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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其四十三 落子无悔意 ...

  •   柳一醉大惊,本以为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却不想在画眉谷中音讯隔绝,竟错过了此等大事。
      “父王派你来,就是为了调查薛明照一事的吧?虽说皇宫里的人都识得他,可他七岁入寺,如今五年已过,孩童变化甚大,着实不敢认。”薛有通抿了一口玉松,眉头顿时皱起来,咂着嘴,“这酒确实烈。”
      “我来,主要是为了悼念娘娘。”柳一醉心乱如麻,灵藏寺全寺上下没有一个活口,这实在出人意料,但他面上只是稍露忧色,紧盯着那张金格纸。
      “柳兄不必客套,摊开了说吧,我今日约你前来,不止是为了明照之事。”薛有通缓缓开口,光用看的,看不出他对母妃逝去的难过和对亲侄暴毙的悲愤。“你不必再深究他的下落。”
      “太祖灭晋除荆,在皇位上不过坐了四年,而后父王七岁即位,当政六十余年,丝毫没有立储之意。而今长兄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此次他的儿子莫名暴毙,正好给了他一个起兵的理由。父亲八个儿子,若全部谋乱,定是一场浩劫,何况还有边境胡人虎视眈眈。我方团结,他们便有心内斗;可若我方涣散,他们便有心联合。我虽无意于皇位之争,可乱世之中明哲保身何其困难。”
      柳一醉道:“殿下言下之意,是想让我帮助您明哲保身吗?”
      “不然,”薛有通道,“上卿慧眼独具,定能选出适合的储君。”
      让柳一醉一个做人臣的选储君,怕不是活腻了。柳一醉拐了个弯道:“原来你是要我辅佐储君,可薛家天皇贵胄,储君一事还要由明主定夺。”
      柳一醉知道薛有通是八位皇子中难得的仁善之辈,可过柔不刚,不是个治国之才。柳一醉一直这么认为——他难堪大任。
      但薛有通接下来的话颠覆了柳一醉对他的认知:“明照之事不必纠结,也不用寻遍天下,上报父亲,言明于林中暴毙的,确实是明照即可。以及,做皇帝是要治天下的,不一定要姓薛。”
      这……可实在不像一个仁善之辈能说出来的话,薛明照是最有可能继任储君的人,可薛有通却说不找便不找了。
      在薛家的天底下说皇帝可以不姓薛,这……
      实在是大逆不道,但又独辟蹊径。
      薛有通的一席话让柳一醉触动颇深,这是最坏的假设,虽然柳一醉与其他人极力阻拦,但有更多的人推波助澜,妄图在动荡中分一杯羹。虽有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睿智如柳一醉,都没想到,短短两月后,七殿下的假设终成定局。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柳一醉忽然想到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生逢乱世,前无车辙可鉴,后无可靠者交付,当你心中拥有的是苍生而非天下之时,方可感同身受。
      这一场干戈,注定要有人来止息。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就算不是我,苍生都是我的,拯救苍生又有何不可呢?
      盘旋于柳一醉心头多日的问题迎刃而解,他曾在“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中徘徊。
      若要兼济天下,他有能力担此大任吗?若要独善其身,他有能力保护所爱吗?
      他在这一刻拨云见日,属于少年人的意气挥霍不尽。
      “为何……”柳一醉不知他为何突然决绝起来,这与印象中的七皇子实在不符。
      柳一醉突然想到,眼前这位,不光是南疆七皇子,更是一个新丧母的儿子。
      果然,薛有通道:“我母亲庄贤,自幼她便教导我仁义礼智信……”
      说着说着,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哽咽了。
      他将脸埋进宽大的双手中,俨然成了一个孩子,与主持葬礼的沉稳七皇子恍如两人。
      待调节好了情绪,薛有通致歉:“失礼了。还望柳兄勿怪。”
      “无碍。是酒太烈,呛了喉。”
      柳一醉与八位皇子之间都有走动,但他最欣赏的便是薛有通。
      薛有通内敛不张扬,但做事须得做到极致,每一次都交上一份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答卷。他优秀,甚至称得上是天下最优秀的皇子。
      这得益于他有个教导有方的母亲。
      七岁时薛有通得到了先生的夸奖,他兴高采烈地与母亲分享,可母亲却告诫他:“圣贤自有中正之道,不亢不卑,不骄不诌。”他以为母亲不看重他;十五岁参加科举,他得了状元,可母亲却潸然泪下,说:“你不该如此。”他以为母亲看不起他;二十岁时,他亲临烟西,治水有功,保一方水土,护一方百姓,得到的却是一句:“母妃要去灵藏寺长居。”他以为母亲讨厌他不要他……
      人生的诸多成就,他人穷极一生不得其一,他拿了大满贯,却得不到母亲的一声夸奖。
      当初的种种误解,早已随着年岁的增长释然,可母子之间的芥蒂却长存至今。
      直至他听闻到了母亲的死讯。
      千愁万绪揉碎成苦茶,往日的不解在炉上瓮中被煮沸,一同沏成一杯爱别离。
      活过三十载,终在那一刻大彻大悟。
      “就算父亲无意禅位于薛明照,他也不是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上位者。若夭折,便是他福分享够了;若失踪,便是上天要他过苦日子。”薛有通用舒缓的语调宣判着薛明照的余生,柳一醉一向自诩识人从不出差错,此时,他须得承认——薛有通会是个合格的皇帝。
      人是会变的,像薛有通这般转变如此大的,定是遇上了大变故。
      “皇嗣流落在外,是一定要寻回的,品行不端可以后天教养。”薛明照年岁虽小,但隐隐已有暴君的模样,随意打骂侍女仆人已是家常便饭,在宫中的时候,他身边常常有人失踪。
      可明主视若无睹。
      虽然柳一醉认同薛有通的话,但不代表为人臣子可以僭越。所以他说出了这句违心的话,故意杀人就该偿命,不论肇事者何种年岁。
      看着薛有通逐渐发红的眼眶,柳一醉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我母亲不是患病而薨的,是被人杀害的。”薛有通深吸一口气,“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是很惨,十个指甲被钉入木屑,嘴唇被切掉,鼻子耳朵也被剪掉,在活着的时候被生剜了眼睛,生挖了肚肠。
      装进棺椁的不是全尸,明主心中明镜似的,可明主并不想追究。
      薛有通远在临沽,是陪了娘娘一辈子的老侍女跋山涉水而来,特地告知他的。老侍女双脚磨破,用尽最后气力,只为让他得知真相。
      同时,老侍女拿出了一封娘娘的亲笔信,信中只是话家常,教导他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又第无数遍叹惋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不能驰骋疆场、封狼居胥。
      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想来以后还会有十封、五十封,但没有人预料到这场噩耗,这封最普通的家书竟成了绝笔。
      薛有通知道母亲不屑于后宫的勾心斗角,在他有能力照顾自己时,寻了最适合她自己的地方,去救济苍生。
      他知道他是母亲的骄傲,但怕他锋芒太盛为某些人所不容。
      他一直都知道。
      “为完成母亲嘱托,我愿一搏。”薛有通像个倾尽所有只为博得母亲赞赏的孩子,只不过以前是为了个人荣誉,如今是为了天下利益。
      “臣,亦愿。”柳一醉向薛有通行君臣之礼,长叩而下。
      这,是他的选择
      既选出,无悔。

  • 作者有话要说:  “无碍。是酒太烈,呛了喉。”我都佩服我自己,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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