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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反对 ...

  •   一个星期前。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程颐欢在被子里哼唧两声,像只不愿面对现实的蚕蛹,裹着柔软的空调被滚了两圈,终于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摸索着按掉了那首被她设置为闹铃,曾经觉得甜蜜如今只剩讽刺的歌曲。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这不适合上班,只适合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用睡眠麻痹所有清醒。

      昨晚做了一夜的梦,光怪陆离,碎片般的画面飞速闪过,似乎有个人影反复出现,可她一个清晰的片段也没抓住,只觉得醒来后心头空落落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胀。

      “赚钱要紧。”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驱散那点莫名的惆怅,认命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走向浴室。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姣好,只是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她熟练地开始洗漱、上妆,用细腻的粉底掩盖疲惫,用明艳的口红提亮气色,看着镜中精神焕发的自己,程颐欢深吸一口气,很好,又是武装到牙齿的一天。

      “程老师,您的快递,国际快件。”收发室的老陈隔着窗户,叫住了刚顶着包跑进教学楼略显狼狈的程颐欢。

      今天出门才发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她没带伞,怕耽误上课,只能举着价格不菲的手提包顶在头上,一路从停车场小跑进来。

      丝质衬衫的袖口和肩头洇湿了一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脚上的浅口皮鞋也进了水,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袜子的潮湿,让人心烦意乱。

      “陈老师,我着急上课,一会儿课间来拿。”程颐欢没有停留,一边用手梳理着被雨丝打乱的额发,一边快步走向教室,还有五分钟就要打铃了。

      或许是因为这恼人的天气,这节课的学生明显少了些,忍受着半湿的衣物和不适的脚感,程颐欢尽量让自己的讲课声音保持平稳清晰。

      课间休息时,她惯例点了名,果然,下堂课教室就坐满了一大半,对付点名,学生们总有他们的对策。只是,该睡觉的依旧趴在桌子上,只不过地点从温暖的寝室换到了冰冷的教室而已。

      “还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希望大家还是认真听课!”程颐欢用力敲了敲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两个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她教的是经济系大一的高数,一周三节大课,上学期学生评教,说她讲课生动、声音好听、衣着时尚,是系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但美中不足的是“总是点名,太严格了”,最终评价在所有老师中不上不下,居于中等。

      同在一个教研室的师兄边疆还劝过她:“程颐欢,大学老师又不是高中班主任,管那么多干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轻松。”

      道理她都懂,可每次站上讲台,看到那些虚度光阴浑浑噩噩的学生,她就忍不住想多说两句,想把他们“扳正”过来。

      或许,是她以前“管”人管习惯了吧?总是不自觉地想约束那个不按常理出牌、肆意妄为的少年,不让他逃课,不让他打架,不让他熬夜打游戏,事无巨细,仿佛那是她的责任。

      结果呢?最后把人管跑了,一声不响,远走天涯。

      想到这里,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微微的刺痛蔓延开来,她甩甩头,试图将那个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上完课,回到教研室,程颐欢才抽出空来,去收发室取回了那个国际快件。

      包裹不重,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寄件人署名是英文的“安德烈”,地址在比利时布鲁塞尔。
      奇怪?她仔细回想,自己在国外留学时的同学朋友,大多分布在美国和日本,似乎没有在比利时的,更不认识什么叫安德烈的人,最近系里也没有和布鲁塞尔那边的学术机构有什么合作交流。

      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拆包装的动作带上了一丝急切,撕开外层牛皮纸,里面是一个纯白色的硬壳信封,质感很好,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打开信封,一张设计精美烫着优雅金边的婚礼请柬滑落到她手中。
      请柬封面,是两个西装革履、相视而笑的男性剪影。
      她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像失控的擂鼓般狂跳起来。
      不会的……不可能……
      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试了两次,才勉强将请柬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照片上的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不羁,五官轮廓更加深刻分明,身材高大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礼服,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看向身边那位金发碧眼、同样英俊出众的伴侣时,满是毫不掩饰的爱意和幸福。
      他,要结婚了。
      和一个男人。

      那个梦,昨晚梦里那个倔强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程颐欢,你不嫁给我,我就跟男人结婚!”
      当时只当是少年意气用事的玩笑话,或是梦中无意义的呓语,此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她脑海里。

      不对!这一定是他故意的!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是为了逼她先低头,先认输!
      雪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揪住了身上连衣裙的裙摆,用力之大,让柔软昂贵的布料瞬间皱成一团,仿佛承受着主人内心巨大的风暴。

      “呦,你裙子和你有仇啊?”对桌的师兄边疆端着保温杯凑过来,好奇地打趣道。
      他眼看着师妹拆开一个像请柬的东西后,脸色就“唰”地一下白了,整个人僵在那里,眼神空洞,状态明显不对。

      凭借他多年的八卦经验和对这位优秀师妹的了解,这情况,不是前男友就是暗恋对象要结婚了。
      程颐欢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用力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猛地一撑办公桌站了起来。

      “师兄!”由于用力过猛,桌上的显示器都跟着震动了几下。
      边疆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虎躯一震,差点被口里的茶水呛到,连忙咽下去,小心翼翼地问:“师妹,你……你怎么了?”
      “我要出国!我要休假!”程颐欢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

      她是有申根签证的,用最快的速度走完请假流程,订好最近的机票和酒店,程颐欢踏上了前往布鲁塞尔的旅程,婚礼在两天后,她抵达时,正好是婚礼的前一天。

      请柬上只写了婚礼地点和时间,没有联系方式,甚至没有新郎本人的署名,国内的大学同学群里也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关于这场婚礼的消息。

      这一切的不寻常,更加坚定了程颐欢的想法,这就是贺兰设好的局,一个引她入瓮的陷阱,赌的就是她会先沉不住气。
      好啊,贺兰,你赢了。

      程颐欢看着异国他乡阴沉的天空,扯出一个带着冷意的笑,将计就计谁不会?她倒要看看,这个始作俑者,在她真的出现时,会是什么表情!这场戏,她奉陪到底!

      然而,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心绪不宁加上长途飞行的疲惫,第二天,她竟然因为倒时差,睡过头了!
      当程颐欢猛然惊醒,抓过手机看到时间时,整个人都懵了。婚礼已经开始半小时了!

      她匆匆爬起来,冲进浴室胡乱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庆幸,精心准备的战袍,能完美勾勒身材曲线的黑色小礼裙被她慌乱中扯掉了标签扔在床上,原本计划化一个精致夺目气场全开的妆容,此刻也完全没了时间。

      她只能迅速套上一条相对正式的香槟色连衣裙,头发随意抓了抓,素着一张脸,抓起挎包和那个早已准备好的“秘密武器”,冲出了酒店房间。

      一路上,她不停地催促出租车司机,司机的英文也不流畅,奈何布鲁塞尔的交通也就那样,到达婚礼举办的教堂时,她已经迟到了近四十分钟。

      “糟了!糟了!糟了!”她心中默念,支付车费的手都在抖,顾不上优雅,她提着裙摆,踩着并不习惯的高跟鞋,沿着教堂前的石板路一路狂奔。

      潮湿的空气带着凉意,却压不住她胸腔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焦急和一种莫名的的恐慌。
      跑到教堂门口,厚重的大门虚掩着。她听到里面传来神父庄重而模糊的声音。
      不能让他得逞!绝对不能!

      她用尽最后力气,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门。
      “我反对!”
      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的英文大喊,划破了教堂内庄严神圣的气氛,也让所有宾客惊愕地回过头来。

      程颐欢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颊边,样子狼狈不堪,她环视场内,目光迅速锁定在了前方圣坛下那两个格外醒目的身影上。

      好像……神父还没问到那个环节?管他呢!来都来了!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行为突兀的黑发东方女子。

      稍微平复了一下几乎要炸裂的呼吸,程颐欢直起身,目光盯住那个也转过身来,正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男人,贺兰。

      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错愕,似乎还有一丝陌生?
      好,还在演!

      程颐欢心底那股无名火“噌”地烧得更旺了,她挺直脊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然后迈开步子,以一种孤傲的姿态,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沿着红毯走向圣坛。

      她径直走到两人面前,无视那位金发碧眼、同样英俊却面露疑惑的新郎,霸道地一把拽住贺兰的胳膊,冲着那位“伴侣”宣示主权,语气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我才是他真爱!别演戏了,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说完,也不管贺兰什么反应,拉着他就要往外走,贺兰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一时没有反抗,被她拽着踉跄了几步。

      周围的宾客一片哗然,神父拿着圣经,目瞪口呆。

      程颐欢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无比尴尬和难堪的地方,她拉着贺兰,脚步飞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一直走到教堂外相对僻静的回廊下,贺兰才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力道不小,让程颐欢的手腕微微发麻。

      “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元大小姐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一点没变啊。”贺兰整理了一下被拉皱的礼服袖口,语气漫不经心,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程颐欢所有的心理建设,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紧紧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演?演戏演上瘾了?

      “什么意思?”贺兰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奈又无辜的表情,“那真是我爱人,Marc,我是真要和他结婚的,不是你想的演戏,也不是气你。”

      “你骗人!”程颐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曾经亲口说过,如果我不嫁给你,你就找个男人结婚!” 这是她的底牌,是她认定这一切是骗局的唯一依据。

      贺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几分疏离和怜悯:“程颐欢,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咱们都六七年没联系了,年少无知时说的气话,也就你还当真。我早就爱上别人了,男人女人,很重要吗?重要的是,那个人现在不是你。”

      他的话语平静,却字字如刀,凌迟着程颐欢强撑的骄傲。

      “那你给我发什么请柬?安安静静结你的婚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哦,这个啊,”贺兰摸了摸下巴,语气轻描淡写,“大概是想跟曾经,嗯,伤害过自己的前女友炫耀一下?看看我现在过得有多幸福。当然,你可以选择不来的。”

      这轻佻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程颐欢。“你骗人!你还在骗人!”她指着贺兰的耳朵,气急败坏地跳脚,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孩子,“你骗人的时候耳朵会红!你看!现在就是红的!”

      贺兰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廓,那里确实泛着淡淡的粉色。但他随即露出了一个更加嘲讽的笑容:“大小姐,拜托你看看天气好吗?今天布鲁塞尔气温三十多度,太阳这么晒,我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这是热的!好不好?你以为谁都像你,穿条裙子就出来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无懈可击。阳光确实炙热,他额角也确实有细密的汗珠。
      程颐欢紧紧盯着他风轻云淡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可是没有,他的眼神坦然,甚至带着一丝对她“胡搅蛮缠”的不耐烦。

      一瞬间,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笃定、所有的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堪和荒谬感。

      原来,从头到尾,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人,真的是她自己。
      “好,好,好。”程颐欢气极反笑,连连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贺兰,你行,你真行。”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只觉得无比讽刺。

      程颐欢啊程颐欢,你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么多年,原来只有你一个人傻了吧唧地留在原地,守着那些可笑的回忆和自以为是的默契,人家早就潇洒转身,风流快活去了!什么等你先认输,什么引你入瓮,通通都是你的臆想!

      一股混杂着愤怒、伤心、羞耻和绝望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她不再看他,而是猛地扯过自己随身的挎包,动作粗暴地打开,从里面掏出那个她小心翼翼珍藏多年、漂洋过海带过来的方形纸盒。

      “还给你!都还给你!”她歇斯底里地喊着,将盒子兜头朝贺兰砸去。

      贺兰猝不及防,被纸盒砸中脸颊,愣了一下,盒子散开,里面五彩缤纷的、小巧精致的千纸鹤和幸运星,如同天女散花般,哗啦啦倾泻而出,洒落在他昂贵的礼服上,脚边光洁的地面上。

      “你叠的千纸鹤!小星星!你当年说什么代表你的心,你的思念?呸!姑奶奶不稀罕了!”

      程颐欢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红着眼睛,像只受伤的野兽,“你自己留着卖废纸吧!就当是给你的新婚贺礼!”

      看着贺兰错愕震惊,甚至带着一丝茫然的表情,看着那散落一地的、曾经承载了多少心事和甜蜜回忆的纸星星,程颐欢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至少,这场闹剧,由她来画上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句号,不枉她来回好几万的机票酒店钱!

      她扯起嘴角,努力做出一个潇洒又嘲讽的笑容,尽管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老娘祝你们——”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回廊里,“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扔下这句明显带着嘲讽意味的“祝福”,程颐欢不再看他,猛地转身,挺直了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才支撑住的脊背,踩着那双折磨脚的高跟鞋,大步流星地朝着教堂外走去,阳光将她离去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决绝的的姿态。

      回到预订的酒店房间,她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滑坐到地毯上。

      一直强撑的冷静和伪装出来的强悍,在独处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哭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不甘思念以及今天受到的巨大羞辱,通通借着泪水发泄出来。

      她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以为时间已经治愈了一切。可直到今天,直到亲眼看到他牵着别人的手,听到他用那样疏离冷漠的语气否认过去,她才明白,有些伤口,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底下依旧是未曾愈合的血肉。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往事,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阳光下少年骑着单车载着她穿过林荫道,耳边是呼啸的风和他的笑声;晚自习后他偷偷塞进她课桌里的、叠得歪歪扭扭的千纸鹤,上面用铅笔写着小小的“加油”;他逃课去打篮球被她抓到,梗着脖子认错却不悔改的倔强模样;还有那次吵架,他红着眼睛冲她吼:“程颐欢,你不嫁给我,我就跟男人结婚!我说到做到!”

      原来,记得那么清楚的人,一直只有她。

      哭了不知道多久,眼睛肿得像核桃,嗓子也哑了,心里的那股憋闷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却丝毫没有减少,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进浴室,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冷却那滚烫的皮肤和混乱的思绪。

      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狼狈不堪的女人,程颐欢突然觉得无比厌恶。
      她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存在,证明自己没有被彻底击垮。

      她拿起手机,打开朋友圈,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脑子一片混乱,最终,一种自暴自弃想要宣泄的冲动占据了上风。

      她翻出手机里存着的一张旧照片,那是几年前,她和贺兰在海边看日落时拍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背景是漫天绚丽的晚霞,当时觉得幸福得要溢出屏幕,现在看去,只剩讽刺。

      她将这张照片发布到朋友圈,配上了一段极度消极、引人遐想的文字:
      “原来所有的碧海蓝天,日落星辰,最终都会沉入永夜,散场了,干干净净,也好。【定位:比利时,布鲁塞尔】”

      她没有设置分组,所有好友可见,发完之后,她就把手机扔到了床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她需要发泄,立刻,马上!

      环顾四周,房间里整洁得一丝不苟,反而更让她觉得压抑,她冲到书桌前,抓起那叠酒店提供的便签纸和笔,开始疯狂地撕扯、揉碎!
      雪白的纸屑如同雪花般被她扬得到处都是。

      还不够!她又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的精装书籍,拿起来就想往地上摔,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用力把它砸进柔软的床铺里。

      她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看到什么都想破坏,却又残存着一丝理智,知道不能真的损坏酒店财物。

      最后,她扑到床上,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柔软的羽绒枕头,把它想象成贺兰那张可恶的脸,一边捶打一边哑着嗓子低骂:“王八蛋!贺兰你个王八蛋!谁在乎你!谁稀罕你!你跟男人结婚关我屁事!祝你一辈子不幸福!混蛋!自恋狂!谁要为你想不开!我才不会!”

      就在她对着枕头“施暴”,发泄得正起劲时,房间门突然被急促地、重重地敲响了。

      “程颐欢!程颐欢!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快开门!”门外,传来贺兰焦急万分,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喊声。

      程颐欢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怎么来了?婚礼结束了吗?
      她不想开门,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

      “程颐欢!你千万别做傻事!听到没有!开门!快开门!”贺兰的敲门声更重了,几乎是在砸门,引得隔壁房间似乎都有了些动静。

      傻事?程颐欢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那条朋友圈!他看到了,并且误解了她想想不开。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以为他是谁?在婚礼现场给她那样的难堪之后,现在又跑来扮演情深义重的救美英雄?
      怒火夹杂着被看轻的羞辱感再次熊熊燃烧起来,甚至比刚才更盛!

      她猛地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贺兰,还穿着那身婚礼上的燕尾礼服,只是领结歪了,头发也有些凌乱,额头上全是汗,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慌和担忧。

      他看到程颐欢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先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但随即看到她红肿的双眼,房间里飘散的纸屑,以及她脸上那副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时,又愣住了。

      “程颐欢,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贺兰!”程颐欢不等他说完,就厉声打断了他,她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好让你的新婚之夜更有谈资?!”

      她的语速极快,像机关枪一样扫射。
      贺兰被她呛得一时语塞,眉头紧皱:“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我担心你。”

      “担心我?”程颐欢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哈哈哈!贺兰,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作多情了?!”

      她伸手指着房间里的一片狼藉,那些被她撕碎的纸屑,被砸得凹陷的枕头,冷笑道:“你看清楚了!我这是在发泄!是在庆祝!庆祝老娘终于看清了你这个虚伪自大目中无人的王八蛋的真面目!庆祝我摆脱了你这个祸害,以后天高海阔,不知道有多快活!”

      她向前逼近一步,几乎是指着贺兰的鼻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我为你想不开?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不看看自己给贺竹哥哥提鞋都不配!我喜欢的是他,不是你!”

      贺兰被她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眼前这个像只炸毛狮子一样愤怒却又带着一种破碎的决绝美的女人,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程颐欢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后推了一把,然后“砰”地一声,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巨大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也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个让她心绪翻腾的男人。
      背靠着门板,程颐欢剧烈地喘息着,刚才强装出来的彪悍和不在乎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虚。

      她不喜欢贺竹,她喜欢的是贺兰啊,为什么贺兰以前一直以为她喜欢贺竹,才一走了之!

      门外,贺兰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许久没有动,房间里,隐约传来压抑像是哭泣又像是怒吼的声音,他抬起手,似乎想再次敲门,最终却垂落下来。

      他低头,看着散落在自己脚边不知何时从房间里飘出来的一小片碎纸屑,苦笑着摇了摇头。
      自作多情吗?
      或许吧。

      因为狂奔和担忧而狂跳不止的心,此刻却因为她那句“你算什么东西”而泛起密密麻麻、真实的刺痛。
      这出闹剧,似乎,并没有按照他预想中的任何剧本发展。

      刚刚离开酒店就接到电话,是他熟悉又陌生的父母。

      时光的刻刀能将一些痕迹磨平,也能将另一些沟壑雕琢得更深。
      对于贺兰而言,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那些冰冷的忽视、刺耳的比较以及资源分配上赤裸裸的不公,并未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和物理距离的拉远而消散,反而沉淀为心底一层坚硬而冰冷的基石,构筑起他面对原生家庭时,那道难以逾越的防线。

      他与父母的关系,在他远赴欧洲求学工作后始终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远的平衡,例行公事般的视频通话,内容仅限于身体健康、天气变化、工作是否顺利等最表层的寒暄。

      父母试图询问更多关于他生活的细节,比如有没有交女朋友,平时吃什么,假期有什么计划,总是被他用最简短的“还好”“有安排”“不用担心”敷衍过去,那堵无形的墙,一直存在,坚固且冰冷。

      打破这种脆弱平衡的,是贺竹“无意中”向父母透露的一个消息,贺兰要和卢卡斯结婚了。

      这个消息,对于远在国内、内心深处或许仍残留着“儿子终究会回归传统轨道”期待的贺父贺母来说,不啻于一枚重磅炸弹。

      他们想象中的儿子婚姻,应该是在国内,找一个温婉娴静的中国女孩,举办一场热闹喜庆的中式婚礼,他们作为父母,可以在亲朋面前风光体面地接受祝福。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象是一个他们从未谋面甚至连名字都念不顺溜的外国男人,婚礼还要在遥远的,他们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布鲁塞尔举行,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控制范围。

      焦急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被“背叛”的愤怒驱使着他们,在得知消息的那个周末晚上算好时差,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贺兰的越洋视频电话。

      布鲁塞尔正是午后,阳光透过公寓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贺兰刚结束在街角停下,望着程颐欢的酒店房间阳台。看到手机屏幕上闪烁的父亲二字,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停顿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上出现了父母并排坐着的脸,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客厅,墙上曾经贴满贺竹奖状的位置,如今挂着一幅普通的装饰画,父亲的脸庞比记忆中苍老了些,眉头习惯性地锁着,母亲则一脸急切,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贺兰,”母亲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刻意放软的调子,听起来有些别扭,“吃饭了吗?那边天气怎么样?”
      “吃过了,天气不错。”贺兰坐在街角咖啡店的椅子上,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他知道,这不过是开场白。

      果然,寒暄不到两句,母亲就按捺不住切入了正题,声音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贺兰,你哥前几天跟我们说,说你要结婚了?跟一个叫卢卡斯的外国人,男人?”

      “嗯。”贺兰端起店员端来的咖啡,抿了一口,视线落在窗外布鲁塞尔典型的灰蓝色屋顶上。

      他的平静和简短,让电话那头的父母有些不知所措,父亲清了清嗓子,接过了话头,语气试图显得权威,却掩不住底色的焦躁:“贺兰,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先跟家里商量一下?那个卢卡斯,是什么人?家里做什么的?你们认识多久了?了解清楚了吗?婚姻不是儿戏!”

      贺兰转过头,目光平静地透过屏幕看向父亲,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疏离。“爸,妈,”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我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哥哥通知你们是出于礼节。”

      “礼节?!”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气,“我们是你的父母!你的婚姻大事,怎么能说是‘通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个家?!那个外国人,男人!他懂我们中国的文化吗?你们以后怎么生活?在哪里定居?这些你都考虑过吗?简直胡闹!”

      母亲赶紧在一旁拉扯父亲的衣袖,示意他冷静,自己则对着镜头,眼圈微微发红,语气带着哀求:“贺兰,你别怪你爸着急,我们也是为你好啊!你说你一个人在国外,找个,找个男的结婚,这,这以后的路多难走啊!亲戚朋友问起来,我们,我们这老脸往哪儿放?听妈的话,再好好考虑考虑,行吗?回来,回国来,妈帮你找个好姑娘!”

      “为我好?”贺兰轻轻地重复了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嘲讽,又带着无尽的悲凉。

      他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屏幕里的父母,那层一直维持的客气的伪装,在这一刻,被他亲手撕得粉碎。

      “从小到大,‘为我好’这三个字,我听得太多了。”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冰凌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哥哥上名师一对一的奥数班,是‘为他好’;我想学钢琴,哪怕是少年宫最便宜的集体课,就是不务正业,是浪费钱。哥哥的每一次比赛每一次成绩,你们都如数家珍;我被遗忘在学校门口,等到天黑,换来的是你怎么不打个电话的责备,他的喜怒哀乐,是家里的晴雨表,我的渴望和哭泣,是不懂事和惹麻烦。”

      他顿了顿,看着屏幕上父母骤然变得难看和慌乱的脸色,心中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你们知道吗?当年那架我求而不得的钢琴,是程阿姨给我交的学费,是程叔叔家的旧钢琴,让我练到十级,在我最需要‘为我好’的时候,给我这份‘好’的,不是你们。”

      “贺兰!你你怎么能这么说!”父亲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供你读书,送你出国,就是让你现在来翻这些旧账,来指责我们的吗?!哪个父母不是这样过来的?我们那时候,那时候精力有限,资源有限,当然要优先保证最有出息的!”

      “最有出息的?”贺兰打断了他,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所以,不够‘有出息’的我,活该被忽略,活该连一点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爱好都不配拥有,是吗?直到现在,你们依然觉得,当年的选择是理所当然的。”

      母亲已经哭了出来,声音哽咽:“贺兰,不是的,爸爸妈妈知道,以前有些地方是亏待了你,是妈妈不对,妈妈那时候太忙,太忽略你了,可我们都老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行吗?我们是一家人啊。

      “过去?”贺兰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有些东西,过不去,它长在了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它教会我,不要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包括你们的关注和公平,也教会我,我的人生,只能由我自己负责,自己做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里多年的浊气彻底吐出。

      “我和卢卡斯结婚,是我们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他是什么人,我们如何生活,在哪里定居,这些都是‘我的事情’,我不需要你们的理解,更不需要你们的批准,通知你们,是告知结果,不是征求意见。”

      “你,你这个不孝子!”父亲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颤抖,“我们生你养你,就换来你今天这句‘不需要’?!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待在那个鬼地方,再也不认我们这个家了?!”

      贺兰看着父亲暴怒的脸,看着母亲痛哭流涕的样子,心中那片荒芜之地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家?”他轻轻地重复了这个字眼,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那个曾经让我觉得冰冷觉得自己是多余者的地方吗?爸,妈,我曾经需要你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在我哭着想要一架钢琴的时候,在我被遗忘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在我无数次希望你们的眼光能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的时候,那个时候,我需要。”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电话那头父母的心上。
      “但现在,我不需要了。”

      “我不需要你们来为我的婚姻操心,不需要你们来规划我的人生,更不需要你们迟来的建立在你们自己失落和面子上的‘为我好’。”

      “我的路,我自己走,我的选择,我自己承担。至于孝道,”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我会履行法律规定的赡养义务,定期给你们打生活费,如果你们生病需要照顾,我也会安排,但除此之外的情感联系和人生干涉,抱歉,我给不了,也不再需要了。”

      说完这段话,电话两头陷入了寂静,只有母亲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声,通过麦克风传过来。

      父亲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败的、茫然的痛苦。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或许终于意识到,那个曾经渴望他们一点关注的小儿子,早已在他们一次次的忽视和偏颇中,独自长成了一棵不需要他们荫庇的大树,并且将这荫庇永远地拒之门外。

      母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忏悔着:“贺兰,对不起,是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以后改,再也不干涉你了,你别这样,别不要爸爸妈妈啊。”

      贺兰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哭泣和忏悔,脸上没有任何动容,那些眼泪,来得太晚了,已经无法浇灌他早已干涸的情感荒漠。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挂了。”他看了一眼窗外,布鲁塞尔的阳光依旧明媚,而他的声音,也依旧平静无波,“你们保重身体。”

      然后不等父母再有任何回应,他伸出手指干净利落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屏幕暗了下去,世界恢复了安静,只有咖啡机运作结束后细微的嗡鸣声,贺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窗外是异国他乡的自由天空,而他的内心,在经历了刚才那场激烈的单方面的决裂后,没有想象中的解脱,也没有预料中的悲伤,只有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以及一种早已注定的尘埃落定之感。

      他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一如他与过去告别的滋味。

      他知道,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而他,早已习惯了独自前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我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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