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二十章(上) ...
-
天光初现之时,杨逍已然起身,待到收拾好床铺后回到客厅,却遍寻不到女儿的身影,只看到大厅中间的木桌之上搁着一只小小的酒坛。对着那酒坛愣了片刻,杨逍伸手抄了过来,转身出了木屋。
清晨,屋外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竹子清香和泥土的醇厚味道,在竹林附近捡了块大石坐下,杨逍挥手敲去坛上泥封,仰头呷了一口酒,那酒味寡淡,带着些许苦涩,决算不得是什么佳酿。杨逍不禁皱了皱眉。
八年光阴弹指即过,不悔已然从不解世事的可爱女娃儿蜕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但这一路的成长,他这个做父亲的非但没有给予一丝一毫的关怀,竟然还是全然缺席。如今的他不仅不知道女儿的功夫学得如何,女儿喜欢什么,甚至连女儿心里想些什么也一无所知。这些对于一个渴望天伦之乐的父亲来说,难免会感到失落和愧疚,然而错过的东西已然错过,再多的悔恨也于事无补,他如今所要做的,是给女儿一个更好的,更安宁稳定的生活,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补偿她因为一次意外,复又失去了八年的父爱。
正沉思间,口中忽而有一股极柔和的甘醇升起,绕着他的舌尖勾缠不散,杨逍不由地心下一赞——这酒味初涉之时寡淡,入口片刻后却是回味无穷,不得不说这酿酒人的心思颇有独到之处,先以寡淡轻薄示人以弱,却于不经意间突出奇兵,醇香甘厚自有一番风采。品酒而知人,若非这酿酒人本就是这般性情心思,绝难酿成这酒。
正寻思间,忽而听得身后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杨逍眉梢微挑,尚未开口,身后便伸来一双手蒙上了他的眼睛,轻灵欢快的少女声音自背后传来:“猜猜我是谁?”
柔软的手掌蒙在他的眼睛上,那触感让杨逍恍惚间想起了另一双曾经被自己强行握住,最后却又松开的手掌。那双手在他掌心里留下的浅浅温软和淡淡温柔,曾经带给过他这一生,最难忘的怦动和倾心。
杨逍心中揪扯一痛——自他从李园重返此处起,一直是波折不断险阻四起,明教生死存亡难料,小云和不悔不知下落何方,一桩桩一件件都牵挂着他的心思,让他无暇念及其他。今日,还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想起亡妻。
只是,伊人已去,黄泉碧落,两相渺茫。
伸手蒙着他眼睛的少女却不耐烦了,微微向前俯身,柔软的发丝滑落下来扫得杨逍面颊发痒:“猜不到么?”
原本陷入沉思的杨逍乍然惊醒,闻言笑道:“除非我能一夜之间生出第二个这般大的女儿,否则这坐忘峰上,还有哪个鬼丫头能让我纵着她胆大包天,伸手过来蒙光明左使的眼睛。”
那少女正是杨不悔,听得父亲这般说,轻哼一声放下手,转到杨逍面前蹲下身道:“一点都不好玩,爹你那么厉害,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杨逍宠溺地笑了笑,却听杨不悔道:“爹,你是不是有心事?”
杨逍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嘴角:“怎么这么问?”
杨不悔噘了噘嘴道:“李叔叔在的时候,你们忙着谈事情,不理我也就算了,怎么李叔叔走了,你也不跟我说话,我问你事情的时候,你也总是爱搭不理的。我可没有做什么惹爹你生气的事情,那就一定是爹你有心事,对不对?”
杨逍伸指弹了弹她额头,笑道:“鬼丫头,就你心思多。”说罢抬手又灌了一口酒,低头却见不悔正双手托腮,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刮了下不悔的鼻尖,“是有点事,不过你小孩子家,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放心吧,以后有爹在,天塌了也压不着你。”
杨不悔粲然一笑,许是蹲得有些累了,索性在杨逍身边坐下,嘟着嘴道:“我都十七岁了,不是什么小孩子。六叔说,我都可以嫁人了。”
杨逍笑了笑道:“还没嫁人,就是孩子。”看不悔轻哼一声转过头去,显然是对自己的说法颇为不屑,笑着也不去管她,复又将酒倒进嘴里。
他正闭了眼睛品那酒中滋味,忽听身边不悔轻声道:“爹,我和娘……是不是长得很像?”
杨逍只觉口中一涩,方才倒进嘴里的酒几乎呛到他,杨不悔却似没发现父亲的反常,只是托着下巴,喃喃道:“小时候刚到武当山上时,我还不觉得,可是六叔看见我,就说我和娘长得像,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像,不过宋大伯说,小孩子的长相怎样都要等长大才作数,等到我长大,他们却都不再提了。爹,我真的,跟娘很像很像是不是?”
杨逍眼中神色变幻,片刻才低声道:“嗯,你跟你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不过你娘个子比你要略微高些,脸型也略削……”
只说了这么一句,他便住口不语。当日在光明顶上发生的事李寻欢曾向他转述过,后又得知了不悔这些年的坎坷经历,此时耳边听不悔那么说着,才突然想到,“六叔”指的当是武当六侠殷梨亭。
只是自己与殷梨亭之间……
虽然在嘴上杨逍从未承认,但那个时候李寻欢却用最直接的方式点醒了他,让他知道,自己当年爱上纪晓芙,用尽手段,最后不惜强要了她,生下不悔,但终究她和殷梨亭早有婚约在前,无论晓芙当时对他倾心与否,自那一夜起,杨逍便已是对不住殷梨亭了。
这些年来,他不是未曾想过要如何解决这件事情。那时纪晓芙尚在人世,他打的主意便多半是如何自殷梨亭手中堂堂正正地夺了纪晓芙来,岂料纪晓芙却被灭绝师太打死,临终托张无忌把不悔送来他面前,父女团聚之后,他一心补偿女儿,加上晓芙已逝,他不想勾起心伤,对于殷梨亭,更是不愿思及。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夺妻之恨尚未化解,竹林一场意外,更兼时光纷扰,牵连出种种波折,殷梨亭竟阴差阳错地代他照料了不悔八年之久。自己纵千般不愿,终究还是和他扯上了关系,只是他们之间的恩怨要如何解决,却是千头万绪,浑没个条理处。
杨逍轻叹一声——现下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无论他和殷梨亭之间的事情能否解决,晓芙已是再也回不来了。
静静望着父亲,杨不悔没有开口再问下去。和父亲分离多年,于己而言,却并不感到如何难过,龙小云始终对她处处照护,到得武当之后,张真人和武当五侠对她也都是宠爱有加,更何况山上仅她一个女孩子,便是普通道童也多对她谦让温和,只有宋青书仗着自己父亲的身份地位来欺负自己撒气,头几次或有将她气哭,后来给龙小云知道,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此宋青书也再不来惹她。山上岁月虽然寂静却并不枯燥,看着自己一天天渐渐长大,却只能在孤零零地站在武当山上的舍身崖边,眺望崖下云雾缭绕的竹海,平日里也许并不明显的对父亲的思念,才会瞬间变得强烈起来。
父母的事情,不悔自己经历了一些,听父亲说过一些,而这些年在武当山又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人们虽然多碍于纪晓芙和殷梨亭之间关系,不肯多提,但言语间对杨逍,却都颇为愤恨。随着年纪渐长,她虽然慢慢知道娘当年违背师命生下自己,取名“不悔”,其中对爹爹的情深足见一斑,只是自己和父亲相处的时日委实太少,杨逍平日对她疼爱有加,却言语不多,她年纪又过于幼小,以至于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到底有多少,始终把握不住。
今天还是她自成人以来,第一次听父亲提起母亲,只是淡淡的一句言语,却几乎让不悔落下泪来——父母二人相处时间并不长,那时甚至称不上是两情相悦,而当父亲强要了母亲之后,两人便即分开,自此至死未能再见。想到这里,她忽而记起小时殷梨亭曾说过的,若是他喜欢一个人,便定会将那个人搁在心底,每时每刻都能想起她的模样,绝对不会忘掉。不悔轻轻垂下了眼睛,伸手探入怀中,缓缓握紧了那系在内襟上的碧玉,心中却渐渐感到温暖安宁——若不是父亲日日在心头琢磨母亲的模样,又如何能看出自己和母亲之间,那细微如发的不同。
不愿父亲再继续伤神,杨不悔眼珠一转,忽然伸手到杨逍面前,笑道:“爹爹,我的东西,可以给我了吧?”
杨逍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而被女儿如此一问,不由愣怔:“什么东西?”
眉毛挑了挑,不悔扮了个鬼脸道:“爹爹你装糊涂,舍不得给我就直说,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赖账?”
杨逍失笑道:“你不说明白是什么东西,爹就算想给你也没有办法,‘赖账’这话更是从何说起,你在爹身边,要什么东西爹没给过你?”
不悔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爹当年送给娘的铁焰令牌,娘后来又留给了我,所以那原本就是我的东西。虽然当初是我借出去的,但是眼下明教大事已定,爹爹你是不是把它应该还给我了?”
杨逍顿时恍然大悟。他当年将这铁焰令送给纪晓芙作了定情之物,后来复又到了不悔手上,谁料梅林竹海一番遭遇,不悔却将这铁焰令借给了李寻欢,更至后来跌宕一行,李寻欢以此为凭,竭尽全力助他度过明教大劫,直到众人避入光明顶密道,这铁焰令方才重回到他手上。
当年他决定将这铁焰令留给不悔,一来有几分托纪晓芙之心于其上的意思,二来不悔在光明顶上四处走动时,明教的人看到也会忌惮几分。如今虽然自己和不悔分离多年,这个承诺却仍然算数。只是眼下……
他正沉吟间,不悔眼珠一转,笑道:“爹爹你莫不是把令牌弄丢了?”
杨逍闻言脸上一热,忙解释道:“不悔,令牌眼下在……在爹一位知交的手里,等到我再见他的时候,一定替你拿回来。”
不悔伸手玩着自己胸前一绺发丝,听得杨逍如此说,当下笑吟吟道:“哦?爹你把令牌给人了?我听张真人说,铁焰令对旁人不过是块玄铁,可在明教却是号令教众的信物。究竟是爹爹哪位知交好友,能让爹爹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交了给他?是韦伯伯,还是殷爷爷?又或是爹爹给了哪位明教中的叔伯前辈,命他们做什么重要差事去了?”
被女儿这一连串的问话逼得没法,杨逍只得老实交代:“那令牌,你李叔叔昨天走的时候,我放在他身上了。”
一语方罢,他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自己和李寻欢这段时间始终待在一处,彼此不曾稍离,于他们而言也许不过短短月余,却早已推心置腹,托以性命,以至于向来眼高过顶、习惯了孤芳自赏的自己,竟牢牢地记住了李寻欢对他道出那句“江湖多风雨”时,眼中流转的淡淡牵挂,而将那本该交还给女儿的令牌偷偷搁在那人身上,又何尝不是自己对他的挂心?
如今,即便不悔追问起令牌下落,他也并不觉得将令牌给了李寻欢有何不妥之处,可是看着女儿那张似极了纪晓芙的脸,总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味道。只可惜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揣摩着如何措辞向女儿解释,竟全未察觉不悔脸上露出的“了然”的笑容。
只听杨不悔恍然叹道:“果然还是爹爹有先见之明呢。”
杨逍一怔:“什么?”
不悔微一抿唇,笑道:“我还奇怪李叔叔要走的时候没见爹爹有多不舍,原来是早知道能再见面了。否则铁焰令这么给了别人,万一将来爹爹有了得意弟子,要交托这光明左使的位子,失了这至关重要的身份表证,爹爹要如何向明尊和教主交待?”
话音未落,却见杨逍眼中神色一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却并不开口,半晌,竟又叹了口气。
不悔说这话,原本一半是玩笑一半是期望。她和李寻欢相处时日亦算不得久,但李寻欢对她却是格外疼爱宠溺,在杨不悔的心里,也隐隐觉得对这个“李叔叔”的信赖和依靠甚至胜过父亲。谁料竹林一场浩劫之后,她和李寻欢再相见不过是匆匆数面,甚至连话也未曾说得多少便即分别,心里更是惦记,方才听父亲那番话,言语中便忍不住带出些试探的味道,谁曾料到父亲竟是这般反应。她和杨逍虽有血缘之亲,但终究分离多年,对于父亲,不由自主地怀了几分疏离敬畏之心,当下低声道:“爹爹,可是不悔说错话了?”
“不是。”杨逍缓缓摇了摇头,话虽如此说,可他的心里却是波澜起伏。
昨日将铁焰令搁在李寻欢的包袱里任他带走,却半点也未想到日后自己辞去这光明左使之时,若是没了令牌该如何是好,是不是自己在将铁焰令交出之时,便已经下意识地认定,他二人日后必定会再见?念及此处,杨逍不由地心头一怔,明明知道铁焰令在那个时空不可能有像在此处一般的力量,却仍是这般执著地将它给了那个人。
杨逍啊杨逍,什么时候你竟有了这种笃定的心思,这般确信着,和那个人定可相见?
杨不悔此刻倒没有想那么多,听得父亲并不怪责自己,便忍不住问道:“爹爹,您可是知道李叔叔何时回来?”
杨逍失笑,复又抬手往喉咙里倒了一口酒:“瞎想什么呢,且不说梅林那边变数极多,单只一个龙小云就能折腾出来多少事端,耗费多少时候?我虽是盼望着能和你李叔叔再见,但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何时回来?”
说罢杨逍微微闭了闭眼,却终未去想他心中也许隐隐有数的事情。身旁的不悔却颇有些不能释怀,低声道:“连爹爹也不知道么?”
杨逍听得出女儿声音里的淡淡的失望和抑郁,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使是心中笃定必有相见之日,却不知道那一日,究竟会是何年何月,也许要等到他们白发苍苍,也许,不过明朝,便可重会。
他这边尚百般思量,不悔却忽而一拍手笑道:“爹爹,既然你不知道李叔叔何时回来,不若你去见他吧。”见杨逍转头看她,不悔眼中笑意更深,“眼下明教也没什么大事情非得爹爹去做不可,无忌哥哥虽然老实却不是蠢笨之人,更何况殷爷爷韦伯伯还有五散人叔叔都在他身边,想来便是他要差使人也不至于无人可用,爹爹左右无事,不如抽空走一趟梅林,看看李叔叔的情况,也好替我把那铁焰令要回来。”
杨逍听她这番话,不禁笑叹道:“鬼丫头,照你这般说话,那明教上上下下各种教务,门徒子弟,都算不得大事,倒是爹爹去给你要回铁焰令,才是正事。这话被无忌听到也就罢了,若是被他人听到,呵呵,只怕连鼻子都要气歪了。”
不悔却不在意,笑回道:“若不是女儿还要回武当一趟,原不敢劳烦爹,我自己去向李叔叔要,想来他也没有不给的道理。”
杨逍微微眯起眼睛,复又倒了一口酒,方开口道:“你回武当做什么?有你老爹我在这里,反倒要外人照料你不成?”
杨不悔轻笑一声道:“爹爹多虑了,一来女儿这次从武当山出来,原本受了张真人嘱托要办件事,眼下事情办完,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向他老人家禀告结果,这是礼数,不可轻失。二来,女儿在武当住了八年,各种物事在那里也留下不少,总要去带了回来。”
杨逍一怔道:“办事?什么事?”
不悔微微一笑,不答反问:“爹爹觉得这酒如何?”
杨逍不明其意,见不悔眼中一片执著之意,便道:“淡中藏冽,余香不绝,单从酒中,已可品出这酿酒之人,心中丘壑,足为泰斗,想来定非凡人。”
不悔点头一笑:“爹爹问话,女儿也已答了。”说罢,见杨逍眼中惑意更深,笑指酒坛道,“张真人说爹爹为人别有胸怀,因此吩咐女儿将此酒带给爹爹,便是要爹爹品酒之后,能给他酿的酒一句品评,着女儿回复,便不枉此酒了。”
杨逍一怔,他本以为不悔回到光明顶纯属巧合,现在看来,这张真人竟是早已知道自己行踪。思及此处便欲开口相问,谁料他甫一动作,身上啪的一声落下一物,低头一看,竟是昨天不悔交给他的那个素白锦囊。
弯腰捡起那锦囊,杨逍想起的却是昨日,那人一身落拓萧然,坐于桌边,修长的手指摩挲过这锦囊和锦囊内那张白绢时,眼中淡淡的无力和空茫。
——梅间悼亡何曾忘。
杨逍苦笑一声,同样是这世上唯一牵挂于心的亲人,也同样给予无私的疼爱,在不悔身边,他可以说是尽享天伦,但面对龙小云,李寻欢却是承受着身心上百般的摧折,那种痛苦他曾经亲眼见过,不由的更加珍惜自己重获的幸福。如今不悔执意要去往武当,虽说一路上不会少了打点,回到武当山上更是有人照料,无需自己过多挂怀,但他们父女才刚刚团圆便即分开,实在是……
他这里踌躇思量,身边的不悔却曼声低吟,脸上笑容尽收,眉宇间似乎也笼上了一抹不明的哀愁:“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杨逍听在耳中,突然胸口却似被重锤一敲,猛地一震,眼底光华一闪,恍惚间他似乎见到了那人立在梅林一侧,轻衫折扇,手提酒坛,浅浅微笑的模样。“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口中轻轻地咀嚼着看似简单的句子,心头不禁辗转反复,突然他站起身来,神色间已没有了先前的迟疑,凝视着竹林深处那一片笼罩着朦胧白雾的翠色,杨逍缓缓吐了口气,心下已有了决断。
正欲开口对不悔说些什么,眼角却有一痕灰影倏然划过,以他的修为目力,不过一瞬已看清那灰影乃是一只小小信鸽,杨逍当下嘬唇轻啸一声。只见那原本已飞过的灰影蓦地一转,径直朝发声之处扑来,只是他们身处竹林一侧,那葱茏绿影遮住了父女俩大半身形,那小小鸽儿在空中盘旋,却不知该落往何处。
杨逍不禁一笑,正欲捉那鸽子下来,忽见身侧青影一闪,杨不悔足尖一点,身体已然纵起丈余。她年纪尚小,内力修为远远不足,眼看腾跃之势将尽,岂料她腰身轻扭,灵巧一翻,却是向竹林落去,尚未栖上竹枝,双足又连环踢出,在竹梢上微一借力,竟是再度腾身而起。这一跃竟比方才还高出丈许,杨逍侧目看时,只见不悔身形跃起足有三丈多高,挥袖一卷,半空那只鸽子已被她笼入袖中,再微一旋身,借着方才伸袖一兜之力,便稳稳翻身落地。
默默地看着不悔在竹林间如云雀般灵巧地腾跃,杨逍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晦暗,片刻后却又平静下来——“梯云纵”他自然识得,却没想到不悔竟然也会,看来武当中人对她确实不错,竟连这等绝学也传了给她。
杨不悔方一落地,只看了一眼那袖中的鸽子便奔来杨逍身侧,将那鸽子递给他道:“爹爹,是明教的信鸽。”
伸手接过,杨逍自鸽子腿上解下竹筒,拔下封塞,抽出内里小小的绢条,一望之下脸色却不禁微微一变。
“爹爹,莫非明教出事了?”见向来无所畏惧的父亲脸上浮出如此表情,杨不悔心中一惊,忍不住问道。
缓缓摇头,半晌,杨逍微微吐了口气,将那绢条重新塞回竹筒,复又盖好封塞,缚回鸽子脚上,松手任那鸽子自行飞去。
杨不悔站在一旁,心下忧虑不已,方才那鸽子腿上竹筒分明烙有明教的火焰印记,她一看便知。明教中事她所知不多,但眼下父亲的反应,却不寻常,她一时忐忑不安,转脸向父亲看去。
然而此时的杨逍全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焦虑,只是静静负手望着那鸽子飞去的方向,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昏倒在兴云庄寒风萧瑟的庭院之中,又是如何来到了这个地方,李寻欢只知道,当夕阳昏黄柔和的光线透过狭窄的门缝投射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缓缓地睁开双眼,只觉得周身酸软疼痛,使不出半点力气。挣扎努力了许久,终于还是放弃了起身的念头,李寻欢轻轻地叹了口气,体内真气的错乱恐怕比先前估算的更为严重,既然一时半刻难以恢复,他索性便这么静静地躺着,微微侧过头,打量起身处的这个狭小空间里的一切。
砖砌的灶台微微冒着青烟,似乎正烧着什么,茅草屋被打扫的很干净,屋内零星地摆放着几样朴素简单的家具,看的出这里的主人虽然生活简朴却很有规律。不想过多思考自己会被带到这里的原因,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地收回目光。
一个人的世界里,没有话可以向人倾诉,也没有人可以让自己倾诉,除了自己,还是自己,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静静地感受着在摩挲过身下的石榻时,自己的指尖留下的冰凉触感,独自享受此时苦涩的静默,李寻欢轻轻地闭上双眼。曾经无数次的在生死边缘挣扎徘徊,如今的他能安然活着已然不易,即便此时不知身在何方,也并不如何担忧,相反这一刻的宁静倒让他有了思考更多东西的契机。
“小云……”
重新望向视线前方的某个空洞的方向,龙小云目光中的冰冷依然历历在目。不知道那条横跨在他们之间的鸿沟,要到何时方能填平,难道真要等到他们其中的一个彻底消失么?
“这世道并不是谁亏欠了别人,就必须以死谢罪的,飞刀,你懂我的意思吧?”
嘴角微微扬起,李寻欢的脸上浮出一抹略带嘲讽的微笑,嘲讽自己刚才那愚蠢可笑的想法,就如同那日杨逍如此对他一般。虽说“六如公子”视死如归,但若是真就这般放弃了,也未免太过轻贱了。
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胸口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不少,李寻欢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疲惫的身体,尝试着坐起身来。
“已经醒了吗?”
原本悄然无声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让李寻欢猛地一怔,抬头向大门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型高挑的紫衣女子正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阳光从她的身后投射过来,逆光模糊了她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双明亮的美目,凝视着床榻之上的病人。
“你是……梅姑娘?”当那清冷而疏离的声音骤然出现,有一瞬间,李寻欢以为自己又见到了已然过世的林诗音,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处境,微微停顿后随即改口,脸上却依然禁不住露出些许失落的神情。
“这里是梅林边上的茅屋,也是我平日上山采药时歇脚的地方。”并没有回答李寻欢的问题,甚至没有去看他说话时的表情,梅思影径直走进茅屋,轻轻阖上房门,来到石榻旁。
或许是因为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熟悉气息的女子,李寻欢不由地拘谨起来,唯恐自己有任何唐突冒犯之处:“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为何会来到这里?”
“兴云庄的龙夫人是我的故友,当初少庄主看在她的面子上,将这后山梅林送给了我作为安身之地,也可让我常去探望故人,如今这里已经算不得兴云庄的范围,即便我将你留下,那龙家少爷也无权过问,你大可安心住下。”
梅思影顿了顿,淡淡答了,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榻上的李寻欢目中询问之意愈深,饶是她性情清冷,面对如此一双眼却也吐不出半句谎言,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医者父母心,你昏倒在梅林附近,我既然路过,便不能见死不救,这才带了你回来调理疗伤。”
虽然心下早有准备,但听到梅思影这番话,李寻欢还是觉得心被狠狠捅了一刀——他是在离厅门不远的地方失去了意识,眼下梅思影却说是在梅林附近发现他……
“如此说来,小云他果然……”终究无法接受这般伤人的事实,一言未罢,李寻欢已一手抚胸,剧烈地咳嗽起来,本就算不得宽厚的肩,也随着咳嗽声微微地颤动着。
梅思影见他咳得厉害,怔了怔,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细细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开口道:“你的咳嗽有多久了?”
李寻欢微微扯了扯唇角,勾起个有些自厌自弃的笑,淡淡道:“有十几年了吧。大家都说我是留恋花丛,酒色过度,掏空了身子,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梅思影低头,抚平衣角上方才皱起的折痕,冷冷道:“如果你真是风流浪子,生了这种病,你早就死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口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可我是一个标准的酒鬼,没有酒,我就过不了日子。”
梅思影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自己,一瞬间安静了下去。李寻欢也不知说些什么,胸口一阵一阵的闷痛,让他不断低低咳嗽着。渐渐的,长时间的缄默让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产生了一种极不自在的尴尬,但却不知道要如何打破这种局面。
良久,梅思影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把把脉好吗?”李寻欢尚未开口,梅思影探出的手已按上了他的手腕,一触之下,梅思影不由一愣,旋即抬手去探他额头,手指下灼热的触感肯定了她的猜测,口气也不由得严厉起来,“你在发烧?”
李寻欢身上没什么力气,眼下他也对死活全不放在心上,加上对于这个自称“诗音故友”的女子一份淡淡的难得的熟悉感,也就由得她近身。听出她口气中的严厉和责备,却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淡淡道:“没什么的,每年季节交换的时候都会发作一次。”
梅思影似是被他这种应付的淡漠口气激怒了,声音里也带了冷冷的讥诮:“原来这些你还知道?那你还用喝酒止咳?岂不是在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话未说完,她也似觉得自己这般口气有些过,缓了缓,低声叹道,“如果你这样继续下去,你的病会恶化,万一咳血,那就很难医治了。”
李寻欢眼中光华一闪,旋即黯淡了下来,淡淡道:“你以为我不喝酒,就可以活得很久吗?”言语虽短,可那话中的苦涩和浅浅暗伤,却已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对面女子的耳朵。
眼中似乎有了一丝触动,梅思影叹了口气:“如果林诗音地下有知,她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那个对于他来说有着特殊意义的名字,从眼前这个清丽女子的口中如此郑重的说出来,李寻欢愣了片刻,但很快又自嘲般的笑了笑,话语中透着自己早已习惯的苦涩,“事情发展到了这般田地,如果她真的地下有知,也不会管我的死活了。”
“如果你真的关心小云,就应该为他保重自己。你已经看到了对手,也知道对付你的原因,所以如果不解决根本的问题,小云的灾难是不会停止的。”
原本冰冷的话语笼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关心,虽然他不确定那样的关怀是不是来自自己渴望被认同而产生的错觉,但还是感到了意外的温暖。低下头,努力的压抑着胸口的闷痛,李寻欢平静地回答道。
“我知道。”
“你如今有何打算?”
“我说过,我是不会离开他的。既然小云不想见我,我想我会在附近找一家可以望见兴云装的小酒馆,在那里住下,看着他一步一步的成长。你放心,我一定会撑到他翅膀硬了,可以飞了,然后才会……离开。”
缓缓地闭上眼睛,但很快复又睁开,从被龙小云赶出兴云庄的那一刻起,李寻欢便已经在思考今后的打算,如今被眼前这个和他相识不过一日的女子问起,虽说有些突兀,但他此时也无意隐瞒。但是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说了出来,更不知道自己口中所说的“离开”,究竟是哪种含义。
“你要走?”梅思影的脸上浮出一丝慌张,然而只一瞬间便消失无踪,随即她又恢复了平日里惯有的清冷,淡淡问道,“你不打算继续留在这里?你的伤……”
缓缓地摇了摇头,李寻欢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记得初识之时姑娘曾经说过,你我男女有别,须得避嫌远观,先前在下因受了内伤急需调息,入得姑娘房中尚算情有可原,如今已然无碍,我李寻欢一介浪子臭名昭彰,若是再留在这里,被人看到,只怕真的会玷污了姑娘清誉。”
不是听不出对方为顾忌她的名节声誉而做出的让步,梅思影却只是抬起手,轻轻地理了理额前的一绺碎发,用那平静的近乎死寂的清冷声音,说着在旁人听来不可思议的话语,“你我问心无愧,何须他人评头论足。若你执意如此,那吃过饭后便走吧,一整天不吃不喝,便是武功再高也会伤身的。”
说完,她转身走到灶台旁,揭开锅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了李寻欢的面前,动作自然的仿佛在很久以前重复了千百次。
“请用吧。”
“我是个酒囊不是饭袋,没有酒,光吃饭怕是也难咽下。”
然后李寻欢却并没有伸手接过,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缓缓地露出一丝饱经沧桑的苦笑。之所以没有很干脆的回绝,只是为了顾全对方颜面而应尽的礼数,现在的他实在没有进食的胃口和心情,即便从回到兴云庄起到现在,他已经一个昼夜粒米未进了。
可是对方似乎根本不去理会他口中的拒绝,径直将碗筷递到了他的面前,这近乎强迫的举动让李寻欢微微皱眉。无奈地扬起手,想要推开已经近在咫尺的食物,可他的动作却在看清碗中所盛之物的那个瞬间,突然停住了。抬起头凝视着梅思影那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得到的只有理所当然的缄默,这样的尴尬气氛让李寻欢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于是他近乎妥协地低下头,默默过碗筷。
久违的味道,有着难以置信的熟悉,入口时的那一瞬间,李寻欢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内心的波澜难以压抑,他只能埋着头,强迫自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蜜炙火腿和酱牛肉,虽说这并非寻常人家的餐桌上经常见到的菜色,却也不是什么珍馐佳肴,只是旁人又怎会知道,即便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名动天下的小李飞刀平素除了竹叶青外,最喜欢的便是表妹林诗音亲手做的,这两道菜。
对方那竭力克制的激动看在眼里,梅思影突然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流转的眼波中似乎多了一丝莫测的触动,只可惜此时的李寻欢依然低着头,痴痴的看着碗中的饭菜,没有察觉。
“硬是把饭吃下去会不消化,硬是把话咽下去会憋气,有话就说吧。”
“梅姑娘,我……”
心中的疑惑越大,便越是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李寻欢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忐忑不安,品尝过太多的失落与绝望,让他即便是站在真相的门口也踟蹰着不敢向前。
正当他犹豫着要如何开始之时,茅屋外毫无预兆地冒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紧接着便是呼救者不经通报的突然闯入,来人正是兴云庄年迈的管家,林麻子。
“梅姑娘,出大事了!”当他看清屋内的情形,尤其是发现了李寻欢的身影时,老管家本就惊恐交加的表情更是多了几分绝处逢生的期望,“小李爷,你也在?太好了,快救救云少爷吧!”
从老管家慌乱的话语中读出了不好的讯息,李寻欢心中一惊,先前的对话顷刻间被抛到脑后,他挣扎着起身,迎上前去一把扶住林麻子的肩膀,焦急地问道:“小云出什么事了?”
“云少爷他、他被人下毒了!”