:“你说你们俩,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分分合合,隔着一个大西洋,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真是缘分天注定。”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笑意,“不过贺兰也真是的,明明心里从头到尾就只有你,还非要搞什么欲擒故纵,差点就真的错过了。”

      程颐欢一愣,停下动作,转头看向闺蜜:“什么欲擒故纵?”

      杨悦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不知道?就是他和那个卢卡斯假结婚的消息啊!是贺竹哥悄悄告诉我的,说贺兰那个闷葫芦,在国外待了几年,脑子倒是活络了点,可还是笨得可以!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能把你‘骗’来布鲁塞尔了,只能用这招。他算准了你知道了‘消息’,无论如何都会来问个清楚,这家伙,这么多年,追他的女孩不少,听说在苏黎世和布鲁塞尔都有,可他眼里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我们都奇怪他怎么突然要结婚,吓一跳呢!”

      程颐欢站在原地,手里捏着洁白的婚纱裙摆,先是错愕,随即,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暖流和心酸交织着涌上心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

      是了,以贺兰那样固执又深情的性格,他怎么可能会轻易爱上别人。所有的倔强、分离、误解,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答案。

      杨悦看她又哭又笑,赶紧递上纸巾,继续说道:“还有呢,贺竹哥还说,贺兰在布鲁塞尔,混得可真不错,他那个游戏工作室,虽然规模不算很大,但在独立游戏圈子里已经可有名气了,他们去年发布的那款游戏拿了欧洲一个挺有分量的创意奖。”

      程颐欢擦着眼泪,努力平复情绪:“这个我听他提过一点,但他从来不说细节。”

      “他呀,还是那么闷!”杨悦撇撇嘴,“贺竹哥说,贺兰是他们团队的核心设计师,他办公桌的抽屉里,一直放着一个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素描本,有一次同事偶然看到,发现里面全是游戏角色的早期设定和场景草图,最前面几页,有一个反复修改的女性角色雏形,下面用铅笔写着两个字‘欢欢’,那个角色的形象就是你呢。”

      程颐欢的呼吸一滞。

      杨悦看着她,语气变得柔和:“欢欢,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那个游戏初稿的女主角用的就是你的名字,他把他最初的热爱和梦想,都和你联系在一起,即使你们分开了,即使他以为你心里还有别人,他也还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这番话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程颐欢心中所有因过往误解而锈蚀的锁。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空里,在那个他独自奋斗的城市,他一直带着她的影子,走在自己的梦想之路上,他不是不善于表达,他只是把最深的情感都倾注在了他热爱的事物里,而那个事物的源头是她。

      巨大的感动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起贺兰少年时沉默的努力,想起他握住她手时的坚定,想起他拿到offer时眼中的光芒与忐忑,也想起分离那些年里,他偶尔在深夜发来的看似平淡却欲言又止的问候。

      所有细碎的片段,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构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真相:贺兰的爱,从未离开,它深沉、固执,且贯穿始终。

      布鲁塞尔大广场旁的古老教堂,钟声敲响了十一下,阳光透过高耸的彩绘玻璃窗,将圣殿内部渲染得如同一个瑰丽的梦境,空气里弥漫着百合与蜡菊的淡淡香气,管风琴奏出庄重而悠扬的乐章,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在心上。

      贺兰站在礼坛前,身穿剪裁合体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几年的海外独立生活和工作,早已褪去了他少年时的阴郁和青涩,将他打磨得沉稳而坚定,眉宇间多了几分自信和从容,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教堂那扇缓缓打开的、缀满鲜花的门上。

      门开了。
      程颐欢挽着父亲的手臂,出现在光影交织的门口,她穿着一袭洁白的婚纱,裙摆上手工刺绣的银杏叶图案,与窗外布鲁塞尔街头飘落的金色叶片遥相呼应,仿佛将整个秋天的童话都穿在了身上。

      头纱轻薄如雾,遮不住她脸上明媚而幸福的笑容,以及眼中闪烁的、如星辰般动人的泪光,她一步一步,踏着铺满花瓣的红毯,走向他。

      每一步,都像是走过他们共同经历的二十年光阴,从那个雨天的嫩黄色雨伞,到喧闹厨房里的红烧肉;从日记本带来的心碎与醋海翻腾的青春期,到大学时代的短暂甜蜜与深刻依恋;从分离大洋彼岸的思念与误解,到如今破除一切心结、看清彼此真心的坚定。

      他终于彻底明白,爱或许起源于一个错误的契机,但真正的救赎与圆满,在于彼此选择之后的坚持守护,以及在漫长时光中的相互印证。

      程颐欢最初或许因贺竹而靠近,但最终她因为贺兰本身而停留深爱,他因为程颐欢而渴望变得优秀,最终也真的成为了配得上这份深情的男人。

      他们在礼坛前站定,双手交握,他能感觉到她指尖微微的颤抖,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看着她,她也凝视着他,目光交汇处,是千言万语,是无尽柔情,是跨越时间和距离终于抵达的彼岸。

      神父用温和而庄严的声音引领着仪式,当问到“贺兰,你是否愿意娶程颐欢作为你的妻子?无论顺境或逆境,永远对她忠贞不渝?”时,贺兰深深地看着程颐欢的眼睛,那双他曾以为永远无法只为他明亮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完整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再无其他。

      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回荡在安静的教堂里:“我愿意。”

      轮到程颐欢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因激动而产生的哽咽,却同样坚定无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愿意。”

      交换戒指的环节,贺兰将那枚铂金指环轻轻套在程颐欢的无名指上,程颐欢也为他戴上男戒,在戒指推进指根的那一刻,他们都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的重量与承诺。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贺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一刻的空气永远珍藏,他轻轻掀开程颐欢的头纱。

      她仰着脸,眼中泪光闪烁,如同盛满了星子,嘴角却洋溢着这世间最幸福的微笑,他俯下身,温柔珍重地吻上她的唇。

      这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吻,跨越了青春的迷茫、大洋的阻隔和重重的心结,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花开满途。

      那一刻,教堂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祝福的欢呼,程父程母热泪盈眶,管风琴奏起欢快而辉煌的乐章,彩色的纸屑和芬芳的花瓣从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如同上天赐予的最美好的祝福。

      他们在一片祝福声中紧紧相拥,贺兰在程颐欢耳边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充满了释然与圆满:“谢谢你,程颐欢。谢谢你最终选择的人是我,谢谢你,愿意来到我身边。”

      程颐欢用力回抱他,仿佛要融入他的骨血,眼泪濡湿了他挺括的礼服前襟,声音却带着笑:“傻瓜,从来都是你,只是我以前看得不够明白,走得不够坚定,以后,再也不会了。”

      站在伴郎位置的贺竹,看着紧紧相拥的二人,脸上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
      他悄悄举起手机,镜头对准了这对新人。

      屏幕那端,是国内的老宅,父母和亲朋好友正围坐在一起,通过视频直播观看着这场遥远的婚礼。
      母亲已经忍不住擦拭着眼角,父亲也红着眼眶,用力地一下一下地鼓着掌,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骄傲、愧疚和幸福的复杂表情。

      窗外,布鲁塞尔的天空飘起了今冬的初雪,洁白的雪花与金色的银杏叶在风中缠绵共舞,宛如童话中最浪漫的布景。

      而万里之外的中国,正是午后,艳阳高照,老宅院里的红灯笼和鲜艳的喜字,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等待着不久后为归来的游子和新娘,举办另一场充满烟火气的热闹非凡的庆典。

      所有的阴影误解嫉妒与分离,都在这一刻被爱与和解治愈,贺兰终于懂得,他从未被爱遗弃,他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成长,需要穿越漫长的迷惘与孤独,才能看清那些深藏在冰层之下、沉默却从未离开的爱,才能意识到,他自己本身,就是值得被深爱的存在。

      而程颐欢就是他穿越黑暗时那盏最亮也最温暖的灯火,此刻他紧紧握着妻子的手,也握住了他整个光明的的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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