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风，满河星》夭零

8、想念·确定心意

　　一场家宴，在小状况频发中其乐融融地结束了。
　　席间，纪易没跟宁歆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仿佛当真是初次谋面。宁歆不知道自己是失望多一点，还是轻松多一点。
　　临走时，几个长辈因为曹爷爷该住在哪里，又吵了起来。
　　高爷爷自然是要叫他们住到自己家的，家里房子大，客房也早就收拾妥当了。曹爷爷看上去是个粗爽的性子，却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不愿去高家给人添麻烦，坚持让曹瑜找个酒店。
　　一时间，这边劝完，那边劝，宁歆实在看不下去了。
　　“爷爷，咱家房子虽大，景致还是差些意思。曹爷爷难得来一回，要我说，应该住一住海景房，晚上伴着海浪，早上迎着朝阳，岂不美哉。”
　　宁歆目光在两位爷爷脸上扫过，顿了顿又说，“您还记得吗？戈坤的小姨经营着一家民宿——“望海潮”。是临海别墅，陈设讲究，风光也好。主要啊，离咱家也不远。”说完，朝曹爷爷眨眨眼，笑着问，“曹爷爷，您觉得可还行？”
　　曹爷爷眼里都是笑意，拍拍老战友的肩，朗声道： “还是小星星贴心，就住那个……“望海潮”了！我也回忆回忆小时候望海潮的日子。”说完，哈哈一笑。
　　高爷爷跟着摇头轻笑，也不再坚持，只交代宁歆去订房，宁歆得意地摇摇头，“放心，专给备着一栋呢。”
　　瞧着那副得意的小模样，两位爷爷一起笑她。“老曹，就借星星的光，招待你了。”高爷爷敲了敲桌沿儿，又说，“时间还早，去家里喝喝茶。”
　　“甄御园”门口。
　　高延之开车载着长辈们走了，然后，只剩下他们四个年轻人和两辆车……
　　曹瑜有心撮合，扶着额角，直说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为了撺掇纪易和宁歆坐一辆，厚着脸皮，半推半拉地央高胜美去送自己。宁歆眼看是躲不过去了，一时间戏精上身。
　　“呀！差点忘了，大坤坤叫我过去一趟呢。”见曹瑜撇着嘴角一脸不信，宁歆笑着解释：“我好闺蜜，马上要订婚了，心情起伏比较大……”
　　曹瑜哪肯放过她，笑嘻嘻地道：“那正好，让纪易送你过去。”
　　宁歆眯起眼“感激”地看着他，越是心里头混乱，脸上越是笑得淡然。“不用麻烦了，大坤坤……她说过来找我，马上就到了。”
　　曹瑜刚要再说什么，就被纪易拉住了。院子里暗黄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模糊了所有难言的情绪。他径直上了车，声音有点暗哑，“既然如此，我们先走吧。”
　　等他们都走了，宁歆松了口气，站在原地却有些发愁，索性将计就计，一通电话把戈坤叫出来了。
　　戈坤到的时候，就看到宁歆正坐在“甄御园”的茶厅里，捧着杯子眼神直愣愣地发呆。
　　“那个纪易，至于让你这么失魂落魄？”一坐下，戈坤就恨恨地道。
　　“之前，他一招凭空消失，害得你抑郁得几个星期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如今，又突然出现……”正气头上呢，就听见宁歆小声嘟囔，“正好减肥成功了不是。”戈坤真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
　　绷着嘴角，喝了口茶顺顺气，戈坤放柔了声调，“你呀，看着温顺，心里却爱较劲。行事通敏，偏在感情里混沌，后来那个关潮也是……”
　　瞧宁歆咬着嘴唇泫然欲涕的委屈样子，也不忍再戳她伤疤，心疼地问：“心里怪他，却还是舍不得他？”
　　宁歆放下杯子，长长叹一口气，远山似的眉，慢慢地拧紧。“当初在剑桥……以为他在乎我，还大费周章地去告白，他却带着答案消失了。过去这么久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即便是巧合，三年前的事，他难道不该给一个解释吗？”戈坤正经神色劝她，“你是个死心眼，不问清楚，纪易这个坎儿你便迈不过去。”
　　“还是在意他，我恨我自己不争气……”宁歆缩成一团，眼里一片水雾，忍了一晚上的眼泪悄悄掉出来。
　　戈坤喉间一酸，过去抱了抱她，也哽咽着道，“知道你意难平，凭什么他忽近忽远、若即若离、说走就走……但你偏偏放不下。比起后悔，再鼓起一次勇气，更容易一些，对吗？”

　　第二天一早，曹爷爷到高家来吃早饭，宁歆顶着个肿眼泡出来打招呼。
　　她刚下楼，曹爷爷便突然一拍大腿，又惊又悔地说错拿了纪易的手机。生怕耽误事儿，转头就请宁歆帮忙跑个腿，把手机交给他。
　　“他人在‘望海潮’呢，你直接过去就行。他头一回来，你顺便带他在周围逛一逛。好好逛逛，多走走，哈哈哈……”曹爷爷笑得爽朗，眼角的褶皱里却藏着精明的小盘算。
　　闻言，宁歆笑得苦涩，还真是难为老爷子这么费心思了……
　　宁歆有意磨蹭，专门乘了公交车过去。一路上随着车的颠簸，心头也忽上忽下。暗暗决定，碰到纪易的话，就好好跟他谈谈，怎么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到的时候，在一楼没看到纪易，宁歆悄悄舒了口气，把手机交给了前台值班的程程。
　　“刚煮好咖啡，给你倒一杯，坐会儿再走吧。”程程站起身来，去给她拿杯子。“哎，不——”宁歆刚要拒绝，转念又点了点头，在楼梯口的沙发上坐下来。
　　端起咖啡，盯着杯子里的心形拉花，轻轻搅碎。
　　听到楼梯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嘶”，被烫了一下。果然看到纪易正从楼梯上拐下来。“蹭”地一下站起来，没走几步就被叫住了，“宁歆！”
　　宁歆机械地收回脚步，带着微笑转身。“早上好。那个，你的手机我放在前台了，曹爷爷让我，嗯，他拿错了。”
　　纪易站在落地窗旁，白色衬衫染上朝阳的颜色，宁歆注意到他衬衫第四颗扣子上，红色的缝线，猛然别开眼去。“我去一下洗手间。”说完，匆匆走进里面去。
　　站在洗手台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宁歆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夏天。一枚拽落的扣子，一个自告奋勇帮忙的女孩，一个半推半就勉强同意的男人，一根故意捉弄刻意挑选的红色丝线，一个吵吵闹闹嬉嬉笑笑的晴朗下午……
　　“都过去了。”宁歆朝镜子里弯唇笑了笑。
　　打开门，从一边的小楼梯下去，打算从楼下的酒吧溜出去。边走边在心里碎碎念：下回再好好谈吧，今天状态不是很好啊……
　　“还真是没什么长进啊——又要跑？”纪易斜倚在吧台上，看着她蹑手蹑脚下楼的样子发笑。
　　本就被他冷不丁地冒出来吓一跳，又听他说什么跑不跑的，心里更是没谱……宁歆指挥着大脑疯狂地运转，希望自己能编出点儿什么像样的借口来。
　　勉强挂着一脸僵硬的笑容。一面摇头，一面晃手，干巴巴地道：“没有啊，怎么会，才不是，我是要……”
　　纪易瞧着她慌里慌外张牙舞爪地丑样子，又是气又是笑。“你有没有发现，每次你扯谎的时候，废话就格外多。”
　　“我……”宁歆被一针见血地戳穿，泄气地耷拉下眉眼，专心研究着脚下的方形瓷砖，手心渐渐发潮。
　　须臾，缓了口气。自嘲一笑，脸上又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清淡了。
　　见她转身要走，纪易轻声道，“宁歆，我脖子很疼。”
　　无波无澜的几个字，却生生拽住了宁歆的脚步。都过去十天了，还疼么？不过，自己当时下手确实挺狠的……
　　纪易默默叹口气，目光深深攫住她，“为什么躲着我？你怕什么？”
　　宁歆拇指不自觉地掐着食指，转过身去，外强中干地想要回嘴，“我……”
　　“别说话。你现在说的话都言不由衷，我不想听。”纪易有点发狠地道。然后，对眼前这个别扭的丫头，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很是满意。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道歉的话，生气的话，想念的话。还有，我也喜欢你，这句话。”
　　纪易低哑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碾过宁歆，从头到脚，一直酥酥麻麻针脚一般延长到心底。
　　“他说喜欢？”宁歆只觉得耳边“嗡——”地作响，莫名觉着头重脚轻，好像要是呼出这一口气，就能旋转着、上升着飘去云朵间。
　　宁歆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消化了纪易的话，魂灵归位人间。
　　一下子，之前所有的犹豫、愤恨、逃避，通通被“喜欢”这两个字击碎，变成阳光下破裂开去的气泡。
　　她现在、此刻，终于确定了纪易心意。确定了他如今的心意，也确定了他三年前一直没说出口的心意。
　　纪易并不急着开口，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
　　他知道，她需要时间，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如果这个时候宁歆抬头看他的话，就不难发现，他的喉间紧张得一直在机械地吞咽。
　　宁歆慢慢抬起头看向纪易，之前两次，自己都没有仔细看过他。
　　青青的小胡茬，围在微微抿起的唇边；瘦削的脸庞，有着略显冷峻而克制的棱角，但笑起来有一深一浅的梨涡；鼻子也好看，笔挺、干净；羽睫下这双深邃的眼睛，看上去沉静却是宁歆逃不过的一场漩涡。
　　同三年前相比，黑了点儿，也瘦了，却依旧是让人心跳加快的模样。
　　纪易由着她，一点点打量自己，有种被小鹿舔了一下的感觉。
　　看到眼前这人一副“任君观赏”的姿态，宁歆咧嘴笑了笑。果然，这是个一向很有耐心和定力的男人。
　　“我能先听听道歉的话吗？”
　　纪易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十分自然地着握住她的手，敛眸浅浅一笑，凑近了，轻声问，“不想先听听想念的话？”
　　这回是宁歆愣住了，谁能想到当年那个问三句话回一个字的大铁门，如今居然会调情了？！
　　宁歆还沉醉在罕见的“易式情话”中时，纪易已经牵着她的手，带她坐在靠窗的墨绿色沙发上了。
　　“当时，我去了叹息桥。上午八点四十二分，到了约定的地方，等着你。天气很好，有阳光，也有清凉的湖风。”
　　纪易的话像一阵风，吹开了埋在她眼底的沙，宁歆一下子红了眼眶，“他去了，他去了……”
　　满心的怜惜缭绕在眼底，纪易分秒不舍地看着她，缓缓地道：“桥边人很少。望着康河平静的水面，我想，她是有多别扭，明明住在同一屋檐下还要约到这里；我想，别扭如她，又是抱了多大的勇气才要打算对我表白心意；我想，一会儿见到她时，一定要先对她说‘喜欢’……可是，九点多的时候，我手机响了。”
　　纪易说到这儿，忽然顿住，宁歆从他微敛的眉眼间，解读出了“为难”二字。
　　“一个不得不接的电话让你不得不离开，不能给我留下一句话，甚至这三年来都不能。”宁歆直直地看着他，重重地问：“是这样吗？”
　　霎时，当时那股空荡荡的失落和怨怼再次一股脑的涌到喉间，哽得她眼底酸涩。
　　“我在桥边等到天黑，想了很多，到最后，觉得是我的错。怎么就选了叹息桥呢？多不吉利……”宁歆抬起头，笑得苦涩，“纪易，那个当下，我不敢怪你，只好怪命。”
　　“对不住。”纪易在桌子下默默攥紧的手上青筋鼓起，艰涩地开口，“那个时候，情况很复杂，也很紧急……”
　　见他眼神闪躲，宁歆嘴角含着讥诮打断他，“总之，是不能对我讲的理由？”
　　“是。”纪易目色一滞，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她。
　　一阵沉默，彼此努力压制情绪的沉默。
　　纪易沮丧地垂着眼，嘴角紧绷。见他如此，有个声音在宁歆心底痛苦地咆哮：那之后呢？之后不闻不问的三年，又是为了什么……
　　煎熬中，宁歆瞥见窗外似乎有什么人影闪了过去，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纪易抬手碰了一下桌子上的水晶花瓶，刚要说什么，一个紫罗兰色的身影就飘到了二人眼前。
　　“宁歆姐姐，真的是你啊，没想到你会在我家别墅这儿。”这个娇滴滴略显浮夸的声音来自樊吉安，戈坤小姨的女儿。宁歆扫了一眼她精致的妆容，嗯，紫色大衣不错。
　　“Hi，吉安。我来这儿见一位朋友。”
　　说话间，吉安的目光一直牢牢粘在纪易身上，炙热而明显得让宁歆想翻个好看的白眼。
　　“是这位哥哥吧，以前没有见过呢。应该不是本地人喽，哥哥你是哪里人呀？”樊吉安扑闪着贴了两层假睫毛的大眼睛，挤到宁歆身边坐下。
　　倒不是宁歆对娇滴滴一型的女孩儿有偏见，但确实每次见樊吉安，都会引起一些不适。
　　纪易没说话，眉心微拢，一脸疑问地看向宁歆。
　　可以预见，以纪易的颜值，樊吉安很乐意跟他展开一段漫长的谈心。
　　宁歆的耳朵可一点儿也不想受这罪，倒是可以给纪易添点儿小麻烦……这么想着，唇边悄然露出恶趣味的小端倪。
　　“吉安啊，你表姐让我去陪她试婚纱，时间都约好了。你看，你来得多巧！能不能请你帮忙招待一下，这位哥哥？“
　　樊吉安把眼睛睁得又圆又亮，甜甜地回道：“当然可以啊，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别的事请，很空闲的。”
　　“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这位朋友第一次来岛城，你可要好好照顾一下。”说着，毫不迟疑，起身便走。
　　“姐姐你放心地交给我好了！你快去忙吧。”樊吉安边说着边愉快地朝她挥手。
　　临走前，宁歆也没对纪易说什么，只留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自求多福的眼神。
　　走到门外，透过落地窗，远远看见两个人相对而坐的样子，第一次觉得樊吉安也不算太讨厌。嗯，就是身子往前倾的也太明显了吧？这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